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

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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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字筠仙(1818年-1891年7月18日)

郭嵩焘1818年出生在湖南湘阴。湘阴在清代属于长沙府,是湘江在洞庭湖的出口,一个通达之地。郭嵩焘家曾经“富甲一方”,到他父亲一代,家道中落。

郭嵩焘“进学”后,到岳麓书院读书,与曾国藩、刘蓉一见如故,结为金兰,他们的亲近跟性情有关,更跟抱负有关,用今天的话说,他们都是有志青年。

◎第一次出仕

1841年,郭嵩焘入浙江学政罗文俊幕,见识了英国炮舰在宁波定海一带的攻击。1847年,郭嵩焘中为进士。很快,“太平天国”起来了,曾国藩出山,郭嵩焘也亲临战场。大约在1856年初,郭嵩焘奉曾国藩之命,赴浙江筹饷,顺道去了上海。

这是郭嵩焘第一次与洋人打交道,他有点始料不及,传说中的“红毛”“鬼佬”,居然长得很漂亮,居然很讲礼貌,修的房子居然窗明几净,洋酒——葡萄酒居然也不难喝,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船舰,尤其超乎想象,那完全是一种新文明的产物。

◎第二次出仕

同治改元后,正与太平军作战的李鸿章希望借重既懂洋务且能理财筹饷的郭嵩焘,郭嵩焘复出,先是作为“苏松粮道”,然后转任“两淮盐运使”,不到一年,朝廷任命他署理广东巡抚。

同治五年,1866年,因为左宗棠的纠参,也因为他自己在抑郁愤懑中的请求,郭嵩焘解职还乡,回到长沙。

长沙八年,郭嵩焘仰观俯察,对于家国天下事,有更多思考,也产生了更多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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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出仕

同治十三年,郭嵩焘57岁,朝廷诏命他赴京陛见。郭嵩焘束装就道,朝廷先是任命他作为福建按察使,到任不满三月,又紧急召回,让他出使英国。原来,朝廷因为云南“马嘉理事件”,需要有大臣前往英国“赔罪”,此事尤其紧迫。

光绪二年十月十七日,1876年12月2日,郭嵩焘一行从上海冒雨登舟,前往英国,正式就任驻英公使,后兼任驻法公使。

在公使任上,郭嵩焘“如鱼得水”,他曾经对于西方的一知半解都得到了印证,他像海绵一样吸纳西方文明,寻找这种文明的动力,并由此自我反思,感叹国家迟暮,自己“年老失学”,小楷的日记有时一天写到七八千字。

不幸的是,和他一同出使的副手刘锡鸿似乎“别有用心”,成为郭嵩焘英伦生活的心腹大患。光绪五年,1879年年初,郭嵩焘黯然离任,他甚至没有再到北京述职,而是直接返回了长沙。他对于朝廷有点绝望,对于朝廷大佬们主导的洋务也几乎失去信心。

然而,伊犁事件,琉球事件,中法战争,眼见国家危殆,民生悲苦,郭嵩焘“不忍不谈洋务”,他希望人们可以从“天朝上国”的迷思中早一点觉醒过来,对自己以及身边的世界有真确的了解与认知,尽量减少因为颟顸带来的自我伤害。

1891年7月,郭嵩焘在长沙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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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出使英国》油画 | 门简成

郭嵩焘的仕途三起三落。不得不承认,真正泄露了郭嵩焘的精神特质,彰显了其思想和人格的魅力的,仍然要数他的三次出仕,特别是作为从他驻英法公使期间的表现,以及他在书信日记中的自我表白。从这里,也真正能够看到他值得钦敬的地方:

求真知的勇气,至诚的天性,相对统一的人格。

按照我们在今天的“后知后觉”,郭嵩焘在近代士大夫中算得上是一个“异数”,他的“先知先觉”可以概括如下:

● 首先是对西洋特别是对洋人的认知。

甚至在见识上海“洋泾浜”之前,郭嵩焘就认为洋人也是人,可以“以理格之”“以礼通之”,“洋人之与吾民,亦类也,未有能自理其民而不能理洋务者”。这就是先知吗?是的。

举个例子,1880年,在长沙,郭嵩焘参加的一个聚会上,民国后还被聘为国使馆总裁的王闿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彼夷狄人皆物也,通人气则诈伪兴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曾几何时,中国文化开始以“夷夏之辨”建立自尊,韩愈的文章,已经把“禽兽夷狄”作为一个词来使用。

而在郭嵩焘看来,即使上古时候,所谓“夷狄”也只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而不是歧视性的文化概念,“非有划然中外之分也”。这样的说法,颠覆了多少年来把“夷狄”等同“禽兽”的霸权话语。

不仅如此,郭嵩焘还认为,眼前的“夷狄”已非“古之夷狄”可以比拟,“西洋之入中国,诚为天地一大变,其气机甚远”,而且,“夷人之于中国,要求通商而已”,“得其道而顺用之,亦足为中国之利”。

因此,虽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西洋之法推而行之”。否则,就会是人家西洋“以其有道攻中国之无道”,那才是真正的灾难。自然,这样的认识带来更多的是惊悚,而不是认同,对于洋人,人们“始则视之如犬羊,不足一问,终又怖之如鬼神,而卒不求其实情”。

● 第二个方面,是关于商人、商业的。

郭嵩焘认为,商人跟士人是平等的。这样的说法,自然也多有冒犯。古代中国,虽然有士农工商“四民”之说,但在作为统治的文化里,“商”一直多负面性含义,所谓“无商不奸”。

郭嵩焘对于商人的认可,可能和他的身世有关,他们家曾经富裕,有一项营生就是借贷,他一定见识过商人的精明与慷慨,商人创业的勤勉与艰难,因此面对商人没有道德主义的洁癖。

而且,从出道开始,他就替曾国藩理财,尽管持身俭朴,律己严苛,但懂得流转的必要,懂得交换的好处,懂得钱能生钱的秘密。

他意识到,“西洋以行商为国计,其势必不能竟已也”。仅此一点,西洋之入中国,就是无法阻挡和拒绝的,这是商业的逻辑,比强权的政治逻辑更加持久有力。

出使之后,郭嵩焘更觉察到,西洋的商人与政府是互动的,商贾“与国家同其利病,是以其气常固”,政府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保障商业的权益,为商人提供便利。

作为官员,郭嵩焘认为,通商造船,不能“官样行之”,“一切行以官法,有所费则国家承之,得利则归中饱”,“利未兴而害见焉”。泰西“富强之业,资之民商”,“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岂有百姓穷困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

那么,对于当局者来说,重要的就是为商民提供保障与服务,而让郭嵩焘懊恼的现实是,“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国适与之反”,中国的事情,“阻难专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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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方面,是对“政教工商”所谓“本末”的认识。

李鸿章与郭嵩焘是同年进士,李鸿章一直欣赏他在办理洋务方面的才能,郭嵩焘在英国时,李鸿章极力维护保全他,郭嵩焘心知肚明,但他对李鸿章并不全盘认可。

原因之一,便是郭嵩焘觉得李鸿章办洋务“徒能考求洋人末务而忘其本”,派留学生到欧洲去学开船、制炮,指望买几艘铁甲船,摆到中国海口,以为如此便可以“制夷”,在郭嵩焘看来,这是儿戏,因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相强”。

在郭嵩焘看来,“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能自效其诚”,这是西洋正在遵循的政教,也是西洋崛起的秘密,他引用《诗经》的话说,王者之政,“俾民不迷”,但是,秦以后的中国,“悬法律以束缚天下”,“民之受其迷者两千余年”。

他甚至质疑所谓“圣人之治”,认为靠君主个人道德维持的政治其实是不能持久的,可以持久的是“公之众庶”的政治,这就是西洋立国之本,“西洋治民以法,法者,人己兼治者也”,此“法”当然不同于秦“法”。由此出发,教育学术,人心风俗,焕然一新,工商业的繁荣,顺理成章。

但是,郭嵩焘同时意识到,取法西方,不可能一蹴而就,从技术上讲,可以“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未遑而姑务其末者”。这样的“本末之辩”,证明郭嵩焘不仅较真,同时也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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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个方面,对中国问题的观察。

郭嵩焘屡屡直言,说“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无识”,“天下之乱,由大臣之无识酿成之”。刘蓉曾经议论“非英夷之能病中国,而中国之自为病也”,郭嵩焘深以为然。

虽然与刘锡鸿势不两立,但他不觉得刘锡鸿是他的对手,他说刘锡鸿“一诪张为幻的小人,何足与较?然其中消息绝大”。所谓绝大的“消息”指什么?显然,无非是刘锡鸿背后密不透风地把持着朝政、左右着舆情的利益集团,无非是士大夫阶层面对西方文明所呈现的普遍的人格分裂,由此导致的便是郭嵩焘不忍目睹的举国“昏顽”。

郭嵩焘在英国时便注意到,此时更全面地学习西方的日本将勒逼中国,“诸公欲以无本之术,虚骄之气,以求胜于日本,于人于己两失之”。此时距离甲午战争还有二十年。

与郭嵩焘差不多同时的王韬说:“中国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郭嵩焘的预期没有这么乐观,晚年参天地,观世局,他感觉朝廷行政用人“颠倒失次”,而人心诡变,连读书人都无礼无信,不仁不义,“上有酿乱之有司,下有应劫之百姓,乱至无日矣”,“回首人间忧患长”,苦难或许才刚刚开始。

按照郭嵩焘的说法,中国需要差不多三百年才可能走出秦汉以来累积深厚、流极败坏的政教,非这样漫长不能指望振兴。他说,武器、制造,有贤者担当,也许三五十年勉强能“望见其涯略”,百年树人,以百年之力或许可以“涤荡旧染”,磨砺出合适的人与人才,再以百年之力方可以累积成人心风俗,真正的改变在于人心风俗。

● 作为先知,还体现在他的自我认知。

世上有很多聪明人,聪明人可以做出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我一直觉得,最令人心仪的人,是那种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清明的认知而不悔初衷,同时又有着自嘲勇气和能力的人。

从英国返回后,郭嵩焘觉得自己把身边的世界都得罪了,他原本无意得罪的,但是,他毕竟珍惜自己由此得到的经验和见识,于是把“乡里士大夫群据以为罪言者”编成了一本书,叫《罪言存略》,送给“一二至好”,一点名心,不能张扬,也无法压抑,心底的动力依然是希望“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为此不计“区区世俗之毁誉”,他甚至沿用张居正的话说,自己“愿身化为稿荐,任人溲溺其上,终教人凭以安寝而已”。

他还写了两首小诗《戏书小像》:“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态托传神。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

所有的骄傲与自信、苦闷与悲凉都写在这里了。他曾比较自己与曾国荃的处境,在曾国荃生日时写信戏言:沅浦(曾国荃)在山西履艰巨之任,自己在泰西作清逸之游;沅浦惠泽披亿万生灵,自己骂名遍九洲四海;沅浦让山西人民俎豆敬奉而做人越来越谦抑,自己让湖南人民视为粪土而说话越来越高亢;沅浦建功社稷忙不过来,自己身兼衰病正好退休。

曾经有人恭维他,认为他官至二品,朝廷将来按例会“赐谥立传”,郭嵩焘在《自叙》中说,此种“朝眷”,“自分不敢希冀”。

他的遗嘱很有点“绝情”:“三日成服,传知本家及一二至亲,并于灵前行礼,其他亲友概不通报。”如此痛苦而倔强的自我安排,证明郭嵩焘甚至已不再在乎他那个阶层的人无法不在乎的虚荣了。

被称为粗人的曾国荃,曾经替朝廷惋惜,为郭嵩焘不平,他说:“居今日而图治安,舍洋务无可讲者。仅得一贾生,又不能用,此真可以为太息流涕者也。”这应该是那个时代能给予郭嵩焘的最高评价,也是士大夫所能得到的最高褒奖了。

一百年后,钟叔河先生在编辑《伦敦巴黎日记》时说,郭嵩焘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已经突破了“办洋务”的水平,率先创议“循习西方政教”,成为末世士大夫阶级中最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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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学人汪荣祖先生在《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中说,“当时人觉其独醉而众醒,但今日视之,实众醉而斯人独醒”,郭嵩焘是那个时代中,“最勇于挽澜之人,我们追踪其人,印证其时、其地,很可觉察到此人的孤愤与无奈。他的思想过于先进,同时代人鲜能接受,他的个性貌似恭俭,实甚自负与固执,以致被人视为易遭物议、性格褊狭之人,终身受挫”,然而,“这个弄潮儿的挫折,很可说明那个挫折的时代”。

本文摘选自**《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前言,作者孟泽对郭嵩焘的解读并非关乎传主一人,而是,看懂郭嵩焘,也就看懂了晚清,看懂了中国,看懂了中国人。

提起晚清,人们总是赞叹、欣赏左宗棠这样的英雄,然而,这种英雄哪朝哪代都有,特别是在中国的文化水土里;而类似郭嵩焘这种能够提供新的“世界观”,新的文化视界的人,却不多见,这样的人往往被我们忽略甚至敌视,因为他提供的是一种与既成观念和秩序有所冲突的事实与道理,这会给我们的内心带来焦虑和不安。

求解郭嵩焘,意味着我们需要正视传统文明在近代的困境,正视与我们自身的作为息息相关的累累伤痕。历史其实联系着偶然的人事,并不是一个纯粹宿命的过程,也只有看到历史的偶然性,我们才会去反思历史,去发现历史的复杂与诡异,去理解历史与我们自身的关联。

为此,特别推荐:孟泽《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透过一段走向世界的挫折之路,一个独醒先驱的悲剧人生,一个“失败者”的执着与挣扎,读懂内外矛盾交织的晚清政局。

**“郭嵩焘的挫折,远不是个人的挫折,而是这个民族有个性的出类拔萃者的挫折,同时是整个民族的挫折。”**本书情感浓郁、剖析深刻,读此书犹如进行一次漫漫的跋涉旅程,有时欣喜,有时窒息。强烈推进对近代史、对中国命运有兴趣的读者收藏。

知名学者孟泽著《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

可谓用心用情用功,既厚重——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深度解读伟大而孤独的郭嵩焘与分崩离析的晚清大变局;也沉重——先知先觉的郭嵩焘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孤独而痛苦一生,让后人扼腕长叹!

“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屈原的内心独白,道出了多少苏轼式“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孤独、寂寞、痛苦与无奈!从战国直到晚清,如三闾大夫屈原报国无门功业落空者不乏其人,身陷晚清大变局的郭嵩焘,绝对称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中的“佼佼者”!历史上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悲剧总是在历史的天空如星光闪烁,让后来者痛惜,让后来者警醒。

郭嵩焘何许人也?这位生于湖南湘阴长于晚清末世的洋务先知、首位大使、一个芬芳悱恻的性灵,至今鲜为人知。不妨拂去历史的尘埃,翻开郭氏的人生履历,浮光掠影式扫描:1818年生于富家,求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刘蓉义结金兰,极有抱负,“笑谈都与圣贤邻”;后入浙江学政罗文俊幕府,著有《绥边征实》;1847年中进士,与曾国藩、罗泽南一起镇压太平天国起义;1856年奉命赴上海,第一次与洋人打交道,见识西方文明;离开上海返京任翰林,入值南书房,皇命参赞主持天津海防的僧格林沁,认为“必与言战,终无了期”;作为钦差稽查山东沿海厘税遭算计受处分,仍回南书房;告假还乡,京城失陷;同治登基,得李鸿章倚重,郭氏复出,先后任两淮盐运使、广东巡抚;1866年,因左宗棠纠参,解职还乡;1874年,朝廷诏命赴京,任福建按察使;1876年,前往英国,就任驻英公使,兼任驻法公使,在此期间发回总理衙门刊印《使西纪程》,结果招惹祸端;1879年,因副手刘锡鸿算计,黯然离任;伊犁事件、琉球事件、中法战争接连发生,郭氏“不忍不谈洋务”,希望国人从“天朝上国”迷梦中觉醒,愿望成空;1891年在长沙病逝。

郭嵩焘的人生悲剧,既是时代悲剧——生不逢时,晚清动荡,闭关锁国,盲目自大,不接受西方文明,也是个人悲剧——概而言之,因其四大意识:超前意识、自我意识、情感意识和忧患意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矛盾无法调和,更兼秉性不改,不知变通,注定是悲剧人物,个人焦灼痛苦,也使后人扼腕痛惜,最终以一个伟大的孤独者和某种意义上的失败者落幕……

郭嵩焘的超前意识,在那样的时代是极为可贵的,却也是极为可悲的,“世人皆醉而我独醒”之故也。世人麻木,盲目自大,当时的晚清王朝如鲁迅所说的“铁屋子”,密不透风,众人昏睡。一直以来,魏源被誉为“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也有人如此评价林则徐——其实,真正当之无愧的,还是郭嵩焘;与郭氏相比,魏源也好,林则徐也好,可谓小巫见大巫,其广度与深度皆远不能及!

晚清分崩离析,郭氏先知先觉,远超时代。其一,关于洋人。郭氏认为洋人可“以理格之”“以礼通之”,纵然视之“夷狄”也“非有划然中外之分也”,且“得其道而顺用之,亦足为中国之利”,完全颠覆了时人多年“始则视之如犬羊”“终又怖之如鬼神”的传统认知。其二,关于商人。郭氏认为商人与士人平等。古有士农工商“四民”之说,又有“无商不奸”之说,而郭氏认可商人,认可商业,这在当时无异于“异端邪说”。且郭氏认为“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国适与相反。”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但在当时显然难得认可。其三,关于“本末”。“政教工商”的“本末”,郭氏认为“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自效其诚”,“公之众庶”的政治是西洋立国之本,由此出发,教育学术,世道人心,自然改观,而工商繁荣,也水到渠成。其四,关于中国问题。郭氏直言“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无识”,而“天下之乱,由大臣之无识酿成之”,如刘蓉所言:“非英夷之能病中国,而中国之自为病耳”,英雄所见略同。这对当时昏庸腐朽透顶的晚清政府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可惜晚清举国“昏顽”,病入膏肓,无可救药,郭氏之说,自然如风过耳……

与其超前意识相承的是郭氏的自我意识。虽然“聪明反被聪明误”,但对自我的认知,也是先知先觉。郭氏自知得罪了身边的世界,但珍惜自己一辈子的经验与见识,遂将“乡里士大夫群据以为罪言”编成一书,名曰《罪言存略》,赠送至交,以翼“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又作《戏书小像》两首云:“傲慢疏慷不失真,惟余老态托传神。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写尽骄傲与自信,写尽苦闷与悲凉。“百代千龄”后,我们终于重新审视郭嵩焘,这位胸怀与眼界远超时代的伟大的先行者,也是伟大的孤独者,自知之明超越时空!不仅如此,郭氏曾官至二品,对于百年之后朝廷按例当“赐谥立传”之事,也是颇具先见之明,在其《自叙》中自云“自分不敢希翼”——果然,去世之后,李鸿章等人上疏请求“赐谥立传”,未得恩准:“郭嵩焘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着不准行。”此处“颇滋物议”之“所著书籍”正是之前所述《使西纪程》……

郭嵩焘的情感意识,正如孟泽在《后记》中所言:“人为情使,道由情生。”纵观郭氏一生,于家国天下,一往情深:怀抱多才,以身许国,兼具以天下为己任与舍我其谁的责任担当,志在“亟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无奈“世人皆醉而我独醒”,知其不可而为之,奈何与“今世周旋”“枘凿不相入”,“不能屈而相从”,注定一生虽豪迈而悲壮,“负独醒之累”,百折不挠,却始终困顿、挣扎、狼狈、沉屈……情感意识是把“双刃剑”,初为情所使,后为情所困,终为情所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留下不尽的孤独与伤痛……

与其情感意识相承的是郭嵩焘的忧患意识。郭氏对西方文明与中国问题的体察,远比同时代人深远,远没有同时代人乐观。“晚年参天地,观世局”,深感大清朝举国“昏顽”,忠奸不辨,强弱不分,用人不当,乃至“颠倒失次”,昏庸无道,导致人心不古,不仁不义,“上有酿乱之有司,下有应劫之百姓,乱至无日矣”,感慨“回首人间忧患长”……身处乱世,郭氏心中雪亮,预言走出秦汉以来“流极败坏”的诸多弊端,我们差不多需要三百年:三五十年或能“望见其涯略”,再以百年树人“涤荡旧染”,再以百年改变世道人心……忧患意识伴随终生,助其孤独,助其痛苦。

郭嵩焘的“四大意识”,致其一生深陷孤独、苦闷、愤懑,虽孤傲而无奈,壮志未酬,宏图未展,抱恨终生……在中国式的成王败寇标准面前,被视为失败者——其实,此标准不足以衡量所有人,还得从个人性情与时代潮流辩证看待。不妨这样假设:郭嵩焘生活的时代不是晚清,而是大唐或两宋,结局将会如何?不妨二次假设:晚清政府重用郭嵩焘,打开国门接受西方文明,结局又将如何?不妨再次假设:郭嵩焘知变通,少孤傲,不致“枘凿不相入”,不致报国无门,得偿所愿,结局又将如何?毫无疑问,个人命运必将重写,不再孤独而痛苦;晚清历史必将重写,再次出现“中兴”!可惜历史不允许假设,假设无法照进现实,悲剧不可避免……事实上,即使在腐朽的晚清,李鸿章对郭嵩焘很欣赏很信任,被视为粗人的曾国荃也为郭嵩焘抱不平,给予过那个时代最高的评价。百年之后,钟叔河先生称郭嵩焘为末世士大夫阶层最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人,海外学人汪荣祖先生称郭嵩焘为那个时代“最勇于挽澜之人”,可惜因其“思想过于先进,同时代人鲜能接受”,而其“个性貌似恭俭,实甚自负与固执”,最终结局无法更改。但不得不说:“这个弄潮儿的挫折,很可说明那个挫折的时代”——此论可谓入木三分,再恰当不过了。

郭嵩焘人生迭宕起伏,郭嵩焘的命运既离不开时代,也离不开个性,弄潮儿成孤独者,独醒之累,万世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