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衰退史

美国衰退史(1)

要讨论美国怎么从一群天高皇帝远的自由民,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我们得先请出米塞斯。

米塞斯一辈子就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在推动?

是帝王将相?是英雄好汉?是金钱?是枪炮?

在米塞斯看来,这些都只是皮毛。

历史的真正引擎,藏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你没看错,就是你脑袋里的那些想法,那些观念。

他晚年在美国,看着这个他曾经向往的新大陆,写下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著作。

他说,人类历史,不是由什么神秘的“历史规律”决定的,也不是由物质或者生产力决定的。

“历史是由观念塑造的。”(History is shaped by ideas.)

这句话,就是我们解开美国历史密码的总钥匙。

因此,观察美国的衰落,要看的就是那些在美国历史上的争论,以及争论背后的各种观念。

一)历史的剧本

历史是一出大戏。

舞台上,有皇帝、有总统、有将军、有富商,也有千千万万的我们这样的老百姓。

大家都在舞台上忙活,你来我往,打打杀杀,爱恨情仇。

那么问题来了,谁是这出戏的导演?谁写的剧本?

很多人认为是那些舞台上最耀眼的人,比如华盛顿、林肯、罗斯福。

他们是英雄,是伟人,他们一挥手,历史就跟着转向。

这叫“英雄史观”。

还有人认为,是经济。

是土地、是工厂、是石油、是华尔街的钞票。

谁掌握了这些,谁就掌握了历史的方向盘。

这叫“经济决定论”。

米塞斯如果听到,他会说:“年轻人,你们都搞错了重点。”

他说,英雄也好,凡人也罢,他们之所以这么干,而不是那么干,是因为他们脑子里有一个“剧本”。

这个剧本,就是“观念”。

华盛顿之所以要领导独立战争,不是因为他天生爱打仗,而是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个叫“天赋人权、无代表不纳税”的剧本。

列宁之所以要搞十月革命,不是因为他跟沙皇有私仇,而是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个叫“共产主义”的剧本。

你今天之所以努力工作,想买房买车,而不是去当个游吟诗人,也是因为你脑子里有一个关于“美好生活”的剧本。

所以,真正决定历史走向的,不是演员,而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控制着所有演员的“剧本”——观念。

观念,就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我们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是我们行动的指南。

它就像电脑的操作系统,硬件再牛,装的是Windows还是Linux,出来的效果完全是两码事。

二)观念从哪来?

这就有意思了。

既然观念这么厉害,那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米塞斯告诉我们,观念的诞生,通常分三步走。

第一步:思想家的原创。

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不爱干别的,就喜欢琢磨。

比如英国的约翰·洛克,整天在书斋里想,政府是干嘛的?人为什么要有财产权?他的结论是:政府是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而存在的,要是干不好,人民随时可以换掉它。

这就是一个原创的“观念包”,一个操作系统的1.0版本。

第二步:知识分子的传播。

洛克的书写出来,一开始看的人并不多。

但是,有一帮叫“知识分子”的人,比如作家、记者、律师、老师,他们觉得这玩意儿太有道理了。

于是他们开始写文章、办报纸、在各种场合演讲,把洛克那些复杂的理论,变成了通俗易懂的口号。

比如托马斯·杰斐逊,就把洛克的思想精华,写进了《独立宣言》。

这就好比把一个复杂的软件,做成了一个精美的App,让大家都能下载。

第三步:大众的接受。

当这些观念在社会上广泛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它,把它当成天经地义的真理时,量变就引起了质变。

当北美殖民地的老百姓都觉得“无代表,不纳税”是对的时候,英国国王再想随便收税,就不好使了。

老百姓会反抗,会拿起枪来捍卫自己脑子里的那个“剧本”。

于是,历史就这么被改变了。

所以,你会发现一个规律:一种新的观念,往往在它引起惊天动地的历史变革之前,已经在一个小圈子里默默发酵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三)美国的两条路线之争

好了,理论说完了,我们回到美国。

用米塞斯的“观念史观”这面镜子来照美国历史,你会看到一条清晰得惊人的主线。

这条主线,就是一场持续了二百多年的“观念战争”。

交战的双方,是两种关于“政府与个人”的根本不同的剧本。

剧本A:自由与自治的剧本。

这个剧本的核心思想是:个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每个人都有不可剥夺的权利,比如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政府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这些权利。

它是一个“守夜人”,一个“必要的恶”,它的权力必须受到严格的限制。

管得越少的政府,就是越好的政府。

社会秩序,主要靠社区自治、市场交换和每个人的自律来维持。

我们姑且称之为“自由主义”或者“个人主义”的观念。

剧本B:集权与干预的剧本。

这个剧本的核心思想是:个人是集体的一部分,为了“更大的善”(比如国家荣耀、社会公平、公共福祉),个人的利益可以被牺牲。

政府是实现这个“更大的善”的工具,它应该是强大而积极的,要主动去解决贫困、不公、歧视等社会问题。

它是一个“大家长”,一个“领路人”,它的权力应该被扩大,以应对各种复杂的挑战。

我们姑且称之为“集体主义”或者“国家主义”的观念。

美国的全部历史,从1776年的枪声,到今天的白宫决策,几乎都可以看作是这两个剧本在美国人民的脑子里反复争夺“上演权”的过程。

一开始,剧本A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那些坐着“五月花号”来到新大陆的清教徒,那些宣读《独立宣言》的建国先贤,他们脑子里装的,几乎都是剧本A的最新版本。

他们建立的那个美国,是一个小政府、大社会,一个高度去中心化的自治共和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剧本B的观念,像藤蔓一样,从欧洲悄悄地蔓延过来,一点点地缠绕、侵蚀着美国的思想根基。

从汉密尔顿建立国家银行的构想,到林肯在内战中对联邦权力的强化;从进步主义时代的“专家治国”理念,到罗斯福新政的“政府救市”;从约翰逊的“伟大社会”,再到9/11之后的“国家安全”……剧本B一次又一次地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上,战胜了剧本A。

每一次胜利,都意味着联邦政府的权力扩张一分,而个人和社区的自治空间则缩小一分。

直到今天,我们看到了一个拥有庞大官僚机构、巨额国债、强大军事力量和无孔不入的监管体系的美国。

它与建国之初那个“守夜人国家”的理想,早已判若两人。

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党派的阴谋。

它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观念战争的结果。

这篇系列文,就是回到历史的现场,以米塞斯的理论为武器,以那些塑造了美国历史的关键人物和关键辩论为主线,去复盘这场战争的每一个重要战役。

我们将看到,观念的种子如何播下,又如何开花结果;我们将看到,那些伟大的头脑如何交锋,他们的思想又如何通过一代代的知识分子,最终改变了千百万人的生活。

这不仅是一个国家由弱到强、由分权到集权的故事,更是一部关乎自由与权力、个人与国家的心灵史诗。

而我们的故事,就要从一片寒冷的土地,和一群怀揣着一个“顽固”观念的异乡人说起。

四)美国例外论

说起美国,你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是啥?

自由?霸权?好莱坞?还是汉堡包?

在很多历史学家和政治家嘴里,有个更高级的词,叫“美国例外论”。

这词听着挺唬人,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说:美国很特别,跟世界上其他国家,尤其是欧洲那些“旧大陆”国家,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不是说土地更肥沃,也不是说风景更优美。

它最根本的不一样,在于它是一块“观念”的试验田。

欧洲那些国家,哪个不是背着几千年的历史包袱?国王、贵族、教会、世仇……盘根错节,剪不断理还乱。

你今天想搞个改革,明天就有个什么公爵伯爵,或者哪个教区的主教,搬出几百年前的老规矩来跟你掰扯。

这就好比一台用了好几年的旧电脑,里面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软件和插件,开个机都得半天,你想装个新系统,格式化一下,门儿都没有。

但早期的北美不一样。

它是一片“新大陆”。

在欧洲人眼里,这里基本就是一片空白,没什么历史。

这话说得有点殖民者的傲慢,毕竟印第安人有自己的历史,但从制度和观念的传承上来说,它的确是一块崭新的硬盘,就看你想装什么操作系统了。

而那些最早的殖民者,他们带来的,就是一套当时在欧洲属于“非主流”的操作系统。

我们得先感谢一下英国国王。

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开明,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懒”。

从1607年第一批英国人在詹姆斯敦建立定居点,到1776年闹独立,中间这一百多年,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政策,史学家给起了个特好听的名字,叫“有益的忽视”。

说白了,就是“懒得管你,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想啊,大英帝国,那时候可是日不落帝国,家大业大,管的事儿太多了。

印度那边要搞定,非洲那边要插旗,欧洲本土还要跟法国、西班牙这些老对手勾心斗角。

北美这十三块殖民地,鸟不拉屎的,离得又远,在国王的全球战略版图上,就是个偏远的分公司。

国王的KPI很简单:别给老子惹事,按时把利润(税收)交上来就行。

至于你们分公司内部怎么管理,员工怎么开会,食堂吃什么,总部一概不管。

这种“放养模式”,无心插柳柳成荫。

它给殖民地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自由空间。

没有国王派来的官僚对你指手画脚,没有中央的条条框框限制你干这干那。

隔着一个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天高皇帝远,很多事情,只能自己说了算,也必须自己说了算。

于是,一种米塞斯所说的“自由放任”,就在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起来。

遇到纠纷了怎么办?自己组织个社区法庭。

道路要修了怎么办?邻里之间凑钱凑人。

孩子要上学了怎么办?大家合伙盖个小教堂,请个牧师来当老师。

这种高度的自治,不是谁设计出来的,而是被现实“逼”出来的。

它让殖民地的人们从一开始,就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

解决问题,靠自己,靠社区,而不是靠一个远在天边的强大政府。

有环境还不够,还得有人。

最早来到这片土地的,是一群什么人?

是一群“狠人”。

我们以最有名的那批,“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为例。

这些人,在英国就是“异见分子”。

他们觉得英国国教不够“纯洁”,掺了太多天主教的繁文缛节,他们要按自己理解的《圣经》来生活。

这在当时,可是要命的事。

国王既是国王,也是教会领袖,你反对国教,就是挑战国王的权威,轻则罚款,重则坐牢。

这帮人,为了脑子里的那个“观念”,宁可变卖家产,抛弃故土,冒着生命危险,乘坐一艘小破船,去一个前途未卜的新世界。

这种人,你得佩服。

他们身上,有一种精神:对原则和观念的坚持。

而他们所坚持的那个核心观念,恰好就是“小政府、大社会”的思想源头。

这个观念就是:个人的灵魂,直接对上帝负责。

这话怎么理解?

在旧大陆,普通人和上帝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国王、主教、神父……你得通过这些“中介”才能跟上帝沟通。

你犯了罪,得向神父忏悔;你想得救,得听教会的。

但清教徒说:不对!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直接跟上帝对话,读《圣经》就行。

上帝跟我的事儿,中间不需要中介。

你看,这是一种宗教上的“去中心化”。

而这个观念一旦建立,它必然会延伸到政治和经济领域。

如果我的灵魂得救,这么大的事儿我都可以自己搞定,那我在世俗生活中,为什么还需要一个“大家长”来管着我的一切呢?

自己的灵魂自己救,自己的生活,当然也得自己负责。

所以,清教徒精神,给美国注入了最早的,也是最强烈的个人主义和自力更生的基因。

他们相信勤奋工作是荣耀上帝,相信财富是上帝恩典的标志,同时也极度警惕任何形式的、试图扮演“上帝”角色的世俗权力。

这帮坐着“五月花号”的狠人,在船还没靠岸的时候,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1620年11月11日,船上的41名成年男子,在科德角附近,签署了一份文件,史称《五月花号公约》。

这份公约很短,核心内容就是:我们这群人,自愿结为一个“政治实体”,并且我们同意,为了这个集体的利益,制定和颁布我们认为公正和平等的法律、法令和条例,我们所有人都保证遵守和服从。

这事儿牛在哪?

牛在它的权力来源。

在旧世界,权力的来源是国王,是“君权神授”。

法律是国王颁布的,你们老百姓遵守就行了。

但这份公约里,压根没提英国国王。

它的权力来源,是“我们自己”。

是船上这41个普通人的“同意”。

这帮人,脚还没踩上陆地呢,就在船上开了个会,头脑风暴了一下,自己给自己立法,自己授权自己成立了一个政府。

这就是“契约型社会 ”最原始、最生动的实践。

它开创了一个传统,一个“政府的权力来自被统治者同意”的伟大传统。

从这份短短的公约开始,到后来的各殖民地议会,再到《独立宣言》,这条“自下而上”的授权路线,一脉相承。

所以,你看,在独立战争的枪声打响之前,美国的“出厂设置”就已经基本完成了。

先有一个硬件环境,有一片广袤的、远离中央权力干预的新大陆(有益的忽视)。

还有一群核心用户,是一群坚信个人责任、对权力高度警惕的“观念偏执狂”(清教徒)。

然后他们签了一个底层协议,是一套基于个人同意和社区自治的规则体系(《五月花号公约》代表的自治传统)。

这三个要素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美国例外论”的最初样貌。

它几乎就是米塞斯所推崇的自由社会模型的现实翻版。

然而,故事如果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也就没有我们这篇文章了。

我们将会看到,即便是在这片最适合自由生长的地方,那些古老的、关于集权、国家和集体荣誉的观念,也从未远去。

它们就像潜伏的种子,只需要一点点的危机和诱惑作为土壤,就会立刻生根发芽,并最终试图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而第一场大的观念交锋,就在美国人决定要不要“建国”,以及“建一个什么样的国”时,猛烈地爆发了。

美国衰退史(2)

在1776年那声枪响之前很久,北美殖民地的大多数人,压根没想过要独立。

他们觉得自己是英国人,是光荣的大英帝国的一部分,是国王陛下的忠诚子民。

这就好比你开了一家加盟店,品牌是世界五百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你对总公司忠心耿耿,每年按时上交加盟费,墙上挂着创始人的画像,唱起公司歌曲比谁都响亮。

你最大的愿望,不是自立门户,而是希望总公司能多给你点自主权,别老派些不懂业务的经理来指手画脚,更别动不动就涨管理费。

早期的北美殖民者,心态一模一样。

他们闹事的初衷,不是要“革命”,而是要“复古”——恢复他们作为英国人“自古以来”就享有的权利。

一)账本引发的血案

本来,大家相安无事。

总公司(英国)搞全球扩张,分公司(北美殖民地)自己闷声发大财。

转折点发生在1763年。

这一年,英国打赢了一场“世界大战”——七年战争(在北美战场,叫“法国与印第安人战争”)。

为了帮北美分公司赶走隔壁的竞争对手(法国人),总公司花了大价钱,欠了一屁股债。

战争一结束,国王乔治三世翻了翻账本,头都大了。

这不行啊,公司财务这么紧张,你们这些分公司,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也该为总公司分分忧嘛。

于是,伦敦的国会山里,一群议员们脑门一拍,想出个“好主意”:直接向殖民地征税!

这个主意,在他们看来,简直天经地义。

我是总公司,你是分公司,我为你提供了安全保障,让你免于被法国人吞并,现在让你交点钱,难道不应该吗?

这个观念,在旧世界,叫“宗主国权力”。

但是,这个观念传到北美,炸了。

殖民地的老百姓脑子里,装的是另一套操作系统。

这套系统里,有个核心程序,是他们从英国思想家约翰·洛克那里“下载”的,又经过一百多年的本地化实践,已经深入骨髓。

这个程序就是:“无代表,不纳税”。

啥意思?

很简单:想从我口袋里拿钱,可以,但得经过我同意。

我怎么表示同意?我选举一个代表,送到议会里去。

议会投票决定要收税,我的代表也投了赞成票,那行,我认。

现在,你伦敦那个议会,里面有一个北美殖民地的代表吗?一个都没有!

一群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开个会就能决定从我们口袋里掏钱?对不起,这不叫税,这叫抢劫。

你看,冲突的根源,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两个完全不兼容的“观念操作系统”的正面冲突。

英国的操作系统叫国会至上。

国会代表整个大英帝国,它的权力无远弗届。

北美的操作系统叫契约精神。

政府权力来自人民同意,收税必须经过纳税人代表的批准。

于是,从1765年的《印花税法》开始,总公司和分公司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殖民地这边,抵制、抗议、游行,把收税的官员赶出家门。

一个叫帕特里克·亨利的弗吉尼亚律师,在议会里振臂高呼:“不自由,毋宁死!”

而英国那边,觉得这帮分公司经理简直是反了天了。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让你交点物业费,你还跟我闹?于是,派军队,加强管制。

英国人觉得,你们这是造反。

殖民地觉得,你们这是暴政。

双方都觉得自己有理,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这种情况下,道理是讲不清的,能讲清道理的,只剩下了枪炮。

二)一个**“键盘侠”点燃的火药桶**

即便如此,大多数人还是摇摆不定。

真要跟总公司彻底撕破脸?自立门户?这风险也太大了。

没有了总公司的品牌和保护,我们能行吗?

就在大家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键盘侠”横空出世了。

这人叫托马斯·潘恩。

1776年1月,他写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名字简单粗暴——《常识》。

这本小册子,在当时的美国家喻户晓,堪称“革命第一网红文”。

潘恩的文笔,极具煽动性,他没讲什么高深的哲学理论,讲的全是“常识”。

他问了几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一个远在天边的小岛(英国),凭什么统治一整片大陆(北美)?

这符合常识吗?

我们为什么要对一个国王效忠?

国王难道不是靠继承得来的职位吗?

这跟世袭的强盗头子有什么区别?

这符合常识吗?

所谓的母国(英国),它保护我们,真是出于母爱吗?

不,它保护的是它自己的贸易和利益!

它让我们卷入跟西班牙、法国的战争,给我们带来了敌人,而不是朋友。

这符合常识吗?

潘恩用最通俗的语言,把最后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他把殖民者心中对英国仅存的那点“母子情深”的幻想,打得粉碎。

他给北美人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剧本”,一个全新的“观念”:

别再想着当什么“权利得到尊重的英国人”了,没戏!

我们要做自己的主人,建立一个没有国王、没有贵族,基于人民主权和自然权利的崭新共和国!“我们有能力让世界焕然一新!”

《常识》的出现,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

它把一场“维权运动”,正式升级为一场“独立革命”。

观念的火药,已经堆满。

潘恩的小册子,就是那根划亮的火柴。

三)一份**“不信任”的建国纲领**

被潘恩的“常识”点燃后,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

1776年7月4日,大陆会议通过了由托马斯·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

这份文件,是北美“观念操作系统”的最终极、最精彩的阐述。

它把洛克的思想、清教徒的精神和殖民地一百多年的自治实践,浓缩成了几句不朽的名言: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话说到这份上,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开打吧。

经过八年艰苦的战争,北美分公司,终于打跑了总公司派来的保安队,成功单飞。

现在,问题来了。

打江山不容易,坐江山更难。

你们这十三个独立的“州”,以前是靠着一个共同的敌人(英国)才团结在一起。

现在敌人跑了,你们自己该怎么过?

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成立一个什么样的中央政府?

这个时候,刚刚经历过的“被暴政支配的恐惧”,成了所有人的心理阴影。

他们脑子里绷得最紧的那根弦,就是警惕权力!

他们怕啊,怕好不容易赶走了狼,又引来一只虎。

怕今天成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明天这个政府就变成跟英国国王一样,对他们指手画脚,横征暴敛。

所以,他们搞出来的第一个国家设计方案——《邦联条例》,处处都体现着这种“不信任”。

这个邦联政府,弱到什么程度呢?

没总统,没最高法院。

只有一个国会,而且每个州不管大小,都只有一票。

国会不能直接向老百姓收税,只能管各州“要钱”,给不给全凭自觉。

国会不能征兵,只能管各州“要人”,派不派兵也看心情。

国会通过任何重要法案,都需要13个州里9个同意。

修改条例?得13个州全体同意。

这哪像个政府?这简直就是个松散的“聊天群”,群主还没法踢人,也不能发红包。

这个设计,完美地体现了建国者们当时的“主流观念”,那就是,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是自由最大的敌人。

我们宁可要一个弱到啥也干不了的政府,也不能要一个强到可能侵犯我们权利的政府。

他们用尽全力,打碎了一个旧的集权,但马上就要面对一个灵魂拷问:一个没有权力,或者说权力小到可怜的政府,真的能行吗?

历史,很快就会给他们答案。

而这个答案,将引发美国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深刻的一次关于国家未来走向的观念大辩论。

四)两种对共和国未来的不同观念

话说回来,那个根据《邦联条例》建立起来的“聊天群”政府,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憋屈。

对外,英国人还占着北方的堡垒不走,西班牙人堵着密西西比河不让通航。

邦联国会想跟人家谈判,手里没兵没钱,说话跟放屁一样,谁搭理你?

欧洲各国看着这个新成立的美国,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就像看着一个刚宣布单飞、结果连房租都交不起的落魄艺人。

对内,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各州之间,为了贸易,互相设置关税壁垒,搞地方保护主义。

纽约州对来自新泽西的鸡蛋征税,宾夕法尼亚对特拉华的木材收费,简直就是“窝里斗”的典范。

最要命的是,没钱。

战争时期,大陆会议发行了大量的“大陆币”,打完仗,这些钱就跟废纸没什么区别。

当年为了革命扛枪流血的士兵,拿着一堆废纸回到家乡,发现不仅老婆孩子快饿死了,州政府还要逼着他们交税,而且只收真金白银。

这日子还怎么过?

矛盾终于在1786年的马萨诸塞州,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爆发了。

一个叫丹尼尔·谢司的退伍老兵,也是个破产农民,带着一群同样穷困潦倒的兄弟,扛着锄头和火枪,把当地的法院给占了。

为什么占法院?因为法院正在拍卖他们的土地来抵债。

这就是著名的“谢司起义”。

这个起义,规模不大,很快就被镇压了。

但它像一声惊雷,把那些建国精英们给炸醒了。

乔治·华盛顿,当时已经解甲归田,在弗农山庄当他的农场主。

听到这个消息,他忧心忡忡地给朋友写信说:“天哪!我们为之奋斗的这个伟大的国家,竟然要毁于我们自己的愚蠢!”

大家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那个为了防止暴政而建立的弱政府,现在连最基本的秩序都维持不了了。

一个连自己国民的财产都保护不了的政府,还有什么用?

自由,如果意味着随时可能被邻居抢走土地,那这种自由,不要也罢。

对权力的恐惧,被对混乱的恐惧压倒了。

于是,改革的呼声四起。

1787年,各州的代表们,揣着复杂的心情,再次聚集到了费城。

他们本来的任务,是给《邦联条例》这个破系统打打补丁,修修Bug。

可一开会,大家认为,这系统已经烂到根了,打补丁没用,必须重装!

于是,一场本该是“系统维护”的会议,变成了一场“系统重构”的制宪会议。

也正是在这场关于“美国该往何处去”的世纪大辩论中,我们今天的主角,两位美国历史上份量最重、也最“拧巴”的对手,登场了。

他们的名字,一个叫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一个叫托马斯·杰斐逊。

他们俩,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两个“剧本”——剧本A(自由自治)和剧本B(集权强大)——最完美的人格化身。

五)“私生子”的强国梦

先说汉密尔顿。

这家伙,绝对是个猛人。

他是所有建国先贤里,出身最惨的一个。

他是个私生子,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小岛上出生。

从小没爹,娘也早死,靠着在一家贸易公司当学徒混饭吃。

这出身,在当时讲究血统和门第的社会里,简直就是地狱开局。

但是,天才就是天才。

他靠着惊人的才华和玩命的努力,被老板和牧师凑钱,送到了北美去上大学。

这种出身,决定了他看世界的方式。

他不像杰斐逊、华盛顿这些弗吉尼亚的种植园主,一生下来就有大片的土地和奴隶,对财产和秩序有种天然的安全感。

汉密尔顿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见过太多商业的尔虞我诈和人性的混乱。

他骨子里就不相信什么“田园牧歌”,不相信人性本善。

他信奉的是实力、秩序和效率。

独立战争期间,他担任华盛顿的总司令副官,管着大陆军的后勤和杂务。

他比谁都清楚,那个弱鸡的邦联政府,是怎么拖累前线将士的。

发不出军饷,搞不到补给,各州各怀鬼胎,差点就把这场仗给输了。

所以,战争一结束,他就成了“强政府”最坚定的鼓吹者。

在他看来,美国这个新生国家,就像他自己一样,是个一穷二白的“私生子”,在欧洲那帮老牌贵族国家面前,要想不被欺负,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得“强”。

怎么强?

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

这个政府要有权收税,有权征兵,有权统一管理全国的贸易和金融。

别再搞什么“聊天群”了,公司就得有个说一不二的董事会和CEO。

必须有一个强大的金融体系。

汉密尔顿认为,国家信用是强国之本。

他主张联邦政府把各州欠的战争债务全都接过来,统一发行国债。

这样一来,全国有钱人的利益就跟中央政府捆绑在了一起,大家都盼着这个国家好。

他还想搞一个“国家银行”,统一货币,管理信贷。

必须鼓励工商业发展。

别老盯着那几亩地了,要学英国,搞工业,搞贸易,搞制造业。

未来的世界,是商业和金融的世界。

汉密尔顿的这套蓝图,简单来说,就是要建立一个由精英领导的、财政上强大、商业上繁荣、军事上有保障的现代化强国。

他心里那个完美的模板,就是他刚刚打败的对手——大英帝国。

他要的,是一个“美国公司”,一个能跟欧洲列强在世界舞台上掰手腕的“财富五百强”。

六)贵族的“反贼”心

而杰斐逊呢?

他跟汉密尔顿,简直就是镜子的两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杰斐逊出身弗吉尼亚的顶级种植园主家庭,继承了大片土地和几百个奴隶。

他是个天才,是建筑师、是农学家、是哲学家、是《独立宣言》的作者,但他骨子里,是个对权力,尤其是对“金融权力”和“城市权力”充满厌恶的农业理想主义者。

谢司起义爆发的时候,他在法国当大使,喝着红酒,出入巴黎的沙龙。

听到这个消息,他写信说:“我喜欢时不时来点小叛乱。

上帝不允许我们二十年里都没有一次这样的起义……自由之树,必须时常用爱国者和暴君的鲜血来浇灌。”

你看看,这话说得,跟汉密尔顿那种“稳定压倒一切”的想法,完全是两码事。

杰斐逊的政治哲学,源自于他对人性的乐观和对权力的悲观。

他理想中的美国,是这样的:

一个由自耕农组成的共和国。

他认为,只有拥有自己土地的农民,才是最自由、最道德的公民。

他们自给自足,不依赖任何人,所以他们思想独立。

而城市里的工人和商人,整天依附于老板和市场,容易腐化堕落。

一个权力高度分散的“邦联”。

杰斐逊对中央政府的警惕,深入骨髓。

他认为最好的政府,就是管事最少的政府。

权力应该留在地方,留在州,甚至是县一级。

联邦政府,只需要管好外交和国防那点事就行了。

一个没有国债和国家银行的国家。

在杰斐逊看来,国债就是“用后人的钱来挥霍”,而国家银行,更是万恶之源。

他认为,那会制造出一个不劳而获的金融贵族阶级,他们会通过复杂的金融工具,剥削勤劳的农民。

简单来说,杰斐逊的理想国,是一个去中心化的、由无数个田园诗般的农业社区组成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松散联盟。

政府应该像空气一样,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他要的,不是一个强大的“美国公司”,而是一个自由的“农业合作社联盟”。

**七)**两种未来的对决

现在,你把这两个人的画像放在一起,就会发现,这场争论,已经远远超出了“修补邦联条例”的范畴。

这是一场关于“美国之魂”的根本性对决。

汉密尔顿代表的,是秩序、效率、国家荣耀和商业文明。

杰斐逊代表的,是自由、个人、田园牧歌和农业文明。

汉密尔顿怕的是软弱和混乱。

杰斐逊怕的是权力和压迫。

汉密尔顿的剧本,是剧本B:为了国家强大,必须集中权力。

杰斐逊的剧本,是剧本A:为了个人自由,必须限制权力。

这场观念的战争,贯穿了整个制宪会议,也定义了美国此后两百多年的政治光谱。

今天美国的共和党和民主党,你仔细看他们的政纲,追根溯源,都能在这两位先贤的思想武库里,找到自己的弹药。

那么,在费城那间闷热的会议室里,这两种几乎水火不容的观念,最终是如何被塞进一部《宪法》里去的?

一场决定美国历史的争论,即将上演。

这场争论,既是限制权力的天才设计,也为日后中央集权的扩张,悄悄地埋下了伏笔。

下一篇,我们进入费城那间闷热的会议室,看看这群“顶尖大脑”是如何在争吵、妥协和天才般的算计中,打造出一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政治机器。

美国衰退史(3)

1787年的夏天,费城。

独立厅的门窗,全部紧闭。

为了保密,代表们就在这间蒸笼一样的屋子里,一吵就是四个月。

一群西装革履的绅士,汗流浃背,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掌握着真理,都想说服对方。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终极难题,一个政治上的“哥德巴赫猜想”:

如何创造一个足够强大的政府,以维持秩序和保护国家,同时又给这个政府套上足够坚固的锁链,以防止它反过来吞噬人民的自由?

他们刚刚赶走了一头叫“国王”的猛兽,现在要亲手再造一头野兽来看家护院。

这头新野兽,必须既能吓跑外面的狼,又不会咬伤自己的主人。

这活儿,太难了。

但最终,他们设计出了一套方案。

这部方案,就是《美利坚合众国宪法》。

它不是某个天才灵光一闪的产物,而是一系列的妥协,是汉密ILTON的强国梦和杰斐逊的自由魂,在一台天平上反复博弈后,找到的那个脆弱的平衡点。

一)第一道锁:联邦主义——纵向分权

这群制宪者,首先发明的,是一套“双层管理系统”。

这就好比一家大公司,既有一个管战略和对外关系的总部(联邦政府),又有很多个负责具体运营、有很大自主权的分公司(州政府)。

这个制度,叫“联邦主义”。

它的核心思想,是纵向分权。

汉密尔顿那边的人说,总部必须要有权!不然怎么跟外面的大公司竞争?怎么保证内部不乱套?

行,给你权力。

宪法明确列举了联邦政府能干的事:宣战、外交、发行货币、管理州际贸易……这些都是涉及全国整体利益的大事,交给总部来管,没毛病。

这叫“列举权力”。

杰斐逊那边的人马上就急了:那总部权力会不会无限扩大?今天管贸易,明天是不是就要管我们分公司食堂吃什么了?

别急,有规定。

宪法里没明确写给总部的权力,就默认都是各个分公司自己的。

教育、治安、婚姻、本地商业……这些你们自己说了算,总部不许插手。

这就像一份权力清单。

清单上有的,归联邦;清单上没有的,归各州。

这在当时,是一个天才的设计。

它既满足了汉密尔顿派对一个“有效政府”的需求,也安抚了杰斐逊派对一个“遥远暴政”的恐惧。

然而,魔鬼往往藏在细节里。

就在这份权力清单的角落里,藏着两个看似不起眼的条款,像两颗定时炸弹,为后来的观念战争埋下了最深的伏笔。

一个叫“必要且适当条款” 。

它说,国会为了执行上述权力,有权制定一切“必要且适当”的法律。

另一个叫“州际贸易条款” 。

它说,国会有权管理“各州之间的贸易”。

啥叫“必要且适当”?谁来定义?

啥叫“各州之间的贸易”?我从新泽西运一车苹果到纽约卖,算不算?那我在纽约开个面包店,用的面粉是从宾州来的,这算不算?

在当时,大家可能觉得这都是些技术性细节。

但他们没有想到,这两句话,在后来的一百多年里,会成为联邦权力扩张最有力的法律武器。

后世的野心家和理想主义者们,将会把这两个条款的解释空间,撑到超乎想象的巨大。

二)第二道锁:三权分立——横向制衡

光有纵向分权还不够。

万一那个联邦总部,自己内部出了个独裁者怎么办?

于是,制宪者们又上了第二道锁:横向分权。

他们把联邦政府这个“总部”,拆成了三个互相不对付的部门:

国会(立法部门):一群来自各地的代表,负责吵架和写法律。

更绝的是,他们把国会自己,又拆成了参议院和众议院两个“分部”,让它们互相吵,互相监督。

一个法案,必须两边都吵赢了,才能通过。

总统(行政部门):负责执行国会写的法律,管理庞大的政府机构。

他像个CEO。

最高法院(司法部门):负责解释法律,裁决纠纷。

像个法务部兼监察部。

这三个部门,谁也别想一个人说了算。

它们的关系,被设计成了一场永恒的“石头剪刀布”游戏。

国会通过了法律,总统觉得不爽,可以否决。

总统否决了,国会要是特别铁了心,凑够三分之二的票数,就能推翻否决。

总统任命个大法官或者内阁部长,必须经过参议院同意。

总统要是干得太过火,国会可以搞弹劾,直接把他开了。

国会和总统通过了一部法律,最高法院可以宣布它“违宪”,直接作废。

最高法院的法官们也别得意,他们是总统提名、参议院批准的,而且国会还能弹劾法官。

你看,这套系统设计的核心,就不是为了“效率”,而是为了“安全”。

它默认,任何掌握权力的人,都有可能变成坏人。

所以,必须让权力去制约权力。

这就像在一个笼子里关了三头猛兽,让它们互相撕咬,互相牵制,谁也无法一家独大。

它们斗得越厉害,笼子外面的主人(人民)就越安全。

这个观念,是典型的杰斐逊式的,对人性黑暗和权力腐蚀性的深刻洞察。

三)第三道锁:《权利法案》——给政府划定禁区

宪法草案写出来了,但很多人还是不放心。

以帕特里克·亨利为首的“反联邦党人”(杰斐逊的精神盟友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们搞了个这么复杂的政府机器,规定了它能干什么,怎么干。

但是,你们忘了最重要的一条——它不能干什么?

万一这个新政府,将来也像英国国王一样,不让我们说话,不让我们信教,随便闯进我们家里抓人怎么办?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

于是,为了换取各州对宪法的批准,汉密尔顿派做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妥协:承诺在新政府成立后,马上在宪法里,加上一个“补充条款”。

这个补充条款,就是后来著名的《权利法案》(宪法前十条修正案)。

《权利法案》的本质,不是政府“恩赐”给你什么权利,而是给政府的行为,划下了一道道清晰的、不可逾越的“红线”。

第一条:国会不得立法建立国教,不得剥夺言论、出版、集会、请愿的自由。

——这是给政府的嘴巴上了锁。

第二条:人民持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可侵犯。

——这是给了人民反抗暴政的最后手段。

第四条:人民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财产不受无理搜查和扣押的权利,不得侵犯。

——这是给政府的腿脚上了锁。

第五条:非经正当法律程序,不得被剥夺生命、自由或财产。

——这是给政府的手上了锁。

……等等。

这十条,条条都是“政府不准”,句句都是对邦联时期那种对权力极度恐惧的观念的回应。

它是杰斐逊主义的终极胜利,是美国自由精神的定海神针。

至此,这部精巧的机器,终于组装完毕。

它有一个汉密尔顿式的、能够运转的强大引擎(列举权力),但同时,它又被杰斐逊式的、三道坚固的锁链(联邦制、三权分立、权利法案)牢牢地锁在了一个笼子里。

制宪者们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相信,自己创造了一个奇迹。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

再精巧的笼子,也关不住一种东西。

那就是“观念”本身。

当华盛顿宣誓就任美国第一任总统,当汉密尔顿和杰斐逊分别走进他的内阁,成为左膀右臂时,关于这部宪法该如何解释,这个国家该如何运转的战斗,才刚刚进入最激烈的阶段。

那两颗埋在宪法里的定时炸弹——“必要且适当”和“州际贸易”条款,已经开始滴答作响。

而第一个试图引爆它的人,就是那个来自加勒比的“私生子”——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四)财政部长汉密尔顿的**“魔术”**

笼子已经造好,华盛顿就是第一个看笼子的人。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战争年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当上这第一任总统,坐进内阁会议室一看,头都大了。

左手边,是他的国务卿,托马斯·杰斐逊。

弗吉尼亚的绅士,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哲学家的忧郁和对政府天生的不信任。

右手边,是他的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

来自纽约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得像个小太阳,眼睛里闪烁着的全是数字、计划和国家荣耀。

华盛顿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俩人,就是油和水,天生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而捅破这层窗户纸,把两种治国理念的冲突彻底摆上台面的,正是那个急于施展抱负的财政部长——汉密尔顿。

美国刚开张,就是个烂摊子。

国库里空空如也,说跑马都夸张了,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更要命的是,欠了一屁股的债。

独立战争时期,大陆会议和各州政府为了打仗,到处借钱,给士兵们打的白条(债券),堆起来比山还高。

现在战争打赢了,这些白条在市面上,一文不值,跟擦屁股纸差不多。

国家没信用,这是最致命的。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汉密尔顿,这个国家的首任CFO,出手了。

1790年,他向国会提交了一份《关于公共信用的报告》。

这份报告,往小了说,是一份财务重组计划;往大了说,是给这个新生国家动的一场脱胎换骨的大手术。

计划分两步:

第一步,债务“大锅烩”。

汉密尔顿提出,由新的联邦政府,把各州欠的战争债务,全部接收过来,连本带利,打包认下。

然后,发行新的联邦债券,来替换掉所有旧的白条。

这消息一出,立马就炸了。

杰斐逊和他的老乡、国会议员詹姆斯·麦迪逊,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凭什么?

他们说,我们弗吉尼亚,勤俭持家,早就把自己的债务还得七七八八了。

你现在搞这个“大锅烩”,等于让我们这些“好学生”,去替马萨诸塞、纽约那些欠了一屁股债的“坏学生”还钱,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但汉密尔顿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他根本不是在算经济账,他是在算一本天大的政治账。

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人心”。

当时,那些持有战争白条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这个国家最有钱、最有影响力的那批商人、银行家和种植园主。

如果债务是各州来还,那这帮有钱人的心,就向着各州。

他们会希望州政府强大,联邦政府弱小。

可一旦联邦政府把所有债务都背过来,用新的、信誉良好的联邦债券换掉了他们手里的废纸。

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帮有钱人,就会立刻变成联邦政府最忠实的支持者。

他们会天天盼着这个新生的中央政府好,因为政府要是垮了,他们手里的债券就又成废纸了。

汉密尔顿这一招,叫“利益捆绑”。

他要用金钱的纽带,把全国的富人阶级,都牢牢地绑在联邦政府这辆战车上。

第二步,建立“中央银行”。

如果说债务计划只是让杰斐逊觉得“不公平”,那这个建立国家银行的提议,简直就是在他心里拉响了警报。

汉密尔顿的构想是,成立一个“合众国银行”,公私合营。

联邦政府是最大的股东,同时吸收私人资本。

这个银行,将成为联邦政府的财政代理人,负责保管税收,发行全国统一的、稳定的纸币,并向工商业提供贷款。

在汉密尔顿看来,这是现代国家的心脏和血液循环系统,是让美国从一个落后的农业国,走向商业和金融强国的必需品。

五)争论开始

但在杰斐逊看来,这简直就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他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汉密尔顿描绘的那个未来。

一个由银行家、投机商和工厂主说了算的美国。

他认为,这个所谓的“国家银行”,本质上就是一个官商勾结的怪物。

它会用复杂的金融手段,制造通货膨胀,剥削诚实的农民。

它会把国家的经济命脉,交到一小撮北方金融精英的手里。

这是在复刻英国那套“腐朽”的模式!我们刚从一个国王和贵族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现在你汉密尔顿,又要给我们制造出一批新的“金融贵族”!

争吵,从国会,一直吵到了华盛顿的办公桌上。

国会里,经过一场著名的“晚餐交易”(杰斐逊和麦迪逊同意支持债务计划,换取汉密尔顿同意将国家新首都定在南方的波托马克河畔),债务计划惊险过关。

但国家银行这个法案,碰到了一个更根本的障碍——宪法。

法案在国会通过后,送到了华盛顿总统面前。

华盛顿也很纠结,他是个老实人,最看重规矩。

他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宪法里,授权我们建立一个国家银行了吗?

杰斐逊立刻递上了一份意见书,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他的理由,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严格解释宪法”。

杰斐逊的逻辑非常清晰:

第一,你翻遍宪法,从头到尾,都没有“银行”这个词。

第二,宪法第十修正案(权利法案的一部分)说得明明白白,没有明确授予联邦政府的权力,都属于各州和人民。

第三,所以,国会根本无权设立银行。

这事儿,越权了,违宪!

这个逻辑,就像一个完美的数学证明,无懈可击。

在杰斐逊看来,联邦政府的权力,就该被关在宪法明确列举的那几条里,一步都不能越雷池。

这个笼子,必须是铁打的。

华盛顿看完,觉得很有道理。

他又转向汉密尔顿,说:“亚历山大,你怎么看?”

汉密尔顿临危受命,据说花了一个通宵,写出了一份长达一万五千字的辩护意见。

这份文件,是美国宪法史上的一座丰碑。

他祭出的,正是当年埋在宪法里的那个“大杀器”——“必要且适当条款”。

他的逻辑,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宽泛解释宪法”。

汉密尔顿的论证,像剥洋葱一样,层层递进:

第一,宪法确实没写“银行”这个词。

但是,宪法明确授予了国会一些目的,比如征税、偿还债务、发行货币、管理贸易。

第二,要实现这些目的,就需要一些手段。

第三,那么,建立一个国家银行,是不是实现这些目的的有效手段呢?当然是!银行可以帮着收税,可以稳定货币,可以促进贸易。

第四,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必要且适当条款”说了,国会有权制定一切“必要且适当”的法律,来执行它被授予的那些权力。

第五,这里的“必要”,不等于“非此不可”。

如果这么解释,那政府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汉密尔顿说,“必要”应该被理解为“有用的”、“方便的”、“有帮助的”。

结论:只要一个手段(建立银行),和宪法授予的一个目的(管理财政)之间,存在明显和直接的关联,那么这个手段就是合宪的。

这个解释,简直是石破天惊。

它等于说,宪法授予联邦政府的,不仅仅是那些白纸黑字写明的权力,还包括了为了实现这些权力所需要的、没有写明的“默示权力”。

如果说杰斐逊的宪法观,是给政府画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的圆圈,圈外的地方一步都不能去。

那么汉密尔顿的宪法观,则是给政府指了几个遥远的山头,并且说:通往这些山头的所有道路,只要你觉得合适,都可以去走。

**六)**被撬开的锁

华盛顿总统,不是个哲学家。

他是个军人,是个实干家。

他看着这两个下属的报告。

一边是杰斐逊充满原则性的、对未来的忧虑;另一边是汉密尔顿充满操作性的、对现状的解决方案。

最终,实用主义战胜了理想主义。

华盛顿选择了汉密尔顿。

1791年,他签署了法案,美国第一家国家银行,正式成立。

这一天,应该被记在美国思想史的史册上。

这是汉密尔顿主义对杰斐逊主义的第一次重大胜利。

更是剧本B(集权强大)对剧本A(自由自治)的第一次胜利。

那把被制宪者们精心打造的、用来锁住联邦政府的宪法之锁,第一次被“必要且适当”这把万能钥匙,给撬开了一道缝。

缝隙虽小,但它已经打开了。

它创造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先例。

从这一天起,联邦权力的扩张,就有了一套强大的理论武器。

后来的每一代“汉密尔顿们”,当他们想要修建公路、建立大学、监管食品、乃至管理人民的养老和医疗时,他们都会回到汉密尔顿的这份报告里,去寻找“默示权力”的幽灵。

杰斐逊输掉了这场战役,他和他思想的继承者们,还会继续战斗。

但他们将悲哀地发现,想要把一个已经被放出来的权力魔鬼,再塞回到瓶子里去,是何其困难。

笼子,已经不再那么牢固了。

美国衰退史(4)

汉密尔顿赢了,合众国银行在一片争议声中挂牌营业。

这场胜利,彻底改变了华盛顿内阁的氛围。

以前,汉密尔顿和杰斐逊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像是公司里两个意见不合的高管,关起门来在老板面前吵,出了门还是同事。

现在,性质变了。

杰斐逊意识到,汉密尔顿不是在跟他争论某个具体的政策,他是在试图从根本上,把他和《独立宣言》里那个自由、自治的美国理想,给连根拔起。

而汉密尔顿也发现,杰斐逊这帮人,根本不是什么“善意的批评者”,他们就是一群想把国家拉回到邦联时期那种混乱、无能状态的“绊脚石”。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此,美国政坛上最纯洁的“君子之交”时代,结束了。

一个华盛顿最不想看到,却又无法阻止的东西,诞生了。

那就是——“拉帮结派”。

一)****“我们”和“他们”

杰斐逊和他的追随者,以詹姆斯·麦迪逊(对,就是那个曾经和汉密尔顿并肩作战写《联邦党人文集》的麦迪逊,现在也跟他掰了)为首,开始秘密组织起来。

他们办报纸,写文章,抨击汉密尔顿的政策是“君主制的翻版”,说他搞的银行和国债,是在用纳税人的钱,喂饱一小撮北方的金融 投机商。

他们把自己称为“共和党人”,后来为了跟现代的共和党区分,史学家叫他们“民主共和党”。

他们的核心支持者,是南方的种植园主和西部的农民。

这些人,最恨的就是税收和银行。

汉密尔顿这边,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他也团结了一大批支持者,主要是北方的工商业主、银行家和富裕的律师。

他们也办报纸,称赞汉密尔顿的政策是“国家繁荣的基石”,同时把杰斐逊那帮人,描绘成一群危险的、亲近法国革命暴徒的“无政府主义者”。

他们自称“联邦党人”。

于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批政党,就这么诞生了。

这不再是个人之间的辩论,而是两个组织、两个阶级、两种世界观的全面对抗。

华盛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在后来的告别演说里,痛心疾首地警告国民,要警惕“党派精神的危害”,认为这是“对公共自由最危险的敌人”。

可惜,没人听他的。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而点燃这两个“帮派”之间火药桶的,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而是一样每个美国人都离不开的东西——威士忌。

**二)**一杯酒引发的战争

汉密尔顿的财政大厦,地基打好了(国家信用),框架也立起来了(国家银行),现在需要添砖加瓦了。

说白了,还是钱。

他搞的那个债务计划,联邦政府每年都得支付一大笔利息。

这钱从哪来?天上不会掉馅饼,只能收税。

收什么税呢?汉密尔顿眼光毒辣,他盯上了酒。

1791年,在他的推动下,国会通过了美国历史上第一项联邦国内消费税——《烈酒消费税法》。

从汉密尔顿的角度看,这招简直妙极了。

第一,酒不是生活必需品,对它征税,道德上说得过去,算是“罪恶税”。

第二,收这个税,可以彰显联邦政府的权威。

以前只有州政府才能对商品收税,现在我中央政府也要收,这就叫“宣示主权”。

但是,这位天才的财政部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坐在纽约舒适的办公室里,却忘了去看看这个国家的另一头,那些生活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拓荒者们,是怎么过日子的。

对于那些生活在宾夕法尼亚西部、肯塔基这些穷乡僻壤的农民来说,威士忌,根本不是什么消遣的“罪恶”饮品。

它是硬通货!

你想啊,那时候交通基本靠走,运输基本靠瞅。

农民种出来的粮食,比如玉米、黑麦,又重又占地方,想运到东部市场去卖,运费比粮食本身都贵。

怎么办?农民们想出了个好办法:把粮食酿成威士忌。

一桶威士忌,体积小,价值高,还好保存。

农民们去镇上买盐买铁钉,很多时候不是用钱,就是用几加仑威士忌去换。

可以说,威士忌就是西部边疆的“流通货币”和“储蓄手段”。

现在,汉密尔顿的联邦政府,派来一个税官,跟你说:你每生产一加仑“钱”,就得先给我交一部分税。

这不等于直接从农民口袋里抢钱吗?

更让农民们愤怒的是,这项税法的设计,明显偏袒东部的大酿酒商,而欺负他们这些家庭小作坊。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二十多年前,他们的父辈,正是因为抗议一个遥远的、不代表他们利益的政府(英国)强征税收,才拿起了枪。

现在,他们觉得,历史重演了。

那个新成立的、远在费城的联邦政府,跟当年的英国国王,有什么区别?

“无代表,不纳税”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三)**华盛顿的烦恼

反抗,从一开始的拒绝交税,很快升级为暴力。

西部的农民们,拿出了革命时期的老一套:他们组织秘密社团,竖起“自由之竿”,威胁、殴打联邦税官。

有一个倒霉的税官,被抓住后,扒光衣服,浑身涂满滚烫的柏油,再粘上一身鸡毛,游街示众。

这就是“威士忌叛乱”。

消息传到首都费城,联邦党人勃然大怒。

汉密尔顿更是激动得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税收问题了,这是对国家法律和宪法权威的公然挑战!

想当年,《邦联条例》下的政府,面对谢司起义,束手无策。

今天,我们有了新宪法,有了新政府,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绝对不行!

汉密尔顿向华盛顿力谏,必须出兵,用最压倒性的力量,把这场叛乱碾碎!我们不仅要收税,更要借这个机会,向全国人民,尤其是那些心怀不满的杰斐逊分子,展示一下这个新政府的肌肉!这不仅仅是执法,这更是一次“建威”!

而杰斐逊和他的民主共和党人,则在私下里幸灾乐祸。

看!我们说什么来着?这就是汉密尔顿式强政府的真面目!为了收刮民脂民膏,不惜动用军队来对付自己的人民!这不是暴政是什么?

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总统乔治·华盛顿。

他陷入了两难。

一边,是法律的尊严和国家的统一。

如果今天宾州农民可以因为不喜欢税法就拿起武器,那明天弗吉尼亚的农民是不是也可以?这个国家岂不是要分崩离析?

另一边,是自己曾经宣扬的革命理念。

他曾带领人民反抗一个征税的暴政,现在,他要亲自指挥一支大军,去镇压一群抗税的人民吗?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在尝试了和平调解无效后,华盛顿做出了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果断、也可能是最为错误的决定之一。

他站到了汉密尔顿一边。

1794年秋天,华盛顿总统下令,征召了来自四个州的13000名民兵,组成一支大军。

他甚至亲自穿上军装,跨上战马,御驾亲征。

在他身边,那个最兴奋的人,就是代理国防部长的汉密尔顿。

一支比独立战争时期大多数时候的大陆军规模还要庞大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宾夕法尼亚西部。

**四)**杀鸡儆猴的胜利

结果毫无悬念。

叛乱的农民们,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们听说总统带着上万正规军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大军开到,就作鸟兽散了。

整场“战争”,一枪未发,就结束了。

联邦军队抓了几个叛乱头目,送到费城审判。

最终,华盛顿又以他特有的宽厚,赦免了他们。

但是,目的已经达到了。

汉密尔顿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他用一场武装大游行,向全世界宣告:美利坚合众国,不再是那个一盘散沙的邦联了。

它的法律是有牙齿的。

它的政府是有力量的。

“威士忌叛乱”的被镇压,是联邦权力的一次空前胜利。

它确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在这个国家,联邦的法律必须被遵守,哪怕是打着法律名义的管制。

如果你不喜欢一部法律,可以通过选举、通过议会去修改它,但你不能通过暴力去反抗它。

这个原则,至今仍是美国所谓法治的基石。

然而,汉密尔顿在战场上赢得的,却在政治上输掉了。

这次出兵,坐实了杰斐逊派对联邦党人的所有指控。

一个动用上万大军来对付几个农民的政府,在许多普通人看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恐惧是最好的政治动员令。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杰斐逊的旗帜下。

他们相信,只有这位弗吉尼亚的哲人,才能把美国从汉密尔顿的“君主制”道路上,拉回到真正的共和主义轨道上来。

观念的战争进入了白热化。

一场决定美国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期命运的选举大战,即将在两位巨人的继承者之间展开。

笼子的缝隙,已经被撬得更大了。

但那个手持《独立宣言》的“守夜人”,正准备发起绝地反击。

汉密顿用军队展示了联邦的肌肉,但这块肌肉也吓跑了不少选民。

现在,钟摆即将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摆向另一端。

五)恐怖统治开始

乔治·华盛顿,累了。

当了两届总统,这位老将军感觉比打了八年独立战争还心累。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当年并肩作战的战友,分裂成两个互相攻击、势不两立的“帮派”,而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1796年,他坚决拒绝了第三个任期,发表了著名的《告别演说》,然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弗农山庄,去当他的农场主。

华盛顿一走,美国政坛的天,就彻底变了。

那个还能勉强压住场子的“大家长”没了,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斗争,正式从幕后走向台前,变得毫无顾忌,甚至……有点难看。

华盛顿的继任者,是他的副总统约翰·亚当斯。

亚当斯是个复杂的人物。

他有功绩(独立运动的元老),有才华(顶尖的法律学者),但也有个巨大的缺点:心胸狭窄,自负又多疑。

他虽然是联邦党人,但他既嫉妒汉密尔顿的才干,又痛恨杰斐逊的声望。

亚当斯上台时,接手的是个烫手山芋——外交危机。

当时,法国大革命愈演愈烈,已经进入了血腥的“恐怖统治”阶段。

欧洲的君主国们瑟瑟发抖,组团围殴法国。

而在美国,这场革命也撕裂了社会。

杰斐逊和他的民主共和党,是坚定的“亲法派”。

他们觉得,法国人是在追随美国的脚步,搞一场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伟大革命,就算有点过激,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汉密尔顿和联邦党人,则是坚定的“亲英派”。

他们看着巴黎断头台上滚滚落下的人头,惊恐万分。

他们认为法国革命已经变成了暴民政治,是一股摧毁文明、秩序和宗教的邪恶力量。

美国必须站队曾经的敌人——英国,来维护世界稳定。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国人开始在海上拦截美国的商船,还曝出了法国外交官向美国使节索要贿赂的“XYZ事件”。

一时间,全美国群情激愤,反法浪潮高涨。

联邦党人控制的国会,趁机叫嚣着要对法宣战。

汉密尔顿更是兴奋,他幻想着自己能再次披上戎装,带领一支大军,去攻占法国在北美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

就在这种战争一触即发的狂热气氛中,联邦党人干了一件让他们在历史上永远抬不起头来的事。

1798年,他们利用在国会的多数优势,强行通过了一系列法律,统称为《客籍法和镇压叛乱法》。

这套法案,简直就是照着杰斐逊派的脸打的:

《客籍法》授权总统可以随意驱逐任何他认为“对美国和平与安全构成威胁”的外国人。

谁都知道,当时很多支持杰斐逊的报纸编辑和作家,都是来自爱尔兰和法国的移民。

《镇压叛乱法》则更加赤裸裸。

它规定,任何发表“虚假的、诽谤性的和恶意的”言论,来诋毁美国政府、国会或总统的行为,都属于犯罪,要被罚款和监禁。

这简直就是把宪法第一修正案里保障的“言论自由”,给撕得粉碎!

什么叫“诽谤性的”言论?标准谁来定?当然是联邦党人控制的法院。

于是,一场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文字狱”开始了。

一大批民主共和党的报纸编辑、国会议员,甚至是一个喝醉了酒随便骂了总统几句的普通人,都被联邦法警逮捕、起诉、定罪。

联邦党人的算盘打得很清楚:借着战争狂热,用法律的手段,把反对派的声音,彻底掐死。

在他们看来,国家危难当头,哪有那么多自由可讲?统一思想,维护政府权威,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这是剧本B(集权强大)的一次极端实践。

为了所谓的“国家安全”,政府的权力可以凌驾于个人的基本权利之上。

**六)**杰斐逊的反击

面对联邦党人这套近乎疯狂的组合拳,杰斐逊彻底怒了。

他没有公开站出来对骂,而是悄悄地回到了弗吉尼亚,拿起笔,写下了两份改变历史的匿名文件——《肯塔基决议》和《弗吉尼亚决议》(由麦迪逊执笔)。

在这两份决议里,杰斐逊扔出了一颗“重磅炸弹”,一个足以动摇联邦根基的“州权核武器”。

这个理论,被称为“废止论”。

杰斐逊的逻辑,是《独立宣言》和《邦联条例》精神的延续,他把当年用来对付英国国王的理论,现在原封不动地用到了联邦政府头上:

第一,美利坚合众国,不是一个由上而下建立的国家,它是一个由各个“主权州”自愿签订契约(宪法),从而组成的联盟。

第二,作为契约的签订方,各州有权判断,联邦政府这个“代理人”,有没有超越契约授予它的权力范围。

第三,如果联邦政府通过了一项违宪的法律(比如《镇压叛乱法》),那么作为主权方的州,就有权在自己的州界之内,宣布这项联邦法律“无效且作废”。

这个理论,对于汉密尔顿派来说,太吓人了。

如果这个口子一开,那联邦政府的法律还有什么权威可言?今天肯塔基可以废止《镇压叛乱法》,那明天纽约是不是就可以废止联邦税法?这个国家,岂不是又回到了邦联时期那种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状态?

汉密尔顿派的人听了这个理论,气得浑身发抖,大骂杰斐逊这是在煽动分裂,是在叛国!

但对于那些深受《镇压叛乱法》之苦的人来说,杰斐逊的理论,就是他们对抗联邦暴政的最后一道防线。

《肯塔基和弗吉尼亚决议》,虽然在当时没有被其他州采纳,但它像一颗种子,被深深地埋进了美国南方的政治土壤里。

几十年后,当南北双方因为关税和奴隶制问题闹得不可开交时,这颗种子就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叫“分裂”的参天大树。

这是后话了。

七)一场观念的公投

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中,1800年总统大选,拉开了帷幕。

这场选举,在当年明月的笔下,估计能写出整整一章的“口水战”和“黑材料”。

双方互相攻击,毫无底线。

联邦党人骂杰斐逊是“无神论者”、“法国雅各宾派的走狗”,说他要是当了总统,就会把美国的教堂都烧了,搞共产共妻。

民主共和党人则骂亚当斯是“伪君主”,是“暴君”,说他想把自己变成美国的国王,把儿子变成皇太子。

这场选举,已经不是两个候选人之争,它成了一场关于美国未来命运的全民公投。

你要一个什么样的美国?

选项A: 汉密尔顿和联邦党人的美国。

一个强大的、由精英领导的、工商业繁荣的、在国际上受人尊敬的中央集权国家。

但代价是,政府会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你的某些个人自由。

选项B: 杰斐逊和民主共和党的美国。

一个简朴的、权力分散的、以自耕农为基础的农业共和国。

政府离你的生活越远越好,你的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

但代价可能是,国家会显得有些软弱和混乱。

美国人民,用选票做出了他们的选择。

选举结果,杰斐逊击败了现任总统亚当斯。

联邦党人丢掉了总统宝座,也失去了对国会的控制权。

杰斐逊本人,把这次胜利,称为“1800年革命”。

他认为,这次革命的意义,不亚于1776年的独立革命。

1776年,是把美国从一个外国的暴政下解放出来。

而1800年,是把美国从一个本国的、潜在的暴政下,解放出来。

这是一场观念的革命,是剧本A对剧本B的一次决定性反击。

当杰斐逊走进简陋的、尚未完工的总统官邸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如何把他那套“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的理念,付诸实践。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那些可恶的税收,裁撤庞大的军队和官僚机构,把那个被汉密尔顿吹胀起来的政府气球,亲手把气给放掉。

钟摆,已经摆到了最高点,现在,它将以同样的力量,向着相反的方向,猛烈地荡回去。

那个“守夜人”的黄金时代,似乎即将来临。

好的,杰斐逊带着人民的授权入主白宫,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府瘦身”运动,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往往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美国衰退史(5)

1801年3月4日,托马斯·杰斐逊发表了他的就职演说。

这篇演说,是其政治哲学的完美总结,堪称剧本A的“施政纲领”。

他没有搞什么盛大的阅兵,也没有发表什么豪言壮语。

他呼吁和解,说:“我们都是共和党人,我们都是联邦党人。”

他向全国人民描绘了他心中的理想政府:

“一个睿智而节俭的政府,它应制止人们互相伤害,但在其他方面,则应放手让人们自由地从事他们自己的事业,规范他们对勤劳和致富的追求,而不从劳动者的口中夺走他们挣来的面包。

这便是善治的精髓……”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哥们儿就是来当守夜人的。

你们该种地种地,该做生意做生意,只要不打架,我就当没我这个人。

接下来,杰斐逊总统,说到做到,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杰斐逊主义”的实践

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汉密尔顿留下的那套“家当”开刀。

砍税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国会,废除了那项引发了“威士忌叛乱”的万恶的烈酒消费税,以及其他所有国内税。

联邦政府的财政收入,只依靠关税和出售西部土地。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只要你不从事外贸,你一辈子,可能都感觉不到联邦税收的存在。

汉密尔顿把国债当成“粘合剂”,杰斐逊则把它看成是“毒药”。

他立下军令状,要求他的财政部长,必须在任期内,把国债削减一半以上。

为此,他极力压缩政府的一切开支。

杰斐逊认为,庞大的常备军是自由的威胁。

他大笔一挥,把陆军规模裁到只剩下几千人,海军的战舰也大部分被封存起来,只留下几艘小炮艇在近海巡逻。

在他看来,民兵才是共和国最好的保卫者。

他废除了很多联邦政府的职位,尽量减少外交使节的数量,连总统府的招待会都一切从简。

杰斐逊这套操作,干得是真心漂亮。

他用实际行动,兑现了他的竞选承诺。

那个曾经在汉密尔顿手里急剧膨胀的联邦政府,就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这是美国历史上,中央政府权力的一次罕见的大收缩。

杰斐逊主义的“小政府”观念,似乎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它总会用一些你意想不到的难题,来考验你的原则。

一个坚定的“小政府”主义者,当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面对一个足以让国家版图翻倍的巨大诱惑时,他会怎么做?

**二)**皇帝送来的大礼包

这个巨大的诱惑,来自大洋彼岸的那个男人——拿破仑·波拿巴。

当时,北美大陆的版图,跟今天很不一样。

密西西比河以西,那片广袤的、从加拿大一直延伸到墨西哥湾的土地,叫“路易斯安那”,是法国的殖民地。

更重要的是,美国的经济命脉——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口,那个叫新奥尔良的港口,也在法国人手里。

西部农民们种出来的粮食和烟草,都得通过这条河运出去卖钱。

杰斐逊一直对此忧心忡忡。

他最怕的,就是一个强大的欧洲国家,卡住美国的脖子。

一开始,路易斯安那还属于比较弱的西班牙。

结果,1800年,拿破仑通过一笔秘密交易,又把它从西班牙手里给弄了回来。

这下杰斐逊彻底睡不着觉了。

拿破仑是什么人?那是当时欧洲最能打的霸主。

让他来当邻居?那美国西部永无宁日了。

杰斐逊赶紧派他的特使,詹姆斯·门罗,去巴黎找拿破仑谈判。

他的底线很简单:花一千万美元,把新奥尔良港和佛罗里达买下来,就行了。

结果,门罗到了巴黎,发现天上掉下来一个比想象中大一百倍的馅饼。

拿破仑,当时正准备跟英国开战,急需用钱。

而且他在海地的殖民地,爆发了奴隶起义,搞得他焦头烂额,也让他对经营北美殖民地,意兴阑珊。

于是,拿破仑的财政部长,漫不经心地问美国使节:

“新奥尔良?我们不单卖。但是,整片路易斯安那,一千五百万美元,你们要不要?”

美国使节们当场就懵了。

整片路易斯安那!那可是82.8万平方英里的土地!相当于让美国的国土面积,直接翻一倍!而且只要一千五百万美元,平均下来,一英亩才三美分!

这已经不是划算了,这简直就是白送啊!

他们没有犹豫,当场就签了协议。

消息传回华盛顿,杰斐逊总统,却陷入了一场深刻的“灵魂拷问”。

三)总统的**“违宪”时刻**

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这笔买卖,简直是千载难逢。

它彻底解除了美国西部的安全威胁,为未来的扩张打开了无穷的空间。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总统,都会毫不犹豫地批准它。

但是,杰斐逊不是一个普通的总统。

他是一个有“观念洁癖”的总统。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宪法。

他把宪法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了一个让他无比尴尬的事实:宪法里,根本没有授予总统或者国会“购买外国领土”的权力。

这事儿,跟当年汉密尔顿要建国家银行,一模一样。

按照他自己一贯坚持的“严格解释宪法”的原则,这笔交易是违宪的。

杰斐逊痛苦极了。

他甚至想,要不要为此搞一个宪法修正案,明确赋予政府这项权力。

但他的幕僚告诉他,等修正案通过,黄花菜都凉了,拿破仑随时可能变卦。

一边,是他坚守了一辈子的“小政府、宪法至上”的政治原则。

另一边,是一个能让他的“农业共和国”理想,拥有近乎无限土地的巨大现实利益。

在这场原则与利益的天人交战中,杰斐逊犹豫了、挣扎了。

但最终,现实利益压倒了政治原则。

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宪法疑虑,藏进了口袋。

然后,他援引了总统处理外交和条约的权力,把这份购地条约,送交给了参议院。

他还运用自己的政党影响力,确保了条约在国会得到迅速批准。

1803年,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领土扩张——路易斯安那购地案,完成了。

杰斐逊,这个“小政府”的倡导者,动用了一次汉密尔顿式的、宽泛解释宪法才能成立的中央权力,办了一件天大的事——扩张国土。

**四)**观念的妥协

路易斯安那购地案,是杰斐逊总统任期内,乃至整个美国早期历史上,最具讽刺意味的事件。

它完美地展示了米塞斯所说的,观念在现实世界中的复杂性。

一个坚定的“小政府”主义者,为了国家利益,可以采取最“大政府”的行动。

一个“严格解释宪法”的倡导者,可以为了一个他认为的伟大的目标,而默许一次“违宪”的操作。

联邦党人,在野外看着杰斐逊的这番操作,简直笑掉了大牙。

他们嘲笑说:“看看这个伪君子!他当年怎么骂我们的,现在自己干得比谁都起劲!”

但美国人民,不在乎这些理论上的弯弯绕。

他们只看到,杰斐逊总统,用极小的代价,为他们赢得了大片的土地。

杰斐逊的声望,因此达到了顶峰。

这个事件的深远影响在于:

第一,它极大地增强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和总统的威望。

毕竟,这么大一片国土,是中央政府买下来的,而不是哪个州。

这片新土地上的居民,自然而然地会对联邦政府产生认同。

第二,它开创了一个危险的先例。

即便是最信奉“有限政府”的总统,在“国家利益”这个强大的理由面前,也可能会放弃自己的原则。

杰斐逊,本想把那个被汉密尔顿撬开的宪法笼子,给重新焊死。

但他自己,却为了捡起笼子外一个闪闪发光的金苹果,而主动把笼子的门,开得更大了。

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悖论。

杰斐逊的八年任期,在和平与繁荣中结束了。

他确实削减了政府的规模,但他也在不经意间,为这个政府未来的扩张,铺下了一块无比广阔的基石。

而当钟摆再次摆动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会把杰斐逊苦心经营的“小政府”模式,冲击得七零八落。

汉密尔顿的幽灵,即将再次回归。

杰斐逊的“田园诗”时代,在一片看似和平繁荣的景象中落下了帷幕。

但历史的暗流,早已汹涌。

一场没人想要,却又无法避免的战争,即将把这个简朴的农业共和国,拖入现代国家的残酷逻辑之中。

五)一个**“小政府”的尴尬**

杰斐逊之后,接力棒交到了他的亲密战友和指定接班人——詹姆斯·麦迪逊的手里。

麦迪逊,就是那位曾经和汉密尔顿并肩写下《联邦党人文集》,后来又跟杰斐逊一起创立民主共和党的“宪法之父”。

他是个理论大师,温文尔雅,但性格上,却远不如杰斐逊那般果决。

他接手的,是一个表面上岁月静好,实则危机四伏的美国。

那边的欧洲,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和老牌霸主大英帝国,正打得不可开交。

这俩巨头,在陆地上打不过,就在海上互相掐脖子,搞经济封锁。

倒霉的,是夹在中间做生意的美国。

英国海军,仗着自己船坚炮利,横行霸道。

他们不仅拦截美国的商船,还没收货物,更过分的是,他们还搞“强制征兵”。

英国军舰随便拦下一艘美国船,上来就说:“我看你长得像英国人”,然后就把美国水手给强行抓走,逼着他们去为英国国王卖命。

这简直就是国家级别的绑架,是对美国主权的奇耻大辱。

法国人那边,也没好到哪去。

拿破仑也下令,只要是跟英国做生意的船,一概没收。

美国这个“中立国”,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杰斐逊在任的最后几年,想了个“文明”的办法来反击。

他不玩枪炮,他玩经济。

他推动国会通过了《禁运法案》。

这个法案的逻辑很“杰斐逊”:我们不跟你们这帮流氓玩了!我们美国所有的船,都不准出海!我要用经济上的“自杀”,来逼你们(英法)认识到美国市场的重要性,从而尊重我们的中立权利。

这个想法,蠢到家了。

英法两大帝国,家大业大,少你美国这点生意,无伤大雅。

但美国,尤其是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的商业州,他们的经济完全依赖对外贸易。

禁运令一下,等于直接掐断了他们的生计。

港口里船都烂了,水手们失业,商人们破产。

东北部的经济,一夜之间,哀鸿遍野。

《禁运法案》,没伤到敌人一根毫毛,反而把自己打成了内伤。

杰斐逊“小政府”理念其实已经破产,因为有限政府的原则是尽可能减少政府的权力,而在实践当中,则将有限的权力发挥到了极致。

人们往往认为,权限小,就是小政府。但一个身处世界市场的政府,仅有对外贸易管制权的政府,一样可以运用这种有限的权力,做出权势滔天的恶政。

这一刻,杰斐逊与汉密尔顿,并没有区别。

六)****“鹰派”的战争叫嚣

麦迪逊一上台,赶紧废除了这个不得人心的《禁运法案》。

但他面临的困境,一点没变。

英国人该抓人抓人,该扣船扣船。

这时候,国会里崛起了一批年轻的“战争鹰派”。

这些人,以肯塔基州的亨利·克莱和南卡罗来纳州的约翰·卡尔霍恩为代表,大多来自西部和南部。

他们是新一代的政治家,没经历过独立战争的苦难,脑子里装满了国家荣誉和领土扩张的野心。

他们天天在国会里敲桌子,发表激昂的演说,核心观点就一个:打他丫的!

他们认为,对英国的一再忍让,已经让美国成了国际笑柄。

一个主权国家,连自己的公民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尊严?

而且,他们还有个小算盘:一旦跟英国开战,咱们正好可以趁机把北边的加拿大给占了,把南边的佛罗里达(当时还属于英国的盟友西班牙)也给吞了。

这种扩张主义的冲动,混合着被压抑已久的民族主义怒火,最终绑架了整个国家的舆论。

可怜的麦迪逊总统,本来是个和平主义者,但在“鹰派”的巨大压力下,也只能半推半就地被拖着走。

1812年6月,美国国会,以微弱的优势,通过了对英宣战的决议。

美国,这个只有几艘可怜的小军舰,和一支几千人的陆军的农业国,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霸主——大英帝国,宣战了。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打得稀里糊涂,狼狈不堪。

杰斐逊和麦迪逊奉行了十多年的“小政府”政策,能支持这种对抗吗?不能!

没钱打!

汉密尔顿建立的国家银行,在1811年,因为民主共和党人对它的敌视,执照到期后,被国会给否决了,没能续期。

现在战争来了,政府想借钱融资,连个像样的金融工具都没有。

只能靠发行不靠谱的战争债券,结果根本没人买。

没人打!

因为长期削减军费,美国的陆军,不仅人少,而且装备差,训练烂,将领基本都是些独立战争时期的老古董。

海军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还不团结!

东北部那些靠贸易为生的联邦党人州,从一开始就激烈地反对这场战争。

他们称之为“麦迪逊先生的战争”,拒绝出钱出人,甚至还在战争期间,偷偷跟英国人做生意。

战争的进程,可想而知。

美军进攻加拿大的计划,成了一场笑话。

几路大军,不是被全歼,就是吓得直接投降。

海上,虽然有几艘美国军舰,打了几场漂亮的单挑,赢得了些面子,但根本无法撼动英国皇家海军的海上封锁。

最屈辱的一幕,发生在1814年。

一支英军小分队,竟然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了首都华盛顿。

麦迪逊总统和他的政府官员们,仓皇出逃。

英军冲进白宫,把麦迪逊还没来得及吃的晚餐给吃了,然后一把火,把白宫和国会大厦,都给烧了。

一个国家的首都,被敌人如此轻易地占领和焚烧,在国家主义者看来,这是何等的国耻!

七)****“意外”的胜利与观念的转变

就在美国人觉得快要完蛋的时候,两件事,戏剧性地改变了战局。

第一,巴尔的摩的顽强抵抗。

在焚烧华盛顿之后,英军转头去进攻附近的巴尔的摩。

结果在这里,他们遭到了美军的殊死抵抗。

在麦克亨利堡的炮火中,一个叫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的美国律师,看到星条旗在炮火中依然飘扬,激情澎湃,写下了一首诗,就是后来美国的国歌——《星条旗永不落》。

第二,安德鲁·杰克逊在新奥尔良的奇迹。

战争末期,一支精锐的英军,企图攻占路易斯安那的门户——新奥尔良。

田纳西州的民兵将领安德鲁·杰克逊,率领着一群由拓荒者、海盗、印第安人和自由黑人组成的“杂牌军”,在这里严阵以待。

结果,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战斗中,美军以极小的伤亡,歼灭了数千英军。

这场压倒性的胜利,让杰克逊一夜之间,成为了国家英雄。

讽刺的是,新奥尔良战役,发生在英美双方已经在欧洲签订了《根特条约》之后。

因为消息传递的延迟,他们为一场已经结束的战争,打了一场最血腥的战役。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仗,总算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

美国没有得到一寸土地,英国也没有放弃强制征兵的权力。

从条约上看,美国什么也没捞到。

但是,美国人却普遍认为,他们赢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凭着一个弱国的身份,硬扛了世界第一强国三年,没被打趴下。

这就好比一个业余拳手,跟世界拳王打了十二个回合,最后还能站着。

虽然点数输了,但精神上,他赢了。

这场战争,被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

它给美国带来的,不是物质上的收益,而是思想观念上的巨大冲击和重塑。

那些曾经被杰斐逊主义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现在,在一场屈辱和荣耀交织的战争之后,突然变得“香”了起来:

一个强大的常备军?太有必要了!不然首都都被人烧了。

一个强大的海军?没有它,我们的海岸线就是不设防的。

一个国家银行?必须得有!不然下次打仗还没钱。

发展本国工业?当然要!不然一被封锁,我们就什么都造不出来。

战争的残酷现实,给信奉“小政府”的民主共和党人,狠狠地上了一课。

他们猛然发现,那个被他们骂了二十年的汉密尔顿,好像……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美国人的观念开始被以下观念主导,那就是:一个国家,要想在世界上独立自主,光有自由的理念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

1812年战争,就像一个催化剂,让美国人的国家主义情感,空前高涨。

战后,人们不再首先称自己是“弗吉尼亚人”或“马萨诸塞人”,他们开始自豪地称自己是——“美国人”。

那个汉密尔顿式的、强大而统一的美国的幽灵,在被压制了十多年之后,借着战争的硝烟,强势回归了。

而这一次,推动它的,甚至不再是联邦党人,而是那些曾经的“小政府”信徒们自己。

一个被称为“感觉良好时代”的时期,即将来临,但在这个时代的背后,中央集权的观念,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扩张。

好的,1812年战争的硝烟散去,美国人虽然没捞到什么实际好处,却意外收获了一种全新的民族自信。

现在,一个看似和谐统一,实则暗流涌动的“感觉良好时代”,开始了。

在过往,虽然成立了美国联邦,但是民众们并没有一个美国人的观念。

从精神现象来看,直到此时,美国,才刚刚出现。

一个国家主义观念下驱动的怪兽,这时才刚刚长出獠牙。

美国衰退史(6)

战争,是最残酷的老师。

它用血与火,把一些简单的道理,刻进了政治家的脑子里。

战后的美国政坛,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曾经水火不容的联邦党人和民主共和党人,他们的政策主张,开始变得越来越像。

民主共和党人,以总统麦迪逊和国会里那批年轻的“战争鹰派”为首,开始主动拥抱那些他们曾经激烈反对的“汉密尔顿式”政策。

而日渐式微的联邦党人,看着对手抄自己的“作业”,只能在一旁发出无奈的苦笑。

这种两党政策趋同、政治争斗缓和的时期,从麦迪逊的第二个任期末,一直持续到下一任总统詹姆斯·门罗的任期结束(大约18151825年),史称“感觉良好时代”。

这个名字,有点讽刺。

因为表面上的“感觉良好”,掩盖了底下更深层次的观念冲突。

而把这种冲突系统化、理论化,并试图将其变成国家战略的,正是那位来自肯塔基州的战争鹰派领袖——亨利·克莱。

**一)**西部之子的雄心

亨利·克莱,是美国历史上一个极富个人魅力的政治家。

他精于演说,善于妥协,一生都在追求总统宝座,却屡战屡败,人送外号“伟大的妥协者”。

他和汉密尔顿一样,信奉一个强大而统一的美国。

但他的出发点,跟汉密尔顿这个东部金融精英,又有所不同。

克莱来自西部。

他代表的是那些生活在新开发的土地上,渴望将自己的农产品卖出去,渴望过上东部人那样富裕生活的拓荒者们的利益。

他亲身体会过,没有好的道路,粮食就运不出去;没有稳定的银行和货币,生意就没法做;没有本国工业,就只能被英国商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他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旨在用联邦政府的力量来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的综合性计划。

他给这套计划,起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名字——“美国体系”。

这个名字,起得太有水平了。

它把一套本来充满争议的经济干预政策,包装成了“爱国主义”的代名词。

你反对它,就好像不爱国一样。

“美国体系”,主要包含三大支柱。

这三根柱子,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根上面,都刻着汉密尔顿的影子。

二)****“美国体系”的三大支柱

第一根支柱:高关税。

克莱主张,对从英国等欧洲国家进口的工业品,征收高额的保护性关税。

这么干,有两大好处:

保护本国幼稚工业。

关税一加,进口货就变贵了。

这样一来,国内那些刚刚起步、技术和成本都比不上英国人的小工厂,就有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这主要是为了讨好东北部的工业集团。

为联邦政府提供收入。

关税是当时联邦政府最主要的财源。

关税高了,政府就有钱了。

有钱干嘛呢?当然是干大事。

第二根支柱:国家银行。

1812年战争中没有国家银行的窘境,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

于是,麦迪逊总统,这个当年跟着杰斐逊一起痛骂第一国家银行是“违宪怪物”的人,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当年的自己“很傻很天真”。

1816年,在美国国会的推动下,“美国第二银行”被批准成立,执照期二十年。

它的规模和权力,比汉密尔顿的第一银行还要大。

克莱认为,这个强大的中央银行,是“美国体系”的金融心脏。

它能够提供全国统一的、稳定的货币,能够调节信贷,能够为政府的大型项目提供融资。

第三根支柱:内部改进。

这是克莱计划中最雄心勃勃,也是最具争议的一部分。

“内部改进”,说白了,就是由联邦政府出钱,来修建全国性的基础设施——公路、运河、桥梁等等。

克莱的逻辑是这样的:

我们用高关税,从东北部的进口商那里收来了钱。

我们把这些钱,投入到中西部,去修路架桥。

路修好了,西部的农民,就能把他们的粮食和原材料,方便地运到东部卖。

东部的工厂,则可以把他们的工业品,卖到广阔的西部市场。

而强大的国家银行,则为这一切经济活动,提供润滑剂和保障。

你看,这是一个完美的经济内循环!东北部的工业,南部(当时克莱也想把南部拉进来)的棉花,西部的粮食,通过一个由联邦政府主导的交通和金融网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大家都有钱赚,整个国家的经济,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欣欣向荣。

这是一个多么宏伟的、充满国家主义色彩的蓝图!

它本质上,就是汉密尔顿强国梦想的2.0升级版。

剧本B(集权强大),在“感觉良好时代”的和谐氛围中,发起了一次全面的冲锋。

三)****“违宪”的幽灵又来了

但是,问题来了。

尤其是第三根支柱,“内部改进”,碰到了和当年国家银行一样的老问题:宪法。

你把宪法翻烂了,也找不到一条,明确授权联邦政府可以花钱在某个州修一条公路。

按照杰斐逊的“严格解释”传统,这事儿,就是违宪。

1817年,国会通过了一个“红利法案”,准备把国家银行上缴给政府的红利,拿出来作为启动“内部改进”的资金。

法案送到了即将离任的麦迪逊总统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在战后已经变得非常“汉密尔顿化”的总统,会顺利签下它。

然而,在任期的最后一天,麦迪逊,这位“宪法之父”,内心的“杰斐逊之魂”,突然觉醒了。

他否决了这个法案。

他在否决咨文里写道,他完全赞同修路架桥的重要性。

但是,他找不到宪法依据。

如果因为一件事是“好事”,政府就可以去做,那宪法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吗?政府的权力,将会因此无限扩张。

如果真要这么干,那就必须通过一个正式的宪法修正案来授权。

麦迪逊的这一记“回马枪”,让克莱的“美国体系”,遭遇了第一次重大挫折。

这件事情,非常有象征意义。

它表明,即便是在国家主义情绪最高涨的“感觉良好时代”,“有限政府”和“州权”的观念,依然像幽灵一样,盘旋在美国政坛的上空。

它深深地根植于一部分建国精英的内心,成为他们无法逾越的一道思想防线。

四)最高法院的“助攻”

然而,国会和总统这边打不开的缺口,另一个地方,却为联邦权力,打开了一扇大门。

这个地方,就是联邦最高法院。

当时的首席大法官,是约翰·马歇尔。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联邦党人,是汉密尔顿的信徒。

他在任的三十多年里,通过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判决,持续不断地、系统性地扩大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削弱了州的权力。

其中,最著名的判决,就是1819年的“麦卡洛克诉马里兰州案”。

案情很简单:马里兰州,为了抵制美国第二银行,通过了一项法律,要对设在该州的银行分行,征收惩罚性的重税。

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院。

马歇尔大法官,借此机会,发表了一通足以载入史册的宏大叙事。

他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国会有没有权力建立一个国家银行?

马歇尔的回答是:有!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二十多年前汉密尔顿为第一银行辩护的那套“默示权力”理论,给直接写进了判决书里,使之成为了国家最高的法律解释。

他那句名言——“让目的合法,让它在宪法的范围内,所有实现目的的手段,只要是适当的,没有被禁止的……都是合宪的”——等于给了联邦政府一把解释宪法的“万能钥匙”。

第二,州政府有没有权力对一个联邦机构征税?

马歇尔的回答是:没有!他提出了另一个震撼性的原则:“征税权就是摧毁权”。

如果允许一个州,去对联邦银行征税,那就等于允许一个部分(州),去摧毁一个整体(联邦)的工具。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联邦法律,在与宪法相符时,是至高无上的。”

这个判决,是汉密尔顿主义的一次完胜。

它不仅确认了国家银行的合宪性,更重要的是,它在司法上,确立了联邦权力高于州权的至高原则。

克莱的“美国体系”,在立法上暂时受挫,却在司法上,得到了一个最强有力的“助攻”。

“感觉良好时代”,就这样,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悄悄地为中央集权的进一步扩张,铺平了道路。

然而,这种人为捏合起来的和谐,是极其脆弱的。

当经济危机来临,当一个新的、更具争议性的话题——奴隶制的扩张——浮出水面时,潜藏在水面下的观念冲突,将会以十倍的烈度,重新爆发。

一个更具破坏性的政治人物,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将彻底砸碎这种虚假的和谐,并开启一个属于“人民”的新时代。

这个人的名字,叫安德鲁·杰克逊。

好的,虚假的“感觉良好时代”即将被一场民粹主义的风暴彻底撕碎。

现在,让我们迎接美国历史上最具争议性、也最“摇滚”的总统——“老山核桃”安德鲁·杰克逊。

五)人民革命即将开始

“感觉良好时代”的和谐,是被一场经济危机和一次肮脏的选举给终结的。

1819年,一场金融恐慌席卷美国。

由于战后的过度投机和美国第二银行突然收紧信贷,大量的银行和企业倒闭,农民的土地被没收。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和平时期的经济萧条。

这场危机,让普通老百姓,尤其是西部和南部的农民、小手工业者,心里积攒了巨大的怨气。

他们把怒火,全都撒向了那个在他们看来制造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高高在上的美国第二银行和那些东部的金融精英们。

就在这种普遍的怨气中,1824年大选来临了。

这次选举,乱成了一锅粥。

民主共和党分裂成了四个候选人,其中就包括亨利·克莱和战争英雄安德鲁·杰克逊。

选举结果,杰克逊赢得了最多的普选票和选举人票,但没有达到半数。

按照宪法,得由众议院来决定谁当总统。

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在众议院里极具影响力的亨利·克莱,把自己获得的支持者,全都转投给了另一位候选人约翰·昆西·亚当斯(就是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儿子)。

作为回报,亚当斯当选总统后,任命克莱当了他的国务卿——这在当时,被认为是通往总统宝座的跳板。

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腐败交易”。

杰克逊和他的支持者们,肺都要气炸了。

他们觉得,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分赃!是东部的精英们,用阴谋诡计,窃取了属于“人民”的胜利!

他们发誓,四年后,一定要卷土重来,把这帮“腐败分子”赶出华盛顿。

一场以“人民”的名义,对抗“精英”和“特殊利益”的政治风暴,开始酝酿。

而领导这场风暴的,正是安德鲁·杰克逊,一个与所有前任总统都截然不同的“异类”。

六)来自边疆的“野蛮人”

安德鲁·杰克逊,是第一位不是来自弗吉尼亚或马萨诸塞州这俩“建国精英摇篮”的总统。

他来自田纳西,一个当时还很“野”的西部州。

他是个孤儿,脾气火爆,年轻时就参加过独立战争,脸上还留着被英国军官砍伤的疤。

他当过律师,打过架,参加过决斗(据说身上还留着好几颗子弹),靠着自己的打拼,成了富有的种植园主和奴隶主。

他身上,没有杰斐逊那种哲学家的思辨,也没有汉密尔顿那种金融家的精明。

他有的是一种来自边疆的、简单粗暴的黑白分明的世界观。

在他眼里,世界就分为两种人:“人民” 和 “敌人”。

谁是“人民”?是那些诚实劳作的农民、工匠、小商人。

谁是“敌人”?是那些不劳而获的银行家、享受政府特权的垄断商、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僚精英。

他把自己看作是“人民”的保护神,他的使命,就是要把那些盘踞在政府里,吸食人民血汗的“怪物”,给统统清除出去。

他的崛起,伴随着美国民主的第一次大扩张。

很多州取消了必须拥有财产才能投票的限制,大量的普通白人男性,第一次获得了选举权。

这些新选民,成了杰克逊最铁杆的粉丝。

他们崇拜杰克逊,不因为他有什么高深的政治理论,就因为他们觉得:“嘿,这家伙,跟我们是一路人!”

1828年,杰克逊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了总统大选。

他的就职典礼,成了一场狂欢。

成千上万的支持者,穿着泥泞的靴子,涌进白宫,跳上名贵的桌椅,打碎了几千美元的瓷器,把白宫搞得像个被洗劫过的酒吧。

东部的精英们,看着这番“野蛮”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哀叹道:“暴民的时代,来临了!”

七)杰克逊的“战斧”

杰克逊总统,说到做到。

他一上台,就挥舞起他的政治“战斧”,砍向了他心目中的那些“特殊利益集团”。

他砍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亨利·克莱那个“美国体系”。

内部改进?杰克逊大手一挥,连续否决了好几个由联邦政府出钱修路的法案。

他的理由,还是那个老掉牙的杰斐逊式论调:宪法没授权!而且,他认为,这种项目,很容易变成政治分赃的工具,滋生腐败。

高关税?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引发了他任内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废止危机”。

南卡罗来纳州,在他的副总统卡尔霍恩的煽动下,宣布联邦的高关税法案在本州无效,甚至威胁要退出联邦。

面对分裂的威胁,杰克逊这个“州权”的代表,却表现出了汉密尔顿式的强硬。

他痛斥“废止论”是叛国,甚至威胁要亲自带兵,把卡尔霍恩吊死在第一棵树上。

最终,双方以一次关税改革的妥协,暂时平息了危机。

但杰克逊挥舞战斧,砍得最狠、最彻底的,是他毕生最痛恨的那个“怪物”——美国第二银行。

**八)**一场观念的决战

对于杰克逊来说,美国第二银行,就是所有邪恶的化身。

他认为,这个银行:

是个“怪物”。

它太大了,太有钱了,它的权力,甚至超过了政府。

它的总裁尼古拉斯·比德尔,一个傲慢的费城银行家,可以凭自己的喜好,决定国家信贷的松紧,从而影响成千上万人的生计。

是违宪的。

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杰斐逊的观点。

他根本不理会最高法院马歇尔大法官在“麦卡洛克案”中的判决,他认为,总统和国会,在解释宪法上,跟最高法院是平等的。

是精英腐败的工具。

银行给很多国会议员和报纸编辑,提供了优厚的贷款和“咨询费”,以此来收买他们,影响政治。

歧视普通人。

银行只愿意把钱贷给富有的东部商人,而不愿意帮助西部的农民。

银行的执照,将在1836年到期。

亨利·克莱和银行总裁比德尔,想了个自作聪明的办法:他们在1832年大选前,就提前向国会申请,要求为银行执照续期。

他们的算盘是:把银行问题,变成一个选举议题。

如果杰克逊否决法案,那他就会得罪东北部的工商界,从而输掉大选。

他们把赌注,押在了“理性”的经济逻辑上。

而杰克逊,把赌注,押在了“人民”的情感上。

国会通过了银行续期法案。

杰克逊,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它。

他发布了一篇美国历史上最著名、也最具煽动性的否决咨文。

这篇咨文,写的根本不像个法律文件,而像一篇战斗檄文。

他没有过多地纠缠于复杂的宪法和经济理论。

他把这场斗争,描绘成了一场简单明了的阶级战争:

“我们社会中的富人和权贵……一直在利用政府的行为来谋求私利……当法律要让富人更富,让权势者更有权时,我们社会中谦卑的成员——农民、工匠和劳动者——他们有权抱怨他们的政府不公。”

他宣称,他否决银行法案,就是为了保护这些“谦卑的成员”,免受国内外的“压迫”。

这场“银行战争”,成了1832年大选的核心。

结果,杰克逊再次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

人民,用选票给了他摧毁“怪物”的授权。

杰克逊得胜后,根本等不到1836年。

他下令,将所有的联邦政府存款从第二银行里全部取出来,存到一些与他关系友好的州立银行里去。

这个釜底抽薪的举动,彻底杀死了美国第二银行。

九)****“去中心化”的胜利与混乱

杰克逊摧毁国家银行,是他整个政治生涯的巅峰。

从米塞斯的观念史角度看,这可以被视为剧本A(自由自治、去中心化)对剧本B(中央集权、精英计划)的一次巨大胜利。

杰克逊的行动,是基于一种深刻的怀疑主义。

它对任何形式的、集中的、不受民众直接控制的权力的怀疑。

无论是经济权力(国家银行),还是政治权力(联邦政府搞内部改进)。

他成功地拆除了汉密尔顿和克莱苦心经营的、以中央银行为核心的国家经济调控体系。

然而,仅从历史的结果来说,这场胜利的后果,是复杂的,甚至是灾难性的。

国家银行死后,联邦政府失去了对全国金融体系的最后一点控制力。

大量的州立银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疯狂地印发自己的银行券,制造了巨大的信贷泡沫。

这个泡沫,最终在杰克逊离任后不久,以1837年的金融大恐慌而破裂,引发了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经济萧条。

杰克逊的革命,成功地摧毁了一个他眼中的“集权怪物”。

但他留下的,却是一个金融上更加混乱、经济上更加不稳定的美国。

看到这里,是不是对当代中国的一放就乱,一管就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如何解读,我们放在这篇长文的最后。

杰克逊极大地扩张了总统个人的否决能力(他否决法案的次数,比他之前的所有总统加起来还多),同时用这种权力,去削弱联邦政府作为一个机构的经济权力。

杰克逊时代,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

它推动了平民民主,打击了掠夺平民财产的金融精英,但在观念的战场上,它并没有带来最终的和平。

当人们不再争论银行和关税时,一个新的、足以撕裂整个国家的话题,正在悄然成为中心议题。

那就是奴隶制。

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争论,即将被林肯和道格拉斯的争论所取代。

而这一次,观念的冲突,将不再是用否决咨文,而是要用真枪实弹来解决了。

杰克逊的民粹主义风暴暂时平息了金融集权的议题,却无意中为一场更大的风暴积聚了能量。

现在,美国历史的主线,将从“银行战争”转向一场更为根本的、关于“人”的定义的观念之战。

美国堕落史(7)

说句实话,安德鲁·杰克逊总统下台之后的美国历史,是有点乏味的。

总统的名字换了一大串,什么范布伦、哈里森、泰勒、波尔克……但你要是现在去问一个普通的美国人,估计十个里有九个,脸上都会露出那种“这哥们谁啊”的迷茫表情。

他们就像是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面目模糊,毫无个性。

国会里呢,辉格党(就是当年被杰克逊总统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抱团取暖的那帮人)和民主党,还在为一些老掉牙的问题吵架。比如,要不要搞个国家银行啊,关税是定高一点还是低一点啊……

这些议题,就像是电视台重播了八百遍的肥皂剧,议员们在上面吵得唾沫横飞,老百姓在下面看得昏昏欲睡。

但所有人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一个幽灵,一个从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那天起,就一直被小心翼翼地锁在地下室里的幽灵,现在,它挣脱了锁链。

它浮上了水面,走到了阳光下,并且用一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

这个幽灵,就是奴隶制。

但请注意,幽灵,往往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表象。在它狰狞的面目之下,隐藏着的,才是真正让这个国家分崩离析的、最根本的东西。

那东西,说起来很俗,但却无比真实。

那就是,钱。

(一)一笔无法调和的经济账

要想理解美国为什么非要打这一仗,我们得先把那些“自由”、“平等”的高调先放一放,算一笔最实在的经济账。

当时的美国,其实是两个国家。

一个,是北方。

北方的天,是烟囱和机器的天。这里是新兴的工商业中心,到处是工厂、铁路、银行。他们的理想,是成为下一个英国,一个强大的工业帝国。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北方的工业,当时还是个“小婴儿”,又小又弱。它的产品,无论是纺织品还是钢铁,跟当时的世界霸主英国比起来,质量又差,价格又贵。

这怎么办?很简单,当生意做不过别人时,就想办法不让别人来做生意。

北方的工厂主们,最想要的国家政策,就两个字:关税。

而且是高关税。高到什么程度呢?最好是高到让英国人的商品一运到美国港口,价格就翻一倍,完全没有竞争力。这样,他们北方自己的产品,哪怕质量差一点,也能舒舒服服地卖给全美国的人,赚得盆满钵满。

这种玩法,经济学上叫“贸易保护主义”。说白了,就是老大(联邦政府)出面,拉偏架,保护自己家(北方)那个不成器的孩子。

另一个,是南方。

南方的天,是棉花和土地的天。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农业种植园基地。他们的生活,靠的是“三件宝”:黑奴、棉花、出口。

南方的棉花,质量好,产量大,是英国纺织厂最主要的原材料。可以说,南方的种植园主们,在全球化的生意里,混得风生水起,他们拥有绝对的竞争优势。

所以,南方最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的,恰恰是北方的反面:零关税,或者说,越低越好的自由贸易。

逻辑也很简单。他们要把棉花卖给英国,再从英国买回来物美价廉的工业品,比如衣服、农具、奢侈品。

现在北方跳出来要搞高关税,这对南方意味着什么?

你对英国商品征收高关税,英国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必然会报复,也对你美国的棉花征收高关税。这等于是在砸南方人的饭碗。

就算英国不报复,高关税也逼着南方人必须去买北方生产的那些又贵又差的商品。这意味着,南方人每买一件衬衫,每买一把锄头,都在为北方的工厂主们支付一笔额外的“保护费”。

这笔账,南方人算得很清楚。高关税,就是拿他们南方人的钱,去补贴北方的工业发展。

凭什么?

你看,这才是最根本的矛盾。

一个国家,两种经济模式。一边是国际竞争力还不足的工业企业,是嗷嗷待哺的天天渴望联邦政府帮他们实现“进口替代”型工业企业家们,一种是大杀四方的“出口导向”型农业。他们的利益是完全对立、不可调和的。

一个国家只能有一套关税政策。

要么保护北方,得罪南方;要么照顾南方,让北方的工厂倒闭。

北方工业企业主们不改变观念的话,这道题就无解。

从19世纪20年代开始,为了这个关税问题,南北双方在国会里已经斗了几十年。好几次,南卡罗来纳州都以“退出联邦”来威胁,差点就提前开打了。

那么,这个要命的经济矛盾,跟奴隶制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太大了。奴隶制,就是南方这套经济模式的基石,也是它在政治上的“命门”。

(二) 两种水火不容的“自由”

现在,我们再把“奴隶制”这个幽灵请回来。

建国的那帮国父们,在费城开会的时候,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奴隶制这玩意儿,跟他们挂在嘴边的“人人生而平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

但没办法,为了拉南方的兄弟们入伙,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选择了妥协。他们在宪法里,甚至都不好意思直接写“奴隶”这个词,而是拐弯抹角地用什么“其他人口”来代替。

他们天真地希望,这事儿吧,随着时间流逝,估计就自己消失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叫伊莱·惠特尼的人,发明了一台叫“轧棉机”的机器。

这台机器,直接让南方棉花种植业,从一个辛苦活,变成了一门利润高到吓人的超级暴利产业。而种棉花,是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最需要的就是海量的、廉价的劳动力。

于是,奴隶,这个本来可能要“自然消亡”的群体,一夜之间,变成了南方经济繁荣“不可或缺的基石”。

当一样东西和你的钱袋子深度绑定之后,你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它的存在,找一套听起来很高大上的理由。

南方的精英们,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观念升级”。他们不再羞羞答答地说奴隶制是“必要的恶”,而是理直气壮地宣称,奴隶制是一种“积极的善”。

这场运动的总设计师,是南卡罗来纳州的理论家,约翰·卡尔霍恩。这哥们曾经是杰克逊的副总统,是个顶级聪明的脑袋。

他搞出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核心观点有三条:

第一,种族优劣论。他说黑人天生就是劣等种族,脑子笨,身体懒,由优等的白人老爷们来“照顾”和“管理”他们,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大善事。

第二,南北对比论。他说我们南方的奴隶制,那可比你们北方工厂里那种冷冰冰的“工资奴隶制”要仁慈多了。我们奴隶主至少还管奴iglia的吃穿住行生老病死,你们北方的工厂主,只会把工人当机器一样往死里用,用坏了就一脚踢开。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条:财产权神圣论。他说,奴隶是我们的财产,就像我们的土地和骡子一样,是受宪法保护的。你联邦政府要是敢插手各州的奴隶制,那就是对私有财产权最粗暴的践踏!

你看,南方人也在理直气壮地讲“自由”。

他们要的,是“蓄奴的自由”,是各州不受联邦干预,处理自己“内部事务”的自由。这种自由观,本质上,就是为了保护他们那套种植园经济模式。

而在北方,另一股完全相反的观念潮流,也正在变得波涛汹涌。

那就是废奴主义运动。

一开始,废奴主义者只是一小撮理想主义的激进分子,被大多数人看作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

但是,他们的思想,像病毒一样,通过报纸(比如加里森的《解放者》)、慷慨激昂的演讲,以及一本后来引爆了整个美国的小说——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迅速地传播开来。

废奴主义者提出的,是一种更根本、更具普遍性的“自由”观。

他们说:自由,是上帝赋予每个人的自然权利,跟你的肤色是黑是白没有半毛钱关系。一个人,永远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的财产。

联邦政府,有道义上的责任,去废除这种不道德的制度。

这两种“自由”观,在根子上,是没办法共存的。

一个说的是“我拥有财产(包括人)的自由”。

一个说的是“我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自由”。

一个把州的权力看得比天大,一个则诉诸于更高的道德和国家权威。

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北方人对废奴的热情,并非全部出自高尚的道德情操。

这背后,同样有经济的算盘。

北方的工商业精英们发现,南方的政治精英们,不仅仅是道德上的污点,更是他们实现工业帝国梦想的巨大障碍。

为什么?

废奴正好是打击这一股政治势力的一种手段。

因为南方政治势力死死地抱住低关税的自由贸易政策不放。

只要南方政治势力依然在国会发挥作用,就会在国会里,拼命地阻挠一切有利于北方工业发展的法案(比如用联邦的钱来修铁路、搞基建)。

所以,摧毁奴隶制,不仅仅是解放黑奴,更是为了摧毁南方种植园主的政治权力,从而为北方主导的、高关税的、中央集权的工业化道路,扫清一切障碍。

道德的激情,与经济的利益,在这里,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三) 西进运动: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关税是钱袋子之争,奴隶制是面子之争,那么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两大矛盾彻底捆绑在一起,再放到火上烤。

这件事,就是美国的西进运动。

美国这个国家,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能“长个儿”。它不断地向西扩张,吞并新的土地。

每一次,当一块新的土地,比如密苏里、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人口够了,要申请加入联邦大家庭,成为一个新的州时,那个被大家假装看不见的问题,就会以最尖锐的方式,重新爆发:

这个新来的兄弟,应该是自由州,还是蓄奴州?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道德选择题。但骨子里,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权力计算题。

因为美国的参议院,是按州来分配席位的,每个州,不管大小,都是两票。

这就意味着,多一个自由州,北方在参议院里就多了两票,未来通过高关税法案、通过有利于北方工业的法案的可能性,就大了一分。

反过来,多一个蓄奴州,南方守住低关税、保住自己生活方式的把握,就大了一分。

所以,从1820年的“密苏里妥协案”开始,美国的政治家们,就干起了“和稀泥”的勾当。他们像走钢丝一样,玩起了数字游戏:新加入的州,必须一蓄奴、一自由,成双成对地进来,以维持参议院里双方势力的脆弱平衡。

但这种妥协,本质上是饮鸩止渴。它只是把问题往后拖,让双方的怨气越积越深。

终于,到了1854年的“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连这层遮羞布都不要了。

这个法案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民主”的原则,叫“人民主权”——让新土地上的居民,自己投票决定,要不要搞奴隶制。

这一下,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一夜之间,从北方来的废奴主义者,和从南方来的蓄奴主义者,都像疯了一样,带着钱,更重要的是,带着枪,涌进了堪萨斯。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用人头,或者说,用子弹,来决定投票的结果。

于是,和平的投票,演变成了公开的内战。“流血的堪萨斯”,成了未来那场席卷全国的血腥战争的一次小型预演。

火药桶已经堆满,就差一个点火的人了。

四)那个叫林肯的男人

就在国家观念彻底撕裂,眼看就要散伙的时候,一个男人,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他来自伊利诺伊州,当过律师,干过一届国会议员,长得又高又瘦,相貌平平,看起来还有点笨拙。

他叫亚伯拉罕·林肯。

在当时,没人觉得他会成为一个改变历史的伟人。

林肯,我们必须说清楚,他一开始,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废奴主义者。他甚至公开表示过,如果能够维持联邦的统一,他愿意容忍奴隶制在南方继续存在。

但他有一个信念,一个坚如磐石、绝不妥协的信念。

这个信念就是:联邦是永恒的,是神圣不可分割的。

在1858年,为了竞选参议员,他跟他的老对手道格拉斯搞了一场全国闻名的系列大辩论。在那场辩论中,林肯说出了一句后来载入史册的名言:

“‘一座裂开的房子是站不住的。’我相信这个政府不能永远维持半奴隶半自由的状态。我不期望联邦解散,我不期望房子崩塌,但我期望它停止分裂。”

这句话,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要害。

对于南方的分裂主义者来说,联邦是什么?它不过是十三个州当年凑在一起签的一个“合同”。既然是合同,那我今天觉得不爽了,随时可以撕毁合同,退出不干了。这是典型的“州权至上”的逻辑。

但对于林肯来说,联邦,绝对不是一个可以随时退出的俱乐部。

它是一个有机的、统一的国家。这个国家,是先于各州而存在的。各州,只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就像人的胳膊和腿,是身体的一部分。

胳膊和腿,能宣布自己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吗?不能。

所以,当1860年,林肯这个明确反对奴隶制向西部扩张的共和党人,当选为美国总统后,南方各州知道,他们在国会的权力游戏中,已经输掉了未来。

于是,他们选择了他们最后的武器——退出联邦。

面对南方的决绝,林肯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为了维护这个他心中神圣的“联邦”,他不惜一战。

战争的导火索,是关于解放黑奴的道德争议。

但战争的真正目的,从林肯的角度看,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维护国家的统一。

而从更深层次的经济结构看,这场战争,就是北方工商业资本,要用武力,彻底摧毁南方种植园经济的政治代表,将整个美国,纳入自己所设计的、那个高关税、中央集权的工业化发展轨道。

五)血与火的洗礼:一个“国家”的诞生

美国内战,是美国历史上打得最惨烈、最血腥的一场战争。

四年时间,死了六十多万人。这个数字,超过了美国后来参加的所有战争(一战、二战、越战等等)死亡人数的总和。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其残酷性,远非对外战争可比。

但这场战争,其意义,也远远超出了“解放奴隶”本身。

它是一场关于“美国到底是什么”的终极观念之战。最终,林肯所代表的、那个统一的、强大的“国家主义”观念,用枪炮和鲜血,将“州权至上”的邦联观念,彻底从美国的政治版图上抹去。

战后,有几个词,在美国人的日常用语里,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战前,人们说:“The United States are…” (这些美利坚合众国是……)——用的是复数,把合众国看作是多个独立州的集合体。

战后,人们开始说:“The United States is…” (这个美利坚合众国是……)——用的是单数,把它看作是一个单一的、不可分割的实体。

一个字母的改变,背后,是一个国家观念的重塑。

这场战争,带来了联邦政府权力的空前扩张,而且许多扩张,是永久性的:

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征兵,联邦政府第一次绕过州,直接向公民下命令。

第一次征收全国性的所得税,联邦政府第一次把手伸进了每个人的钱袋子。

第一次发行全国统一的、不与金银挂钩的法定货币“绿背纸币”,中央控制金融的时代开启了。

更重要的是,战后通过的宪法第十三、十四、十五修正案,不仅废除了奴隶制,更第一次将“公民的基本权利”置于联邦政府的保护之下,明确规定任何州,都不得侵犯。

这等于从根本上,颠覆了建国初期那种“防着联邦政府”的小政府思想。

内战,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把一个松散的“诸州联盟”,锻造成了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的“民族国家”。

它用武力,解决了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州,到底有没有权力退出联邦?”

答案是:没有。

它用法律,解决了那个道德难题:“人,到底可不可以是财产?”

答案是:不可以。

最重要的是,它用一场残酷的战争,彻底清除了北方工业化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南方输掉了战争,也就意味着种植园经济模式的彻底破产,意味着美国未来的经济模式,将无可逆转地由北方说了算。

高关税、贸易保护、国家主导的基建,这些汉密尔顿当年梦寐以求的政策,现在,都成了美国的国策。

那个在杰斐逊时代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强大中央政府,现在,成了国家统一和国民自由的象征。

一把削铁如泥的权力之剑,在内战的熔炉中,被锻造完成,并被恭恭敬敬地,挂在了华盛顿联邦政府的墙上。

战后的“镀金时代”,表面是自由经济的繁荣,其实是干预主义在美国扎根的开始,这把剑,在南北战争时,就已经磨好了。

当下一个危机来临时,它随时会被再次拿起。

而这一次,它的剑锋所指,将不再是闹分裂的南方,而是那些被认为“失控”的市场和“贪婪”的资本家。

一个全新的时代——进步主义时代,即将来临。

如果说,第二次独立战争,让无数美国人从精神上认同了美国这个共同体,而南北战争,则成为了美国这个中央集权国家的正式诞生时间。

自此,现代美国真正成立了。

从观念上,制度上,我们今天所认知到的美国,才正式出现。

美国衰退史(8)

提起内战后到二十世纪初的美国,马克·吐温给我们一个词儿,叫“镀金时代”。

这词儿太妙了,妙就妙在它那股子讽刺劲儿。表面一层金,灿烂辉煌,刮开一看,底下全是烂铁。

教科书会告诉你,这是一个“自由放任”创造经济奇迹的时代,也是一个“自由放任”导致贫富分化、社会动荡的时代。

这套说辞,听起来挺公允,各打五十大板。

这套说辞,从根子上就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

它把所有好的东西(经济增长、技术创新)都归功于一个实际上从未存在过的“自由市场”,然后把所有坏的东西(垄断、腐败、劳工血泪)都当成是这个“自由市场”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这完全是栽赃陷害。

要想看懂这段历史,得看罗斯巴德。罗斯巴德对这段历史的解读是,所谓的“镀金时代”,根本不是什么“自由放任”的试验场。

它是一个国家机器特权商业精英联手打造的、精巧而又残酷的“镀金铁笼”。它繁荣的表象之下,是自由市场被系统性扼杀的悲剧。它的问题,不是因为“太自由”,而是因为“不够自由”。

一)繁荣的假象

我们先看那闪闪发光的“金子”——铁路、钢铁、石油。这些工业巨龙的崛起,真的是市场竞争、优胜劣汰的结果吗?

别逗了。它们的诞生,从第一天起,就充满了国家权力的“原罪”。

主角,是共和党领导下的联邦政府。

这帮人,继承了内战时期林肯建立的强大中央集权,他们骨子里信奉的,根本不是什么“小政府”,而是老掉牙的、18世纪汉密尔顿玩剩下的那套“重商主义”——也就是,政府应该积极扶持、补贴那些“对国家重要”的产业和公司

这套理论,说白了,就是“劫贫济富”。

政府用暴力从印第安人手里抢来,本该属于所有人的西部土地,被他们像发传单一样,成亿英亩地白送给了联合太平洋、中央太平洋这些铁路公司。你见过哪个自由市场,是靠白送生产资料来竞争的?这是赤裸裸的特权,是用国家的刺刀,为一小撮人扫清了创业路上最大的成本。

共和党政府长期维持着高额的保护性关税。这等于是在美国海岸线上修了一道墙,阻止外国更便宜、更优质的工业品进来竞争。谁最开心?当然是卡内基那帮本土的钢铁大王。他们可以毫无压力地在国内市场卖高价,反正消费者没别的选择。关税,就是国家强制消费者给特权企业发的红包

银行体系是核心中的核心。内战时期建立的国家银行体系,就是一个由政府特许的、华尔街主导的“通货膨胀制造机”。

这个体系允许这些“国家银行”在极少量的黄金储备基础上,发行大量的银行券(事实上的纸币)。每一次信贷扩张,都是在凭空印钱,稀释所有储户和工薪阶层的财富,然后把这些新钱,以低息贷款的形式,优先注入到他们那些搞铁路、搞钢铁的“关系户”公司里。

看明白了吗?铁路、钢铁、金融这几个镀金时代的“引擎产业”,它们的高速增长,根本不是来自服务消费者的市场嘉奖,而是来自土地特权、贸易壁垒和通胀信贷这三支“国家兴奋剂”。

这种由国家权力催生出来的“繁荣”,是虚假的,是扭曲的。它不是在创造财富,而是在重新分配财富——从那些无法获得政治特权的农民、工人和诚实经营的中小企业主手中,把财富转移到少数与政府勾结的寡头口袋里。

这根本不是“自由放任”,这是“干预主义”。它不是Laissez-faire,而是State Capitalism。

二)谁是真正的“暴力垄断者”?

主流的说法是,在镀金时代,“残酷的资本家”压榨工人,而工人们自发组织“工会”来反抗。

这又是一个极具误导性的童话故事。

在一个真正的自由市场里,劳资关系是自愿的、和平的交换。工人出卖劳动力,老板支付工资。如果工人觉得工资太低,他可以跳槽去别家。

如果老板找不到工人,他就必须提高工资。劳动力的价格,像其他所有商品一样,由供求关系决定。

镀金时代的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国家干预破坏了这个自愿交换。

一方面,我们刚才说了,那些工业托拉斯,很多本身就是靠国家特权才坐大的垄断者。在一个被扭曲的、缺乏竞争的市场里,工人跳槽的选择自然就少了,议价能力也就弱了。

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工会的崛起。

工会这个组织,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核心诉求就不是“和平谈判”,而是暴力胁迫

工会的目标,从来不是让每个工人都找到满意的工作,而是为“工会内部的”那部分工人,争取高于市场均衡水平的工资。

怎么实现呢?靠暴力垄断劳动力的供给

他们会强迫所有想在该行业工作的工人,都必须加入工会,缴纳会费。这叫“封闭工场制”。

当谈判破裂时,他们会组织罢工,这本身没问题。但他们绝不允许其他“非工会工人”(他们蔑称为“工贼”)来顶替他们的工作。谁敢来干活,他们就用石块、棍棒甚至炸药来“招待”谁。

他们通过政治游说,推动政府立法,限制移民,减少劳动力供给;或者规定最低工资,直接把那些技能水平低于最低工资线的、最穷的工人,排除在就业市场之外。

看清楚了吗?工会的本质,和那些靠关税保护的工业托拉斯一样,都是一个反市场的、试图通过强制手段(而非自愿合作)来获利的卡特尔组织

而镀金时代那些血腥的劳资冲突,比如著名的“霍姆斯泰德大罢工”,根本不是什么“正义的工人反抗邪恶的资本家”。

它的真相是:卡内基钢铁公司(一个靠关税特权获利的半垄断者)和钢铁工人联合会(一个试图暴力垄断劳动力供给的组织)之间,两个“垄断者”的火并。

而当州政府出动民兵镇压罢工时,这也不是什么“政府偏袒资本家”,而是国家这部暴力机器,在不同的“客户”之间摇摆。

有时候,它为资本家服务,镇压工会;有时候,它也会为工会服务,通过立法来满足工会的要求(比如后来的《克莱顿法案》就给予工会免于反垄断法起诉的特权)。

国家,才是那个唯一的、合法的暴力垄断者。而所谓的劳资冲突,不过是不同的利益集团,争相购买国家这部暴力机器的服务而已。

三)农民的愤怒:通货膨胀的真正受害者

最后,咱们说说农民。镀金时代的农民,是真苦。他们感觉自己被铁路和银行死死掐住了脖子。

主流历史将此归咎于“市场失灵”和“货币紧缩”。平民党人高呼,要“自由铸银”,要多印钱,来对抗东部银行家的“金本位压迫”。

这又是一个被严重误读的故事。

农民真正的敌人,不是“金本位”,也不是什么“市场”,而是那个我们前面提到的、由国家特许的部分准备金银行体系

这个体系,在经济繁荣期,会疯狂地扩张信贷(印钱),制造通货膨胀。通胀一来,物价飞涨。农民购买生产资料(农具、种子)的成本,涨得比他卖粮食的价格快得多。这第一刀,就割在了农民身上。

更要命的是,这种由银行信贷吹起来的“繁荣”,是不可持续的。它必然会导致“商业周期”,也就是繁荣之后的萧条和崩溃。

当萧条来临时,银行为了自保,会突然收紧信贷。那些之前在繁荣期,被银行忽悠着贷款扩大生产的农民,一下子就傻眼了。他们不仅要面对暴跌的农产品价格,还要偿还之前欠下的、以“真金白银”计价的贷款。

繁荣期,他们被通胀洗劫;萧条期,他们被通缩(债务)压垮。 这一来一回,财富就被银行体系给榨干了。

所以,农民们感受到的痛苦是真实的,但他们找错了药方。他们把问题归咎于“钱太少”,希望政府印更多的钱(自由铸银)。

真正的解药,恰恰相反:应该彻底废除国家对银行的特许权,回到100%黄金储备的“硬通货”体系,从根子上杜绝银行制造通胀和商业周期的能力。

农民们,本应是自由市场最坚定的盟友,却因为对经济学原理的误解,最终站到了呼唤更多国家干预的阵营里。这是一个历史的悲剧。

好了,现在我们再回头看“镀金时代”。

把它说成是“自由放任”,是一个极其恶毒的“稻草人谬误”。

进步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们,先是把一个由国家干预、官商勾结、通货膨胀驱动的“国家资本主义”怪胎,错误地(或者说有意地)标记为“自由市场”。然后,他们对着这个怪胎所产生的一切罪恶——垄断、腐败、剥削——大加挞伐,最后得出结论:“看,自由市场失败了!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政府来纠正这一切!”

这套把戏,从镀金时代一直玩到今天,屡试不爽。

镀金时代的罪恶,不是源于自由,而是源于对自由的背叛。

它的解药,不是更多的政府干预,而是更彻底的自由市场——一个没有土地赠予,没有保护性关税,没有中央银行,没有特许垄断的,真正让每个人都能在和平与自愿的基础上进行交换的社会。

这个理想,在镀金时代没有实现。而在它之后的“进步主义时代”,人们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了下去。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四)反弹的声浪

最先发出怒吼的,是农民。

1890年代,一场声势浩大的民粹主义运动,席卷了美国的中西部和南部。

这些农民组织了一个叫“人民党”的政党,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非常激进的政治纲领:

要求政府所有并经营铁路、电报和电话系统。

——这是对垄断的直接宣战。

要求实行累进所得税。

——让富人交更多的税。

要求改革货币体系,实行“金银复本位制”,增加货币供应量,以帮助负债的农民。

要求由人民直接选举联邦参议员。

——打破政客和公司之间的腐败链条。

你看,民粹主义者的这些要求,核心思想就一个:我们不再相信“看不见的手”了!我们要求一个看得见的、强有力的手——政府的手——伸进来,管一管这些无法无天的大公司和大富豪!

1896年大选,人民党的理念,被民主党候选人威廉·詹宁斯·布莱恩所吸收。

他发表了著名的“黄金十字架”演说,将东部的金融集团,描绘成把农民钉死在黄金十字架上的“凶手”。

虽然布莱恩最终输掉了选举,但民粹主义运动,像一声惊雷,劈开了“镀金时代”虚伪的平静。

它标志着,美国社会的主流观念,正在发生一次深刻的转向。

人们对“自由放任”的信念,开始动摇。

对一个弱小的、“守夜人”式的政府的认同,也开始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认为政府有责任、有义务去解决社会不公、调节经济失衡的观念。

这种新的观念,将会在20世纪初,由一批来自城市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记者和社会改革家,进行更系统的包装和理论化。

他们将不再像民粹主义者那样愤怒和激进,而是以一种更“科学”、更“理性”的面目出现。

他们,就是进步主义者。

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剧本A的最后辉煌,即将落幕。

剧本B(集权强大),在蛰伏了几十年之后,将以一种全新的、“科学”和“进步”的面目,卷土重来,并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重塑美国。

好的,“镀金时代”的纸醉金迷之下,社会矛盾已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现在,一群手拿“科学”和“道德”的“医生”,即将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宣称要对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进行一场彻底的改造手术。

如果说民粹主义是一场来自乡野的、充满愤怒情感的呐喊,那么进步主义,就是一场来自城市的、由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主导的、更具理论深度和实践策略的改革运动。

这场运动,从19世纪末开始萌芽,到20世纪初的前二十年,达到了高潮。

它不是一个统一的政党,而是一股跨党派的、弥漫在整个社会中的思潮。

它的核心,是一场深刻的观念革命。

这场革命,从根本上,颠覆了杰斐逊和“镀金时代”所信奉的“有限政府”和“自由放任”的旧有信条。

五)新世界的“老问题”

进步主义者们,大多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

他们是记者、大学教授、社会工作者、工程师、律师和一些有社会责任感的商人。

他们不像农民那样,直接感受到铁路和银行的压迫。

他们看到的,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带来的一系列全新的、触目惊心的“城市病”:

贫民窟里,肮脏拥挤,疾病肆虐。

工厂里,童工们在危险的机器旁,干着繁重的活计。

食品加工厂里,腐烂的肉和工人掉进去的手指,被一起做成了香肠。

政治上,城市的市政厅,被腐败的“政治机器”所控制,他们靠着操纵移民的选票,中饱私囊。

经济上,像标准石油这样的托拉斯巨头,已经强大到可以左右国计民生,甚至绑架政府。

面对这些问题,杰斐逊那种“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的旧观念,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守夜人”政府,能解决下水道问题吗?能禁止工厂雇佣童工吗?能保证你吃的肉是干净的吗?能拆分一个富可敌国的垄断公司吗?

答案是:不能。

于是,进步主义者们得出了一个与过去180度大转弯的结论:

问题,不能靠个人和市场的“自发秩序”来解决。

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一个强大的、积极有为的、专业的政府。

六)欧洲“优良”观念的引进

要革命,先得有思想武器。

进步主义者们,把目光投向了欧洲,尤其是当时的德国。

19世纪末,大量的美国年轻人,去德国的大学留学。

他们带回来的,不是杰斐逊时代那种崇尚个人自由和自然权利的英法启蒙思想。

他们带回来的是德国的“国家主义”和“历史学派”经济学思想。

德国的学者们认为:不存在什么普世的、永恒不变的经济规律。

每个国家的经济政策,都应该根据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和现实需要,由国家这个最高组织形式,来进行有意识的引导和规划。

这个思想,对美国知识界,简直是醍醐灌顶。

它等于说,“自由放任”不是什么神圣信条,它只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

现在美国情况变了,我们就应该用新的、更“科学”的办法来管理国家。

同时,英国费边社的渐进式社会主义思想,也对他们产生了深远影响。

费边社主张,不用搞暴力革命,而是通过不断地立法、渗透和教育,一点一点地,把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和平演变成一个由专家管理的、更公平的社会主义国家。

这些从欧洲引进的新观念,为美国政府的干预行为,提供了最前沿的理论弹药。

七)从“消极自由”到“积极自由”

有了理论武器,进步主义者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重塑美国人对“自由”这个核心概念的理解。

传统的、杰斐逊式的自由观,是一种“消极自由”。

它的意思是“免于……的自由”。

比如,免于政府干涉的言论自由,免于政府侵犯的财产自由。

在这种观念下,政府的角色,是“不做什么”。

进步主义者们,巧妙地提出了一种新的自由观——“积极自由”。

它的意思是“去做……的自由”。

比如,一个人如果穷得快饿死了,他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吗?一个每天要在血汗工厂里工作14个小时的童工,他有“实现自我价值的自由”吗?

显然没有。

所以,进步主义者们认为,真正的自由,不仅仅是摆脱政府的束缚。

真正的自由,是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潜能。

而为了让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政府必须介入。

政府有责任,为人民提供最基本的保障,比如干净的环境、安全的食品、受教育的机会、免于过度剥削的工作条件。

你看,这是一次多么巧妙的“偷天换日”!

“自由”这个词没变,但它的内涵,已经从“限制政府”,变成了“扩大政府”的理由。

剧本A的口号,被剧本B拿过去,重新包装,变成了自己的武器。

八)“专家治国”的理想

那么,这个被赋予了巨大责任和权力的政府,应该由谁来管理呢?

进步主义者们,对杰克逊时代那种“人民民主”也充满了怀疑。

他们觉得,普通大众是盲目和非理性的,容易被腐败的政客操纵。

他们相信“科学”和“效率”。

他们理想中的政府,应该像一个管理良好的大公司。

掌权的,不应该是那些靠拉帮结派上台的政客,而应该是一批受过良好教育的、中立的、专业的“专家”。

城市的管理,应该交给专业的“城市经理人”。

经济的监管,应该交给独立的“委员会”,由经济学家和法律专家组成。

社会的改良,应该听取社会学家和公共卫生专家的意见。

这种“专家治国”的理想,本质上,是对民主和市场秩序的一种不信任。

它相信,一小撮最聪明、最专业的精英,能够比千百万普通人,更“科学”、更“理性”地,为整个社会,做出最好的规划。

这股强大的思潮,最终涌现出了两位总统级别的代言人。

他们将利用总统这个“高尚的讲坛”,把进步主义的观念,变成了国家的法律和制度。

一位是共和党的西奥多·罗斯福,一个精力充沛、挥舞着“大棒”的“托拉斯驯服者”。

另一位是民主党的伍德罗·威尔逊,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试图用“新自由”来改造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前大学校长。

在这两位强人总统的推动下,联邦政府的权力,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侵入到经济和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沉睡的集权巨人,即将被彻底唤醒。

好的,理论的炮弹已经准备就绪,现在,两位重量级的政治炮手即将登场,他们将用总统的权力,把进步主义的观念蓝图,变成美国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