贸易战又升级了,再读一次历史吧
1930年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是世界经济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错误。
我们必须搞清楚,这样一个明显会引发灾难的法案,当初为什么能被通过?
原因很简单:当一个国家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时,错误的逻辑就会变得非常有吸引力。
1929年,美国股市崩盘,大萧条开始。银行倒闭,工厂关门,工人大量失业,农民破产。整个社会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慌。
当民众感到痛苦时,他们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找一个“敌人”来负责。当时,最显眼的敌人,就是码头上那些廉价的外国商品。
一种简单直接的情绪开始蔓延:
“我们的工厂为什么倒闭?因为外国货太便宜,抢走了我们的订单!”
“我们的农民为什么破产?因为外国的农产品成本太低,我们竞争不过!”
这种“都是外国人的错”的论调,为民众的苦难提供了一个简单易懂的解释。在恐慌面前,复杂的经济学分析没人听得进去,而这种排外论调却能迅速获得支持。
政治家,尤其是像斯穆特和霍利这样的议员,看到了这种情绪背后的政治机会。
第一章:两种逻辑的交锋:保护主义 vs. 自由贸易
当时在美国国会,存在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
支持方的逻辑非常直接:
参议员斯穆特代表的是犹他州的甜菜种植者。他的逻辑是:古巴的廉价蔗糖正在摧毁我们的产业,我们必须用高关税把它们挡在外面,保护我们农民的饭碗。
霍利议员把这个逻辑扩大到了所有行业:无论是纺织、陶瓷还是钢铁,都受到了外国廉价商品的冲击。我们必须全面提高关税。逻辑很简单:
1、提高关税,外国货就会变贵。
2、美国人只能去买本国产品。
3、本国工厂接到订单,就会重新开工,雇佣工人。
4、工人有了工资,经济就能好转。
这个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而且充满了“美国优先”的爱国热情,在当时几乎是政治正确。
反对方的逻辑则更加理性,但曲高和寡:
他们指出,这个“爱国逻辑”建立在一个致命的幻想之上,那就是你可以随意惩罚别人,而别人不会还手。
他们的反驳也很清晰:
1、贸易是双向的。 你不买别人的东西,别人哪有钱买你的东西?美国是农产品和汽车的出口大国。你把欧洲的工业品挡在门外,欧洲必然会报复,去买别国的农产品,扶持自己的汽车工业。为了保护一部分弱势产业,却牺牲了自己最强大的出口产业,这是自毁长城。
2、关税是向本国人民征税。 提高关税的最终成本,由全体美国消费者承担。所有东西都会变贵,这会降低所有人的购买力,让大萧条雪上加霜。
3、报复是必然的。 其他国家绝不会坐视不管,一场全球性的贸易战不可避免。
当时,包括欧文·费雪在内的1028名顶尖经济学家,以及亨利·福特这样的企业家,都公开反对。但他们的理性声音,在民众的愤怒和政客的投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如果说民粹情绪是火种,那么各个行业的利益集团就是汽油。
法案的立法过程,变成了一场丑陋的利益交换。来自制糖业、纺织业、钢铁业、农业等几乎所有行业的游说者,都涌入华盛顿,要求分一杯“爱国保护”的羹。
议员之间开始进行赤裸裸的交易:“你支持我的甜菜关税,我就支持你的陶瓷关税。”
结果就是,受保护的商品清单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最初可能只想保护少数几个产业,最后却疯狂膨胀到了超过两万项商品,平均关税高达60%。这已经不是国家战略,而是一场利益分赃的狂欢。
最后的压力来到了总统胡佛身上。
胡佛本人并非狂热的保护主义者,他知道这个法案有问题。但是,他面临的政治压力太大了:
1、这是他自己所在的共和党的法案,否决等于政治自杀。
2、民意汹涌,支持高关税就是“爱国”的代名词。
3、他急需向绝望的民众证明,政府正在“有所作为”。
在政治现实面前,胡佛选择了妥协。1930年6月17日,他签署了法案。他或许以为自己能控制住后果,但他错了。
这个签字,没有拯救美国经济,反而启动了一场全球性的经济战争。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就此倒下。全世界的报复,即将开始。
第二章:全球混战的开始:报复与升级
美国的《斯穆特-霍利法案》,本质上是向全世界宣布:“我只卖,不买。”
这种行为必然会引发全球性的报-复。以为自己可以关起门来占便宜,而别人只会默默忍受,这是一种极其天真的想法。
世界经济这张网,就是这样被一步步撕碎的。
第一阶段:直接报复美国
法案一通过,全世界的反应非常直接:你打我一拳,我必须踢你一脚。
加拿大是第一个还手的。作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加拿大受害最深。新上任的总理贝内特,竞选口号就是“用关税反击美国”。他迅速对美国汽车等核心出口商品加征重税。逻辑和美国人一模一样,只不过主语换成了加拿大。
欧洲各国紧随其后。瑞士报复美国的汽车;意大利报复美国的汽车和橄榄油;法国和英国也迅速跟进。
在短短一两年内,超过60个国家对美国商品竖起了关税壁垒。
结果是什么?美国自己的出口额暴跌了近70%。那些支持法案的政客,本想通过保护国内市场来实现繁荣,结果是连自己最具优势的海外市场也一起丢掉了。试图通过伤害别人来让自己过得更好,最终只会发现自己也被关在了门外。
这是悲剧的第一幕:美国 vs. 全世界。
但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还算简单。真正可怕的,是逻辑的升级和变异。
第二阶段:从“报复美国”到“无差别防御”
随着大萧退的不断加深,各国政府的关注点变了。
最初,报复性关税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教训美国”。但当本国失业率飙升,民众上街抗议时,任何一个政府的首要任务,都从“惩罚你”变成了“保护我”。
这两者有本质区别:
“惩罚你”的逻辑是: 因为你对我的A商品加税,所以我对你的B商品加税。这是点对点的打击。
“保护我”的逻辑是: 我国的C产业快完蛋了,我必须阻止所有国家的同类商品进来。这是无差别的地毯式防御。
这就好比一艘船漏水了,一开始大家还在互相指责是谁的错。但很快,所有人的唯一想法就是堵住自己身边的漏洞,抢夺自己的救生圈,至于水会不会因此流到别人那边,已经顾不上了。
在这种恐慌逻辑下,一种比关税更狠的武器出现了——进口配额制。
法国是始作俑者。关税好歹只是抬高价格,而配额制是直接从数量上彻底封死。比如,法国政府规定,今年只需要10万吨外国煤炭,分给德国3万吨,英国2万吨,美国1万吨……一旦额度用完,大门就彻底关闭,一吨都别想再进来。
这种武器的杀伤力在于,它打击的是所有潜在的竞争对手。美国的小麦、加拿大的小麦、阿根廷的牛肉、澳大利亚的牛肉,在法国农民看来都是一样的威胁。
很快,荷兰、比利时、瑞士等国纷纷效仿。全球贸易的图景,不再是“美国 vs 全世界”,而是变成了所有国家相互设防的“大混战”。每个国家都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猬,把刺对准了所有人。
第三阶段:“经济核武器”登场——货币战与贸易集团
当关税和配额已经不够用时,真正的“大杀器”登场了。
1931年,英国宣布放弃金本位,英镑大幅贬值。
这意味着什么?货币贬值,是一个比任何关税法案都更强大的贸易保护工具。
对进口而言: 它相当于对所有进口商品,统一征收了一笔看不见的关税。
对出口而言: 它相当于给自己所有的出口商品,提供了一笔巨额的补贴。
英国的逻辑很简单:通过让邻居变穷,来让自己活下去(以邻为壑)。
这就好比在电影院里,一个人为了看得更清楚站了起来。结果,为了不被挡住,后面所有人都不得不站起来。最后,没有谁的视野变得更好,但所有人都更累了。
英国就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紧接着,日本、美国等二十多个国家纷纷跟进,让本国货币贬值。一场惨烈的“全球货币战”爆发了。各国竞相让自己的钱变得“更不值钱”,以期在萎缩的国际贸易中多抢一点份额。这彻底摧毁了国际贸易的信任基础。
在关税战和货币战的双重打击下,全球贸易的“公海”已经变成了死亡之海。一些国家开始放弃公海,转而挖掘自己的“内湖”——组建封闭的、排他性的贸易集团。
大英帝国建立了“帝国特惠制”。什么制度呢?很简单,英联邦内部兄弟之间搞自由贸易,对圈子外的所有人(美国、德国、日本)则统一竖起高墙。
纳粹德国的玩法更狠,搞了一套“双边清算”体系。这本质上是国家控制的“以物易物”。德国用一种无法自由兑换的“清算马克”,来支付从罗马尼亚进口的石油。罗马尼亚拿到这种钱,唯一的用途就是从德国购买等值的工业品。这套体系,将贸易伙伴死死地捆绑在德国的经济战车上,并完美地排挤了所有其他竞争对手。
到这里,世界经济已经被彻底撕碎了。
美国搞起了自己的孤立主义;大英帝国圈起了自己的殖民地;纳粹德国捆绑了中东欧;日本则试图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全球贸易总额,在短短五年内萎缩了三分之二。
最可怕的逻辑出现了:对于德国、日本这样资源匮乏的后发强国,当通过和平贸易获取资源的道路被彻底堵死时,它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通过“抢”来获得。经济上的“自给自足”,最终必然导向军事上的“抢夺生存空间”。
经济战的尽头,就是热战。始于一个“爱国”关税法案的干预,就这样一步步升级,最终为第二次世界大战铺好了经济上的铁轨。
第三章:致命的逻辑:为什么干预必然失控?
现在我们必须回答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国家都像着了魔一样,明知前方是悬崖,却还在不停地加速?
答案不在于某个政治家是好是坏,而在于一个深刻的经济学逻辑:干预主义,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只会不断升级。 这就是经济学家路德维希·冯·米塞斯揭示的核心道理。
我们可以把自由市场想象成一座巨大的堤坝。它可能不完美,但能自我调节。
政府的第一次干预,就像是说:“看,堤坝上有一个小漏洞,我们去堵上它。” 比如,为了保护本国的制糖业,通过一部关税法案。
这个孤立的干预行为,必然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堵住一个漏洞,水的压力会转移到其他地方,很快就会冲出两个更大的新漏洞。比如:
糖价上涨,民众生活成本上升,开始抱怨。
以糖为原料的糖果、饮料行业,成本飙升,快要破产了。
这时,政府面临一个选择:
选择A: 承认错误,撤销关税。但这在政治上等于承认自己失败了,非常困难。
选择B: 宣称问题在于堵得还不够多,必须进行第二次干预。比如,为了平息民怨,对糖果实行“最高限价”;为了拯救饮料行业,提供政府补贴。
绝大多数政府会选择B。
但第二次干预,又会制造出更多、更复杂的新问题。价格被管制后,没人愿意生产糖果了,于是出现短缺;政府补贴的钱,只能从别的行业加税来……
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政府就像一个救火队员,为了扑灭自己上次救火时引燃的新火点,而疲于奔命。每一次新的干预,都是为了解决上一次干预造成的恶果。
最终,当政府试图用无数的“补丁”来控制堤坝的每一个角落时,整个经济就不再是自由市场,而变成了一堵由政府意志控制的“水泥墙”。这就是从自由市场滑向全面计划经济的必然路径。
这个失控的过程,我们可以清晰地分解为五个步骤:
第一步:贸易保护。
一切都从那个看似无害的关税法案开始。它的支持者认为这只是一个小手术,可以精准地保护本国产业。他们没有意识到,市场的各个部分是相互关联的,你不可能只动一个地方而不影响全局。
第二步:价格管制。
关税必然导致物价上涨,不仅进口货变贵,国内受保护的厂商也会趁机涨价。民众生活成本上升,怨声载道。为了平息民怨,政府只能进行第二次干预:强行规定某些商品(如面包、牛奶)的最高售价。
第三步:生产管制。
价格被强行压低后,生产者就会失去动力。如果卖面包的价格低于生产成本,面包师唯一的选择就是关门。于是,大规模的短缺出现了。政府为了保证供应,只能进行第三次干预:直接给工厂下达生产指标,并开始统一分配生产所需的原材料、劳动力和能源。所谓的配给制就出现了。
第四步:资本与人员管制。
当一个国家的经济被管得越来越死,资本和人才就会用脚投票,想尽办法逃离。为了防止资本外逃和人才流失,政府必须进行第四次干预:实施严格的外汇管制,并收紧边境,限制本国公民出境。最初那堵墙是为了挡住外面的东西“进来”,现在这堵墙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出去”。
第五步:国家掌控一切。
当价格、生产、资本、人员都被国家控制时,市场经济实际上已经死了。私有产权名存实亡。政府最终会发现,与其费力去管制成千上万的私营企业,不如直接把它们收归国有,或者派驻国家代表来管理。至此,全面计划经济完成。
1930年代的德国、意大利等国,就完整地走完了这条路。它们的经历证明,这不是偶然,而是干预主义逻辑的必然结果。
结论:经济管制必然导向政治极权
为什么经济上的干预主义,最终必然通向政治上的极权主义?
因为经济自由是所有其他自由的基础。
没有经济自由,就没有言论自由。 如果政府控制了所有的印刷厂和媒体,你怎么可能发表反对意见?
没有经济自由,就没有迁徙自由。 如果政府为了防止资本和人才外流而管制边境,你的身体就成了国家的财产。
没有经济自由,就没有职业选择的自由。 在计划经济下,你只是国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被分配到需要你的地方。
一个国家,如果要在经济上追求与世隔绝、自给自足,它就必须在内部建立起一套强大的、无所不包的管制体系。而要维持这套经济管制,就必须有一套权力不受约束的政治体系来压制所有反对和不服从。
这,就是极权主义。
所以,1930年代那场由贸易战开启的悲剧,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萧条和军事上的战争。它更深远的后果是,在全球范围内摧毁了经济自由的根基,为各种形式的国家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崛起,提供了土壤。
这就是米塞斯揭示的铁律:干预主义的道路,终点就是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