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二十一世纪后,迅速衰退的原因
1990年代,在克林顿总统的领导下,美国享受了一段被称为“新经济”的繁荣时期。
互联网的兴起带来了巨大的技术红利,政府财政在战后第一次出现了盈余。
很多人,包括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都乐观地认为:
人类的意识形态之争,已经以自由民主和市场经济的最终胜利而“终结”了。
然而,历史的下一页,却充满了血与火。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两场深刻的危机,彻底终结了这种天真的乐观主义。
它们从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外部的安全和内部的经济——对美国社会发起了冲击。
而面对每一次危机,联邦政府都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并在此过程中,将自己的权力,扩张到了一个连罗斯福和约翰逊都无法想象的境地。
9·11的冲击:“爱国者法案”与监控国家的崛起
2001年9月11日,清晨。
当两架被劫持的客机,撞向纽约世贸中心的双子塔时,
它们撞毁的,不仅仅是两幢摩天大楼。
它们撞毁的,是美国人心中那种本土绝对安全的“孤岛心态”。
它们撞毁的,是冷战结束后那种“再无匹敌对手”的轻松感。
它们也撞毁了里根革命以来,对“小政府”的最后一点幻想。
在国家陷入震惊、悲伤和愤怒的时刻,一种压倒一切的情绪,主导了整个国家:对安全的渴望。
在这种情绪之下,任何以“国家安全”为名的措施,都变得不容置疑。
乔治·W·布什总统,迅速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战时总统”。
他向恐怖主义宣战,提出了著名的“布什主义”:“你要么跟我们站在一起,要么就跟恐怖分子站在一起。”
这种非黑即白的世界观,为政府采取极端措施,扫清了道德和舆论上的一切障碍。
就在9·11事件发生后仅仅45天,美国国会,就以压倒性的票数,几乎是未经充分辩论,就通过了一部名为《美国爱国者法案》(USA PATRIOT Act)的法律。
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政治宣传的意味。
“爱国者”,你敢反对它吗?
这部长达300多页的法案,极大地扩张了联邦执法机构和情报部门的监控权力:
它允许政府,在没有获得具体授权令的情况下,对公民的电话、电子邮件和互联网活动,进行大规模的“窃听”。
它允许联邦调查局(FBI),以“反恐”为名,去搜查公民的图书馆借阅记录、医疗记录和财务记录,而且还禁止图书馆员或医生,告诉当事人他们被调查了。
它模糊了国内执法和国外情报之间的界限,让中情局(CIA)这样的机构,也可以更多地介入国内事务。
《爱国者法案》是对宪法第四修正案(保护公民免受无理搜查)的一次史无前例的践踏。
那个曾经被《权利法案》小心翼翼地关在笼子里的政府监控权力,现在,以“反恐”的名义,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全新的、庞大的联邦官僚机构——国土安全部(DHS)——被建立起来。
它整合了海关、边境巡逻、海岸警卫队等22个不同的联邦机构,成为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政府重组。
从此,美国人的每一次飞行,都要经过这个部门下属的运输安全管理局(TSA)的严格安检。
一个庞大、隐秘、无孔不入的现代监控国家,在“9·11”的废墟之上,拔地而起。
剧本A所珍视的“个人隐私”和“消极自由”,在剧本B的“国家安全”这面大旗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
两场战争的巨大成本
以“反恐”为名,美国发动了两场旷日持久的海外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
这两场战争,与以往的战争有一个显著的不同:政府没有通过增税,来为战争买单。
在二战和朝鲜战争时期,为了支付军费,政府都会大幅提高税收,让民众感受到战争的直接成本。
但这一次,布什政府,不仅没有增税,反而还在推行大规模的减税。
那么,打仗的钱从哪来?
答案只有一个:借!
通过发行巨额的国债,联邦政府把战争的成本,全部推给了未来。
这两场战争,花费了数万亿美元。
它们与国内的减税政策,以及不断增长的社会福利开支(比如布什政府推出的老年人处方药福利计划)相结合,导致美国的国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再次爆炸式增长。
那个被里根革命暂时抑制住的赤字怪兽,以一种更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
2008年金融危机:“大到不能倒”的救赎
就在美国深陷两场海外战争的泥潭之时,一场源自内部的、破坏力堪比大萧条的金融海啸,袭来了。
2008年,由次级抵押贷款泡沫破裂所引发的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了。
这场危机的根源,极其复杂。
但从观念史的角度看,它是一系列错误观念共同作用的恶果。
美联储的宽松货币政策:在9·11之后,为了刺激经济,时任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将利率降到了极低水平,再次向市场注入了海量的廉价信贷,催生了巨大的房地产泡沫。
政府的住房政策:历届政府,都出于“居者有其屋”的政治正确,鼓励房利美和房地美这两个“政府支持企业”(GSEs),去购买和担保那些风险极高的次级抵押贷款。
金融机构的道德风险:华尔街的巨头们,相信自己“大到不能倒”。他们坚信,如果真的出了事,联邦政府一定会出手相救。因此,他们毫无顾忌地,进行着疯狂的、高杠杆的金融赌博。
当雷曼兄弟公司在2008年9月倒闭,整个金融体系濒临崩溃时,联邦政府的反应,印证了华尔街的这种信念。
布什政府和随后的奥巴马政府,都采取了同一个立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拯救这些“大到不能倒”的金融机构。
于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政府救市开始了。
国会通过了高达7000亿美元的“问题资产救助计划”(TARP),由财政部,直接向花旗、美国银行、AIG等金融巨头,注入纳税人的资金。
美联储,更是开启了“核动力印钞机”模式。
它不仅将利率降到零,还启动了被称为“量化宽松”(QE)的非常规操作——直接下场,购买数万亿美元的国债和抵押贷款支持证券。
这种规模的政府干预,让罗斯福的新政,都相形见绌。
到了2020年更是宣布了史上最大规模的QE,不设底线的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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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的终极胜利?
9·11和2008年金融危机,这两场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却共同将剧本B(集权强大)的观念,推向了一个逻辑上的终点。
在安全领域,9·11确立了“预防性”原则。
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威胁,政府有权牺牲公民的自由和隐私。
在经济领域,2008年金融危机确立了“大到不能倒”原则。
为了防止系统性崩溃,政府有权用纳税人的钱,去救助那些因为自己的贪婪和愚蠢而陷入困境的超级企业。
这两大原则的背后,是同一个深层观念的最终胜利:
一个全知全能的、拥有无限权力和无限资源的中央政府,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唯一能够带领我们,应对现代世界各种复杂危机的最终拯救者。
在这个观念之下:
财政纪律,已经无足轻重。
一种被称为“现代货币理论”的异端学说,已经开始在政界流行。
它认为,只要一个国家能用本国货币发债,那它就永远不会破产,可以为了实现充分就业等目标,而无限制地印钞和赤字。
个人责任的观念,被侵蚀殆尽。
无论是发动战争的成本,还是金融投机失败的恶果,最终,都由一个抽象的“国家”和全体纳税人来承担。
从那个在“五月花号”上签订自治公约的清教徒,到那个相信“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的杰斐逊;
从那个在西部边疆自力更生的拓荒者,到那个相信“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的“镀金时代”企业家……
美国人心中那个“小政府、大社会”的原始剧本,似乎已经被彻底覆盖、删除。
那个曾经被视为自由最大威胁的“利维坦”,现在,却被大多数人,看作是唯一的“诺亚方舟”。
美国的未来会如何,取决于美国民众的观念能否被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