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宪法来约束政府权力?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聊一个我们习以为常,却可能从未深思过的问题:宪法。

在大多数人眼里,宪法是个好东西。它像一个神圣的卫士,保护着我们的权利,同时给政府这头“权力巨兽”套上了一副坚固的枷锁。我们普遍相信,有了白纸黑字的宪法,政府就不敢为所欲为。

这个想法听起来无懈可击,对吗?然而,如果我们把目光拉回到两百多年前,去看看这个想法的起源和实践,可能会得出一个令人意外甚至不安的结论:这个美好的愿望,很可能是一个持续了两百年的误会。

自由主义者的美好初衷:给国家这头猛兽套上“宪法”的枷锁

故事要从18、19世纪说起。当时,欧洲舞台上活跃着一群思想家,他们被称为“古典自由主义者”——大致可以理解为今天我们所说的“自由至上主义者”的前身。这群人,包括美国独立战争的先驱和法国的改革者们,对当时欧洲君主专制的臃肿和滥权深恶痛绝。

他们的理想很简单:把政府的权力降到最低,让社会(也就是人民自己)自由地发展和繁荣。

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目标,他们找到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工具——成文宪法。在他们看来,只要把政府的权力范围、公民的基本权利一条条写下来,铸成一部国家的根本大法,就能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圈一样,有效限制国家权力的滥用。

这个“宪政方案”,成为了当时自由主义者推动政治改革的核心策略。他们天真地相信,通过建立一个有宪法约束的“新式”国家,就能一劳永逸地实现自由的终极目标。

致命的失误:为了屠龙,他们却创造了更强大的“利维坦”

然而,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内含一个致命的悖论。

要推行一部全新的、统一的宪法,首先需要什么?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中央政府!

当时的旧制度(Ancien Régime)虽然专制,但权力是分散的。国王的权力受到教会、贵族、地方行会等各种“中间机构”的制衡。这些机构本身固然也限制了平民的自由,但客观上也像一道道防火墙,阻碍了中央王权的无限扩张。

古典自由主义者为了扫清这些“障碍”,选择了一条看似最快捷的道路:支持建立一个强大的、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国家。 他们的逻辑是:先用这个强大的新国家去摧毁所有旧的、分散的权力堡垒,然后再用一部宪法把它关进笼子里。

这步棋,堪称“引狼入室”。

结果,他们成功了。旧的贵族、教会势力被一一铲除。但他们很快发现,新建立的中央政府,这头他们亲手喂养大的“利维坦”,远比旧制度下的君主们要强大得多,也危险得多。

当最初的改革热情褪去后,人们惊恐地发现,那些曾经分散的、能够制衡中央权力的“中间机构”已经不复存在了。此时此刻,舞台上只剩下两个玩家:孤零零的个人,和前所未有强大的国家。

事与愿违:当“纸上枷锁”失灵之后

自由主义者们期待的“小政府”并未出现。相反,在那些采纳了“自由宪法”的新兴国家里,政府权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税收越来越高,官僚机构越来越臃肿,全民征兵制也堂而皇之地推行开来——这些都是旧君主时代想都不敢想的。

这副“纸上枷锁”为什么失灵了?

法国自由主义思想家本杰明·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最早看穿了这一切。他悲观地指出,法国有了那么多部宪法,每一部都宣称保障个人自由,但个人自由却在每一部宪法的统治下被持续侵犯。

他一针见血地说道:“一份简单的宣言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的是积极的保障,是足够强大的机构,能够运用法律赋予的手段来保护受压迫者。

问题是,谁来解释和执行这部宪法呢?答案是:政府自己。

以美国为例。美国的宪法和《权利法案》可以说是古典自由主义理念最成功的实践。但没过多久,联邦政府的最高法院就将自己设定为宪法的最终解释者。

这就好比一场球赛,一方球员同时兼任了裁判。当负责解释规则的机构(最高法院)本身就是被限制对象(联邦政府)的一部分时,你还能指望它严格限制自己吗?结果可想而知,联邦政府的权力一步步扩张,所谓的“宪法限制”逐渐形同虚设。

真正的出路:与其修修补补,不如釜底抽薪

历史的教训是沉痛的。靠一部由中央政府自己来解释和执行的宪法,去限制这个中央政府的权力,无异于缘木求鱼。

那么,真正的出路在哪里?

一些后来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如历史学家拉尔夫·拉伊科(Ralph Raico),给出了一个颇为激进的答案:问题的根源在于中央集权的强大国家本身。因此,解决方案不是修补宪法,而是解构国家。

具体怎么做?答案是激进的“去中心化”

既然当初是靠摧毁地方性的、独立的“中间机构”才造就了今天这个无所不能的中央政府,那么,削弱它的方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重新赋权给地方,鼓励自治和独立,甚至支持地区脱离(secession)。

让那些独立的、有自身利益诉求的地方机构,成为对抗中央集权国家的重要力量。通过这种方式,将权力从上到下地分解,而不是指望在权力顶端进行所谓的“制衡”。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颠覆我们的常识,但它恰恰指出了古典自由主义最初那个致命的错误。自由的目标没错,但他们选择的“建立强大中央政府再用宪法约束”的手段,却被证明是失败的。

说到底,真正的权力制衡,或许并不来自于一张写满规则的纸,而来自于权力本身的分散与对立。指望一个全能的中央政府能自我约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过于天真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