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败选的悲壮一役:阿根廷,为何宁愿拥抱深渊,也不愿走出百年的宿命?
2025年9月8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金融市场哀鸿遍野。股市、债市、汇市,三条血红的下跌曲线,仿佛三道深刻的伤口,宣告了一场信心的崩塌。前一天,被誉为阿根廷“最后希望”的狂人总统哈维尔·米莱,在他政治生涯的“龙兴之地”——首都选区,遭遇了一场耻辱性的惨败。
反对党“庇隆主义”联盟以47%的得票率强势归来,而米莱的自由前进党,仅获得33%的支持。市场的恐慌,源于一个令人绝望的信号:那个曾被米莱用“电锯”暂时锯开的、通往深渊的旧循环,似乎又开始了。米莱的改革,这个被视为能将阿根TAIN从百年沉疴中拯救出来的“休克疗法”,在仅仅施行不到两年后,似乎正被病人自己,从身上狠狠撕扯下来。
米莱大方地承认了败选,但他紧接着说:“我的改革步伐,绝不会停止!” 这句话,在崩盘的市场面前,显得无比悲壮。
这场失败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股强大而顽固的引力,将这个国家一次又一次地拖回失败的宿命?要理解米莱的困境,我们必须深入阿根廷的灵魂,去探寻那个名为“庇隆主义”的、缠绕了70年的幽灵。
一:“庇隆主义”的甜蜜毒药——一剂注射了70年的财政海洛因
要理解阿根廷,就必须理解庇隆主义。这不仅仅是一个政党的名称,它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政治文化,一种已经内化为国民性格的生存哲学。
庇隆主义由军人总统胡安·庇隆在1946年创立。它的核心纲领,听起来无比诱人:
- 反精英、反寡头: 将财富从少数富人手中,分配给广大的劳工阶级。
- 高福利、大政府: 建立覆盖全民的免费教育、医疗和养老体系,并给予工会强大的权力。
- 保护主义: 限制进口,保护本国脆弱的工业。
在二战后,欧洲沦为废墟,阿根廷作为农产品和矿石出口国,赚得盆满钵满。这笔“天降横财”,为庇隆主义的慷慨承诺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一时间,阿根廷工人享受着欧洲水准的福利,国家似乎一片欣欣向荣。
然而,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剂甜蜜的毒药。
从奥派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庇隆主义犯下了一切教科书式的错误。 它建立的,不是一个健康的、可持续的经济体,而是一个依赖于短期外部输血的“分配机器”。
- 通货膨胀的根源: 奥派经济学认为,通胀并非简单的物价上涨,而是货币购买力的下降,其本质是政府通过印钞,对民众财富的隐形掠夺。庇隆主义的福利承诺,远超其真实的生产能力。当二战的红利期过去,大宗商品价格回落,政府的钱从哪里来?答案只有一个:开动印钞机。从此,恶性通货膨胀成为阿根廷无法摆脱的诅咒,它像一台抽水机,不断吸干普通人的毕生积蓄。
- 资本的错配: 一个国家真正的富裕,源于资本的积累和有效投资,从而提高生产效率。而庇隆主义,将大量的社会资源用于短期消费和福利发放,而非投资于能创造长期价值的产业升级和基础设施。这无异于一个家庭,将所有钱都拿去大吃大喝,却从不投资于孩子的教育和家里的生产工具。短暂的狂欢过后,必然是长期的贫困。
庇隆主义统治阿根廷长达70年。70年间,阿根廷的工业毫无寸进,至今仍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农产品出口国。政客们关心的,不是如何将蛋糕做大,而是在每一次选举前,比赛谁能许诺分发更多的福利,以此“贿赂”选民。整个国家,都对这剂“财政海洛因”上了瘾。
二:米莱的“电锯”——一场刮骨疗毒式的残酷手术
时间快进到2023年12月,米莱上任前夕。阿根廷这名“病人”,已经奄奄一息。
- 高通胀: 全年通胀率超过210%。
- 高贫困: 贫困率超过40%。
- 高债务: 外债总额接近GDP的90%。
- 高赤字: 政府支出远超收入。
- 低储备: 外汇储备枯竭,国家濒临破产。
米莱,这位信奉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政治异端”,挥舞着电锯上台了。他的“休克疗法”,堪称一场残酷的外科手术:
- 大幅削减公共开支: 将政府部门从18个砍到9个,停止一切非必要的公共工程。
- 取消价格管制: 让市场决定商品价格,结束长期的价格扭曲。
- 推动国企私有化: 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干预。
- 大幅削减福利: 砍掉各种不合理的补贴。
这套组合拳,每一下都精准地打在庇隆主义的要害上,也精准地打在了无数阿根廷人的身上。 痛苦是剧烈的,贫困率一度飙升至55%。但从经济学上看,这场“刮骨疗毒”正在起效:
- 通胀率从200%以上,回落至今年7月的36%。
- 实现了几十年来的首次季度财政盈余。
- 经济在经历了短暂的剧烈收缩后,已恢复增长。
IMF预测,如果改革得以持续,阿根廷经济将在2025年实现5.5%的强劲增长。
米莱的改革,是奥地利学派理念的一次极端社会实验。他坚信,只有停止政府干预,让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充分发挥作用,才能将阿根廷从死亡螺旋中拯救出来。初期的阵痛,是戒除“财政毒瘾”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三:帝国的反击——病人为何亲手撕开正在愈合的伤口?
然而,最新的选举结果,给了米莱和市场沉重一击。病人,似乎正在拒绝治疗。
为什么会这样?
- “延迟满足”的失效: 米莱的改革,许诺的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但代价是“现在”的痛苦。对于已经被庇隆主义喂养了70年的阿根廷人来说,“延迟满足”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品质。他们习惯了短期的、唾手可得的“小恩小惠”。当福利被削减,生活成本上涨时,他们宁愿选择那个承诺立即发糖的“庇隆主义”,也不愿为了一个遥远的未来而忍受眼下的痛苦。
- 政治根基的脆弱: 米莱是一个政治素人,他的政党在国会中仅占15%的席位,是绝对的少数派。他没有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没有强大的工会支持。他就像一个孤胆英雄,试图单挑一个由政客、工会、官僚和既得利益者组成的庞大“庇隆主义”帝国。他的每一个改革法案,都要在国会经历艰苦卓绝的拉锯战。
- 丑闻与挫折的侵蚀: 近期的“加密货币”丑闻,进一步打击了米莱本已下滑的民调。而他核心的“美元化”方案,也因外汇储备不足而难以推行。这些都让反对派抓住了攻击的把柄。
如果这次中期选举的趋势延续到2025年的国会选举,米莱将彻底沦为一个“跛脚鸭”总统。届时,庇隆主义者将夺回国会,米莱的改革将被全部推翻,阿根廷将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不断沉沦的循环之中。
四:市场“相信规则”——但规则需要政治来保证
从奥派的视角看,市场并非在赞扬某个人,而是在定价一个更抽象的东西:制度的可信度与预期的可持续性。米莱推出的方案,理论上是典型的奥派处方:减少政府干预、恢复市场价格信息、私有化扭曲的国有资产、让货币更接近“硬货币”。
在米塞斯与哈耶克的经典框架里,货币与价格信号一旦恢复,资源配置就会逐步自我修正;但是两位大师也不讳言——规则必须被社会接受并由制度保障,否则“过激”的单点改革会造成社会成本与政治反扑。
米莱的尴尬正是在这里:他得到的是理论上的市场认可,但缺乏足够的政治基础去把规则写进机构与选民的预期中。结果便是:市场在恐惧政治失败时先行把价格扳低,现实经济在短期内被进一步撕扯。
换言之,市场不是盲目支持自由化——市场“押注”的是:谁能最终把政策变成可预见的、可验证的制度约束。若总统可以“电锯”得太快,也可能在下一刻被选票或制度扼杀;投资者宁可把钱撤走,直到看清最终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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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对抗一个国家的百年宿命吗
米莱,当然无法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国家的宿命。他或许会失败,他的“电锯”或许最终会锈迹斑斑。但他的出现,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历史意义。他是第一个敢于公开向庇隆主义宣战,并将其称为“一切灾难根源”的阿根廷总统。
米莱在短期内的确遭遇重大挫折:选票把他按回了地面,市场以价格作出了冷酷的判决;但同时,他在意识形态上留下了“挑战庇隆主义”的烙印,这枚种子是否能生根发芽,关键不在于他个人的硬度,而在于他能否把他的经济主张,从“个人主张”转化为“制度承诺”,并把部分短期成本合理分配给社会,从而换来长期的制度可信度。
市场给了他时间,也给了他惩罚。历史会记住失败者,也会记住那些在失败中调整策略、把理念写进制度的人。现在的阿根廷舞台,既有绝望的叫嚣,也有可能的重建契机——而这一切,都将在接下来的国会中期、地方博弈与债券拍卖里,被逐一验证。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阿根廷人再次被通胀和贫困折磨得体无完肤时,他们会想起这位孤独的“电锯”总统,想起他曾指出的那条,通往真正繁荣的、虽然痛苦但却充满希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