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反内卷限价令背后的赢家与输家
2025年的冬天,对于中国汽车产业而言,似乎比以往都要更加寒冷一些。
这一年,中国新能源汽车的渗透率终于突破了50%的历史性大关,这本该是一个香槟开启、烟花绽放的时刻。然而,如果你走进任何一家车企的董事会会议室,或者深入一家经销商门店,你会发现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那种窒息般的焦虑。
行业整体净利润率跌破4.3%,这已经不是在卖车,而是在做慈善。即便是比亚迪,那个曾经令人仰望的利润收割机,其净收入也未能幸免地出现了大幅滑坡。而在更隐秘的角落,“零公里二手车”密密麻麻的堆积在仓库里,它们是虚假繁荣的墓碑,标志着为了达成销售KPI而空转的产能。
正是在这种近乎惨烈的“内卷”时刻,一份旨在“止战”的文件,《汽车行业价格行为合规指南(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指南》)横空出世。它试图用行政的力量划定底线:禁止低于成本倾销,强制明码标价,锁定交付日期。
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了经济学大师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负》中的警告。作为一个经济学爱好者,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份监管文件,而是一次经典的经济学实验:当市场试图通过痛苦的“高烧”来清除体内的毒素时,医生却试图通过修改温度计来掩盖症状。
这不仅仅关于汽车,更关于我们如何理解市场、理解竞争、理解那些痛苦但必要的调整过程。今天,我们不妨摘下有色眼镜,借用奥地利学派那把手术刀,剖开这复杂的产业肌理,看看这场试图建立“秩序”的努力,为何可能最终带来的是“市场的复仇”。
会计学的幻觉:当“成本”成为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指南》中最引人注目的条款,莫过于禁止车企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汽车。听起来合情合理,毕竟“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干”,禁止赔本似乎是在保护企业。
然而,经济学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常识往往是错误的。
要执行这一规定,首先得定义什么是“成本”。在监管者的逻辑里,这是一个会计学问题:制造成本加上管理、财务、销售等期间费用,得出一个数字,这就是你的底价。这听起来像是在菜市场卖白菜,进价一块,卖八毛就是违规。
但在现代高科技工业,尤其是在“软件定义汽车”的时代,这个逻辑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性的误解。
1.0版本的算术与5.0版本的商业
想象一下,你是一家刚刚起步的造车新势力——我们姑且叫它“未来汽车”。为了打造一款能与特斯拉抗衡的产品,你投入了100亿研发自动驾驶算法,建了最先进的工厂,还花巨资搞了一场震撼全球的发布会。第一年,你只卖出了1万辆车。
如果你按照《指南》的逻辑来定价,你的每一辆车不仅要分摊钢铁和电池的钱,还要分摊那100亿的研发费和营销费。这样算下来,你的单车“合规成本”可能是200万人民币。
你要怎么卖?定价200万?那你一辆都卖不出去。
事实上,所有的科技公司,从亚马逊到特斯拉,再到今天的中国新势力,都在玩一个“跨期套利”的游戏:用今天的亏损,换取明天的规模。 研发费用是“沉没成本”(Sunk Cost),在经济学决策中,它是应当被忽略的。对于企业家来说,重要的是“边际成本”,多造一辆车需要花多少钱。只要售价高于边际成本,哪怕无法覆盖巨大的前期研发投入,这笔生意也是理性的,因为它带来了现金流。
《指南》试图将“期间费用”强行塞进单车成本里,实际上是在用旧工业时代的逻辑,去禁锢数字时代的商业模式。它强制要求初创企业在第一天就必须像成熟企业一样盈利。这就像是要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立刻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否则就不许出生。
巨头的“合法垄断”与新星的陨落
这场游戏的残酷之处在于,规则对每个人并不是公平的。
对于比亚迪、长城这样的行业巨头,它们年销百万辆。同样的研发费、同样的总部大楼开支,分摊到300万辆车上,简直微不足道。它们的“合规成本”极低。因此,它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定低价,同时挥舞着《指南》这根大棒,指控那些试图通过“战略性亏损”来抢占市场的新兴对手是“不正当竞争”。
这在经济学上形成了一种极其讽刺的“不对称监管壁垒”。看似公平的“禁止低于成本销售”,实际上成为了在位者维护既得利益的护城河。
设想一下,如果十年前就有这样的规定,京东可能永远打不过当当,亚马逊可能永远无法颠覆沃尔玛,而今天的造车新势力可能在PPT阶段就已经宣告死亡。我们试图保护市场秩序,结果可能不仅扼杀了下一个“小米”或“小鹏”,更是锁死了行业创新的可能性。
薛定谔的交付日期:与不确定性的西西弗斯之战
《指南》的另一大亮点,是要求合同中必须约定“确切交付日期”,禁止使用“预计”、“大概”等模糊词汇。这听起来是对消费者权益的极大保护,谁也不想在付了定金后无休止地等待。
但这里触碰到了哈耶克所说的核心概念,“知识问题”(The Knowledge Problem)。
全球供应链的蝴蝶效应
在2025年的今天,一辆智能汽车包含超过一万个零部件,涉及全球数十个国家的供应链。这一链条的复杂程度,堪比人体的神经系统。
也许是南美的一场罢工影响了锂矿的运输,也许是台积电的一条生产线良率微调影响了芯片的交付,甚至可能是红海上的一阵风暴延误了货轮。这些信息是分散的、隐秘的、瞬息万变的,没有任何一个CEO,更没有任何一个监管机构,能够全知全能地掌握所有变量。
当极氪因为宁德时代的高端电池产能瓶颈而被迫推迟车型改款,当小米SU7因为产线爬坡的复杂性而让用户等待30周,这并非企业家的恶意欺诈,而是人类在面对极端复杂的工业协作时必然面临的“不确定性”。
为了合规,我们只能“撒谎”
如果你强制要求车企必须给出一个“确切”的日期,并为此承担法律责任,理性的车企会怎么做?
他们不会变成先知,他们只会学会“防御性管理”。
原本我预计4周能交付,为了不违规,我会在合同里写12周。这叫“打富余量”(Padding)。结果是,消费者看到的是更漫长的等待承诺,并没有获得更好的体验。
更糟糕的是,为了确保那个神圣的“确切日期”,车企将不敢再搞“C2M”(用户直连制造)的个性化定制。因为每一个选配项(红色的内饰、大轮毂、激光雷达)都是一个新的不确定性来源。为了合规,车企会倾向于生产标准化的“现车”,然后把它们堆在仓库里。
于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柔性制造”和“准时制生产”(JIT),将在监管的压力下,退回到福特T型车时代的“库存生产”模式。为了追求合同上的确定性,我们牺牲了整个生产体系的效率。 这不仅增加了全社会的库存成本,最终这些成本还是会转嫁到消费者头上。
繁荣的宿醉:为什么我们会有“内卷”?
既然价格战这么痛苦,既然利润这么低,为什么大家还要疯狂生产?为什么会有“内卷”?
奥地利学派的商业周期理论(ABCT)为我们提供了一副透视镜。
并不是市场疯了,而是信号乱了
回望过去十年,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无疑是一场盛宴。但这场盛宴的买单者,很大程度上不仅仅是消费者,还有产业政策。
巨额的购置补贴、廉价的工业用地、几乎零成本的银行信贷、地方政府为了争夺“新能源之都”而设立的各种引导基金……所有这些,都向企业家发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造车吧,这里有金矿!
在奥地利学派看来,这些人为压低的资本成本,扭曲了企业家的计算。它让许多原本不具备经济可行性的项目,在Excel表格上看起来利润丰厚。于是,资本疯狂涌入,工厂拔地而起,产能呈指数级爆发。
这就是米塞斯所说的“错误投资”(Malinvestment)。这些产能并不是基于消费者真实的、未经补贴扭曲的需求建立的,而是建立在沙堆之上的海市蜃楼。
宿醉后的清醒时刻
当潮水退去——补贴退坡,购置税减免预期减弱——真实的消费能力露出了水面。我们突然发现,产能远远超过了需求。据高盛预测,到2026年,中国电动车产能将过剩数百万辆。
此刻的“价格战”,虽然痛苦,但它绝不是一种病态的混乱,它是市场在试图恢复健康。
价格崩塌,是市场在在大声疾呼:“别再建厂了!别再搞同质化的SUV了!资源错配了!” 利润归零,是市场在无情地惩罚那些错误的投资,迫使低效的企业破产,将土地、工人和芯片释放出来,转移到更高效的领域去。
然而,《指南》试图做什么?它试图通过禁止低价,来维持一个由泡沫支撑的价格水平。
这就像是一个人在宿醉后头痛欲裂,身体正在代谢酒精,而你却为了让他看起来精神一点,强行禁止他呕吐,甚至再给他灌一杯酒。
僵尸企业的温床
如果禁止降价,那些本该破产的企业,那些因为效率低下、产品平庸而卖不出去车的企业,它们将无法通过“大甩卖”来回笼资金。它们将变成“僵尸企业”,继续吸食着银行的信贷,占据着宝贵的资源,虽然活着,但已经失去了创造价值的能力。
正如米塞斯所言:“除了让繁荣自行消退,别无他法。” 任何试图人为延长繁荣的手段,最终只会导致更漫长、更痛苦的萧条。
赢家与输家:一场关于未来的赌博
任何政策都有分配效应。如果《指南》真的落地执行,谁会在深夜里偷笑,谁又会在寒风中哭泣?
最大的赢家,毫无疑问是现在的巨头。
比亚迪、吉利、长城,他们拥有庞大的存量市场和垂直整合的供应链。他们玩得起成本游戏,也经得起合规审查。这项政策实际上赋予了他们一种“行政垄断权”,帮助他们锁定了市场份额,阻击了后来者的挑战。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清场”工具。
最大的输家,是那些手里拿着好技术,但还没来得及长大的挑战者。
想想小鹏汽车,它正试图通过极致性价比的MONA系列和P7+翻身,它的核心武器就是通过技术创新(如纯视觉智驾)把价格打下来,用低价换取规模,再用规模反哺AI。如果《指南》禁止它定出“破坏性”的低价,它的增长飞轮就被硬生生卡住了。
再想想蔚来,它坚持高研发、重服务的换电模式。如果监管机构非要较真,把换电站的巨额基建成本分摊到每一辆车上,蔚来的车价可能得翻倍。这种“硬科技+重服务”的商业模式,将在僵化的成本核算体系下变得寸步难行。
还有那些跨界而来的科技巨头,比如小米。雷军原本可以用卖手机赚的钱来补贴汽车,打一场漂亮的生态战。但《指南》如果严格禁止交叉补贴,禁止“用A的利润养B”,那么科技公司最擅长的“生态打法”也将失效。
这不仅仅是几家公司的兴衰,这是在赌中国汽车工业的未来创新路径。我们是希望看到一个由几家巨头垄断的、四平八稳的市场,还是一个虽有混乱但充满活力的、不断有黑马杀出的热带雨林?
房间里的大象:全球视野下的回旋镖
我们不能关起门来只谈国内。中国汽车产业的命运,早已与全球地缘政治紧密相连。
2025年,欧盟和美国正拿着放大镜寻找中国“非市场经济”的证据,以此作为加征关税的理由。他们指控的核心,就是“中国政府干预市场,导致产能过剩和价格扭曲”。
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布一份由政府直接指导价格、限制竞争的《指南》,简直就是给对手递上了一把完美的匕首。
西方贸易代表会挥舞着这份文件说:“看!他们自己都承认了,价格不是由市场供需决定的,而是由政府文件规定的!这难道不是非市场经济的铁证吗?”
这份旨在保护国内产业的文件,很可能在国际贸易谈判桌上变成一记回旋镖,狠狠地打在我们自己的脸上,招致更严厉的反倾销税和贸易壁垒。届时,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国内市场,将因为出口受阻而变得更加“内卷”,形成一个完美的恶性循环。
结语: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铺就
不仅是经济学家,每一个关心中国产业未来的人都能感受到政策制定者的良苦用心。他们不希望看到企业流血,不希望看到行业崩盘,希望维持一个体面、有序的竞争环境。
但是,经济规律是冷酷的,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试图用静态的、会计学的“成本”去框定动态的、竞争性的“价格”,在认识论上是自负的;试图通过行政命令去阻止市场的自我出清,在方法论上是危险的。
米塞斯曾说:“干预主义会导致干预的螺旋。”为了解决补贴带来的过剩,我们管制价格;为了解决价格管制带来的僵化,我们可能不得不进一步管制产能,甚至最终走向配额制。每一步看起来都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但每一步都让我们离那个自由、高效的市场越来越远。
2026年的曙光即将到来。中国汽车产业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左边,是一条充满荆棘但通向光明的道路:允许价格战打到底,允许低效企业破产,允许市场在痛苦中完成蜕变,最终诞生出真正具有全球竞争力的钢铁侠。
右边,是一条铺满鲜花但通向平庸的道路:通过层层管制维持虚假的温情,保护落后,扼杀创新,让整个行业在温水煮青蛙中慢慢失去活力。
正如熊彼特所言,只有“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才能带来真正的增长。现在的破坏确实很痛,但如果我们连这点痛都忍受不了,试图给市场打止痛针,那么我们最终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几家车企的利润,而是整个中国汽车产业引领全球的那股野性与生命力。
如果你问我,作为一个经济学观察者,我的建议是什么?
我会说:放开那只手,让子弹再飞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