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使与你不同路,市场中人莫共情
当电影《长安的荔枝》以古装喜剧的轻快节奏拉开帷幕时,多数观众或许以为这又是一场关于“小人物逆袭”的戏码。可随着剧情推进,那层包裹在历史褶皱里的糖衣被层层剥开,露出的却是足以让现代人脊背发凉的残酷内核——从岭南到长安的万里驿道上,每一颗鲜红的荔枝都在诉说着权力碾压下的血泪,每一个为“荔枝任务”奔走的身影,都在演绎着制度性暴力的具体形态。
尤其当李善德这个角色以“职场精英”“尽职打工人”的姿态被热议时,我们更该敲响警钟:市场中的你我,无论是朝九晚五的工薪阶层,还是在商海中沉浮的企业家,都绝不能与这个角色共情。因为他从来不是“同类”,而是权力豢养的暴力走狗,是碾碎普通人生活的无形齿轮。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的诗句曾让多少人对盛唐生出浪漫想象。可电影《长安的荔枝》用镜头撕碎了这层想象的薄纱:当杨贵妃一句“许久未尝岭南荔枝”的随口一提,从皇宫深院传到岭南大地时,那道看似轻飘飘的“圣意”,瞬间化作了悬在千万人头顶的利剑。
影片中,李善德初接“荔枝使”任命时,或许有过短暂的惶恐。这个在司农寺做了半辈子小官的人,习惯了按部就班地核算粮草、登记仓储,突然被推到“将岭南鲜荔枝三日送达长安”的“不可能任务”前,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会掉脑袋”。
可当恐惧转化为对“完成任务”的执念,当他拿着皇帝御赐的“敕牒”走出宫门时,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吏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握暴力许可证的掠夺者。
为了让荔枝在三日内跨越五千里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用算盘将驿道拆解成精确到“时辰”的节点:从岭南到长安,需经47个驿站,每个驿站要准备3匹快马,每匹马需配备2名驿卒轮换,每10里要设一个补给点……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对人力、物力的极致压榨。
他亲自勘察驿路时,看到的不是沿途的风土人情,而是“此处可设临时马站”“彼处可征调民夫”;他试验荔枝保鲜之法时,毁掉的不是几筐水果,而是农户们准备过冬的口粮——为了测试“双层瓮”的密封性,他强征了岭南最好的陶土窑,让原本靠烧制农具为生的窑工们一夜失业;为了保证荔枝“无伤无损”,他命令民夫用丝绸包裹果实,而那些丝绸,本是农户们攒了半年准备换种子的家当。
杜甫在《病橘》中写“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这“百马死山谷”的场景,在电影里被具象为更触目惊心的画面:驿卒被鞭子抽打着狂奔,口鼻喷血倒在马蹄下,身后的驿马踩着他的尸体继续飞驰;为了凑齐“荔枝钱”,岭南农户不得不卖掉仅有的耕牛,甚至把年幼的孩子卖给人牙子;驿站周边的村落被征调一空,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守着空荡荡的土屋,对着被砍光的荔枝林无声落泪。每一颗运抵长安的荔枝,都像一枚枚血红色的印章,盖在千万底层人的苦难之上。
这就是李善德的“高效执行”:他不是在创造价值,而是在以“圣旨”的名义进行系统性掠夺。他优化的不是“流程”,而是对民脂民膏的搜刮效率;他攻克的不是“技术难关”,而是如何让权力的獠牙更深地刺入底层的血肉。
当他对着驿站官吏怒吼“误了荔枝时辰,我斩你的头”时,那副“尽职尽责”的模样,与市场中“按时交货”“保证质量”的职业精神看似相似,实则有着本质的不同——市场的契约建立在自愿与等价交换之上,而他的“职责”建立在暴力与强制掠夺之上。
电影上映后,不少观众将李善德视作“职场人的缩影”:有人感慨“他只是个被KPI逼疯的打工人”,有人赞叹“他的执行力值得企业家学习”,更有人将自己的加班、被老板压榨的经历与李善德的“荔枝任务”共情。这种共情,本质上是一场危险的身份错认——就像羊把狼当成了“同为食物链底层的动物”,是对自身位置的彻底误判。
市场中的打工人,靠劳动换取报酬,靠技能赢得尊重。我们加班赶项目,是为了完成与雇主的契约,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我们面对“KPI压力”,可以选择谈判、辞职,甚至用法律维护权益。
可李善德的“任务”,从来不是基于契约的劳动,而是基于暴力的服从。他的“KPI”是皇帝的喜怒,他的“考核标准”是贵妃的一笑,他的“工作内容”是拿着皇权赋予的生杀大权,去掠夺那些无权反抗的人。当他对着民夫挥起鞭子时,他不是在“完成工作”,而是在执行权力的暴力;当他强征农户的荔枝树时,他不是在“采购物资”,而是在进行制度化的抢劫。
有企业家说“李善德的资源整合能力值得学习”,这更是对市场逻辑的彻底背离。企业家的核心使命是创造价值:通过研发产品满足需求,通过优化管理提高效率,通过协作共赢让产业链上的每一环都受益。哪怕是面对市场竞争的压力,企业家也必须遵守基本的规则——不能强买强卖,不能掠夺资源,不能牺牲他人利益换取自身收益。
李善德的“资源整合”,是建立在“圣旨”的威慑之上:他不需要与农户协商收购价,一句“钦命采办”就能将果园据为己有;他不需要考虑驿站的承受能力,一纸“加急文书”就能让整个驿站体系为他服务;他更不需要在意岭南的经济死活,只要“荔枝按时到长安”,哪怕当地十年内恢复不了元气,也与他无关。
这种“整合”,本质上是对市场规则的破坏。市场的核心是“共生”,而李善德的逻辑是“掠夺”;市场的动力是“创造”,而他的动力是“服从”。把他的“执行力”当榜样,就像把抢劫犯的“效率”当经营范本——前者靠暴力掠夺他人成果,后者靠协作创造共同价值,二者从根上就不是一回事。
更荒谬的是,当打工人感叹“李善德和我们一样不容易”时,恰恰忘了:李善德的“不容易”,是完不成任务会掉脑袋的恐惧;而我们的“不容易”,是被他这样的人掠夺后,连生存都成问题的绝望。
他对着皇帝磕头时的惶恐,与我们面对房贷、车贷的焦虑,从来不是同一种情绪——就像持刀者担心刀不够锋利的焦虑,与被刀指着喉咙者的恐惧,永远不该被混为一谈。他的“委屈”,是权力体系内“做得不够好”的自我苛责;而我们的委屈,是被权力体系碾压后的无助。把二者混为一谈,无异于将自己的苦难与施加苦难者的“压力”共情,是对自身尊严的背叛。
有人为李善德辩护:“他也是身不由己,毕竟抗旨是死罪。”这种说法,本质上是为暴力执行者寻找“合理化”的借口,是对“恶之平庸”的纵容。
在《长安的荔枝》中,李善德确实有过挣扎:当他看到驿卒倒在血泊中时,眼神有过一瞬的闪烁;当他听到农户哭着说“全家就靠这棵荔枝树活命”时,嘴角有过片刻的紧绷。可这些“挣扎”从未阻止他的脚步——他转过身,继续催促驿站官吏“再快一点”,继续命令手下“把剩下的果树全砍了”。他用“圣意难违”为自己开脱,用“我只是在执行命令”为自己辩护,就像所有暴力体系中的执行者一样,将自己的道德责任推给了“更高的权威”。
这种“工具理性”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将人异化为“执行命令的机器”,让人在“尽职尽责”的幌子下,心安理得地参与施暴。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提出“恶之平庸”的概念:那些参与纳粹大屠杀的官员,未必都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尽职尽责”地执行命令,将屠杀视为“一项需要高效完成的工作”。
李善德与他们何其相似——他不算“坏人”,甚至算得上“善良”,会给受伤的驿卒递上一块干粮,会对哭泣的农户说一句“辛苦了”,可这些“小善”,在他执行的“大恶”面前,不过是暴力机器上的一点润滑油,让掠夺的过程更加“顺畅”而已。
市场中的人最该警惕这种“工具理性”的陷阱。打工人遵守职业操守,是为了维护契约的尊严;企业家追求效率,是为了创造更多价值。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守住“不伤害他人”的底线。
如果一项“工作”需要掠夺他人的劳动成果,需要摧毁他人的生活,那么“尽职尽责”就不再是美德,而是助纣为虐。就像如果一个老板要求员工“用欺骗的手段推销伪劣产品”,员工的“高效执行”不是“职业精神”,而是对良知的背叛;如果一个项目需要“强占农民的土地”,企业家的“资源整合”不是“能力”,而是对规则的践踏。
李善德的“无奈”,本质上是对暴力体系的妥协与臣服。他可以选择抗旨,哪怕代价是死;他可以选择敷衍,让荔枝在半路“意外损坏”;他甚至可以选择向皇帝陈述民间疾苦,哪怕可能触怒龙颜。可他选择了最“安全”也最残忍的一条路——成为权力最锋利的那把刀。
这种选择,让他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了暴力的一部分,变成了压垮千万底层人的那根稻草。市场中的我们,如果为这种“无奈”共情,本质上是在为自己的“妥协”找借口:今天可以原谅李善德的“身不由己”,明天就可能原谅自己在不公面前的沉默,后天就可能在利益的诱惑下,成为自己曾经厌恶的“施暴者”。
电影中最刺眼的一幕,是杨贵妃咬下荔枝后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那一笑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压垮了从岭南到长安的万里驿道上的万千脊梁。为了这一口“甜”,整个帝国的驿站体系高速运转,47个驿站的驿卒、马匹、物资被全盘调动;为了这一口“鲜”,岭南的荔枝林被强行改造,农户的生计被彻底摧毁;为了这一口“满足”,无数人的血肉被碾成了权力机器的润滑油。
这就是权力运转的真相:它不需要等价交换,只需要“想要”与“被给予”;它不需要尊重个体,只需要“命令”与“服从”;它可以为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欲望,轻易让整个社会为其倾斜,让无数人的生活为其陪葬。李善德的“荔枝任务”,正是这种权力逻辑的极致体现——皇权的一丝偏好,就能让千万人的苦难变得“理所当然”,让掠夺变得“名正言顺”。
而市场的逻辑,恰恰与这种权力逻辑背道而驰。市场的核心是“平等”:打工人用劳动换取报酬,雇主用薪资购买服务,双方是平等的契约关系;企业家提供产品,消费者支付价格,彼此是自愿的交换关系。市场的动力是“创造”:农民种出更多荔枝,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好;商人将荔枝从岭南运到长安,是为了赚取合理的利润;甚至消费者愿意为“新鲜荔枝”支付高价,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建立在“互利共赢”的基础上,而不是“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
试想,如果荔枝的流通遵循市场逻辑:岭南的农户可以自主决定是否种植荔枝,商人可以与农户协商价格,运输者可以根据成本确定运费,长安的消费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购买力决定是否购买。那么荔枝不会成为“血泪果”,驿卒不会成为“牺牲品”,岭南的经济也不会因为“皇家需求”而崩溃。可在权力逻辑下,这一切都被扭曲了:农户没有“自主”,商人没有“协商”,运输者没有“选择”,所有人都必须为皇权的“欲望”让路。
这正是市场逻辑与暴力逻辑的根本对立:市场让人通过创造与交换获得尊严,暴力让人通过服从与掠夺失去尊严;市场尊重每一个个体的价值,暴力将个体视作可以随意牺牲的工具;市场追求“共生共赢”,暴力追求“单向掠夺”。
李善德作为暴力逻辑的执行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市场逻辑的否定——他不需要创造价值,只需要掠夺价值;他不需要尊重契约,只需要服从命令;他不需要考虑他人的死活,只需要满足权力的欲望。
市场中的我们,无论是打工人还是企业家,都活在市场逻辑的庇护之下。我们的收入,来自于自己的劳动创造;我们的成就,来自于与他人的协作共赢;我们的尊严,来自于“不依附于暴力”的独立与自主。
如果我们为李善德这样的暴力执行者共情,本质上是在模糊两种逻辑的界限,是在为暴力逻辑侵蚀市场规则敞开大门。今天可以赞美李善德的“执行力”,明天就可能容忍权力对市场的干预;今天可以原谅他的“掠夺”,明天就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强行夺走而无动于衷。
《长安的荔枝》用历史的镜子照向现实,给市场中的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当我们为李善德的“不容易”感慨时,别忘了自己可能就是那个被强征马匹的商户,那个被砍掉荔枝树的农户,那个倒在驿道上的驿卒。我们与他之间,从来不是“同类”,而是“掠夺者”与“被掠夺者”的关系。
打工人要明白:你的加班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他的奔波是为了权力的欲望;你的“KPI”是与雇主的契约,他的“任务”是对底层的掠夺;你可以通过辞职、谈判改变处境,他的“身不由己”是对暴力的臣服。
别把自己的奋斗与他的“执行”混为一谈,别让自己的汗水与他沾血的马蹄印共情。守住自己的劳动尊严,拒绝为任何形式的掠夺“点赞”,这才是对自己价值的尊重。
企业家更要警惕:市场的生命力在于“创造”而非“掠夺”,在于“共生”而非“独占”。李善德的“资源整合”是权力赋予的强制力,你的资源整合是市场赋予的协作力;他的“执行力”是暴力支撑的掠夺效率,你的执行力是规则支撑的创造效率。别把他的“功绩”当榜样,别让权力的逻辑污染市场的规则。守住“不伤害他人”的底线,用创造价值赢得尊重,这才是市场精神的核心。
历史的教训从未过时。从“一骑红尘妃子笑”到今天的权力滥用,暴力逻辑的本质从未改变——它总喜欢披着“正当”“无奈”“高效”的外衣,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它、甚至赞美它。
市场中的我们,最该做的就是擦亮眼睛,看清那层外衣下的血腥真相:李善德不是“打工人的缩影”,而是暴力的走狗;他的“荔枝任务”不是“职场挑战”,而是制度化的掠夺;他的“执行力”不是“值得学习的能力”,而是伤害他人的利器。
贵妃的笑容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风里,但那笑容背后的血色账单,却该永远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市场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打工人还是企业家,都该守住自己的位置,守住自己的底线,不与权力的爪牙共情,不为暴力的执行者喝彩。因为我们的尊严,不在于对强者的臣服,而在于对弱者的体恤;不在于对规则的妥协,而在于对正义的坚守;不在于与掠夺者“共情”,而在于为每一个被伤害的个体发出声音。
毕竟,荔枝的甜,不该用血泪浇灌;市场的繁荣,不该靠掠夺支撑;我们的共情,更不该廉价到流向那些伤害我们的人。看清这一点,才是对历史最好的回应,才是对自己身为“市场中人”的尊严最好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