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渠四句有错吗?没错!但用的人很虚伪
横渠四句,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们的人格标签。
提起士大夫,我们脑子里会冒出什么形象?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海瑞抬着棺材上朝的凛然正气。
他们是儒家理想的化身,是王朝的良心,是暗夜里的烛光。
我得问一个有点冒犯的问题:这,是真的吗?
或者说,这套”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大叙事,究竟是士大夫群体发自内心的、唯一的行动指南,还是…………只是一门更高明的生意?一套把个人利益包装得无比崇高的话术?
我们得先承认,士大夫的“A面”,那个理想主义者的形象,是真实存在的。它不是凭空捏造的。
这套形象,是儒家思想经过上千年的精心打造,构建出的一套完美的意识形态产品。它的产品定位非常清晰:
产品名称:道统的守护者。
产品口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产品功能:上以辅佐君王,下以教化万民,内以修身养性,外以平定天下。
终极回报:青史留名,万世景仰。
你看,这套产品的回报机制,是典型的极低时间偏好。
它承诺给你的,不是眼前的荣华富贵,而是一种超越生死的、不朽的精神价值。对于一个浸淫儒家文化多年的读书人来说,这种诱惑力是巨大的。
仅仅横渠四句这四句话,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这是所有意识形态的特点,那就是都宣传本意识形态能带来繁荣。
更何况,这四句话仅仅是目的,没有说明达成繁荣的手段。
所以,历史上确实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产品代言人”。
魏徵敢跟唐太宗顶牛,海瑞敢骂嘉靖皇帝,于谦在北京保卫战中力挽狂狂澜……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这套理想。
他们是这套意识形态最成功的案例,也是我们今天提起”士大夫精神”时,首先想到的光辉形象。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存在,士大夫这个群体,才获得了巨大的道德资本。
他们垄断了对“是”与“非”、“善”与“恶”的解释权。
皇帝想干点啥,都得先看看他们同不同意,在不在“道”上。
好,这是A面。光彩照人,令人肃然起敬。
“但是,光看A面,我们就太天真了。因为这只是言论,言论的代价是很小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标榜自己,。
士大夫的目标是当上官,而他们当上的大多是流官,任期短,异地为官,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低时间偏好,去为万世开太平?”
中国古代的”流官制”这个制度设计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官员在地方上盘根错节,形成对抗中央的势力。
这是一种高明的帝王术。
但这个制度,在客观上,给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官员,都设置了一个”高时间偏好”的陷阱。
你想想,你是一个通过十年寒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好不容易考上进士的读书人。
现在,朝廷把你派到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县城,当一个县令,任期三年。
你面对的是什么?
这个县,不是你的。你在这里做的一切好事,三年后你一拍屁股走了,继任者可能就把你的功劳全抹了。
你在这里做的一切长期投资,比如修个水利,可能要十年才能见效,但那时候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功劳簿上根本没你的名字。
你为了当这个官,付出了巨大的沉没成本(读书的十几年)。你现在需要在这短短的三年内,把这个成本捞回来,并且还要为自己的未来(升迁)、为家人的生活、为子孙的教育,赚取足够的资本。
天高皇帝远,只要你把账面做得好看,把上级糊弄过去,你在这三年里具体干了什么,中央其实很难知道。
在这种制度环境下,作为一个理性的个体,你会怎么选?
是选择像个圣人一样,呕心沥血,为这个三年后就跟你没关系的县城,规划一个五十年的发展蓝图?
还是选择,利用这三年宝贵的时间,迅速地、高效地,完成你的个人资本积累?
答案,不言而喻。
所以,作为”流官”的士大夫,他的个体时间偏好,必然是高的。他最关心的,不是这个地方的长远未来,而是如何在这片”租来的地”上,尽可能多地、快地收割庄稼。
因此,那些高喊着要为万世开太平的人,行动上的选择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好,精彩的地方来了。一个人的内心,是高时间偏好的,追求的是短期利益;但他所处的那个群体,又要求他必须表现出低时间偏好的、大公无私的圣人模样。
当内在的真实欲望和外在的形象要求发生冲突时,怎么办?
虚伪,就诞生了。
这里的”虚伪”,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贬义词,它是一种极其高明的生存策略。
士大夫们发现,他们所掌握的那套”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大叙事,那套从孔孟那里继承来的”道统”话语,不仅仅是一种道德理想,它更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工具。
这件工具有什么用?
第一,它是获取权力的敲门砖。
你想当官吗?那你得先通过科举考试。
考什么?考的就是这套儒家经典。你必须先把这套”低时间偏好”的意识形态背得滚瓜烂熟,在卷子上写得花团锦簇,表现出你是一个深明大义、一心为公的准圣人。
这套话语,是你进入官僚体系的入场券。你内心信不信不重要,但你必须得会说,还得说得比谁都好听。
第二,它是打击政敌的武器。
官场如战场。怎么才能最有效地打击你的对手?不是说他能力不行,也不是说他贪污了多少钱(因为大家可能都在贪),最致命的指控是——”他违背了圣人之道!”
你看明朝的党争。
东林党人攻击阉党,最核心的武器就是占据道德制高点,说他们是”小人”、是”奸佞”,破坏了祖宗之法,祸乱了朝纲。
他们用”道统”的尺子,去衡量政敌的一切行为,把政治斗争,包装成了神圣的”善恶之争”。这套打法,威力巨大。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它是掩盖个人私利的完美伪装。
这才是这套工具最精妙的用法。
一个士大夫,当他想为自己或自己所在的利益集团谋取私利时,他绝不会说”我想要钱”“我想要地”。他会怎么说?
他会说:”此举有违祖宗之法,恐动摇国本!”
长此以往,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啊!”
你看,他们巧妙地把保护个人私利这个高时间偏好的短期行为,包装成了捍卫国家长远利益这个低时间偏好的崇高行为。
这就是这套话语体系最可怕的地方。
它成了一个”万能的道德外衣”。任何自私自利的、高时间偏好的短期行为,只要披上这件外衣,瞬间就变得正义凛然、不容置疑。
现在,我们再坐到皇帝的龙椅上,去感受一下。
你是一个皇帝,你想富国强兵,你想做点事。但你发现,你手下这帮大臣,特别有意思。
当你跟他们谈论”仁义道德”“三代之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引经据典,比谁都能说。
可是一旦你的政策,哪怕只是稍微触及到了他们这个群体的实际利益时,他们马上就跳起来,还是用同样那套”仁义道德”“祖宗之法”的语言,来把你所有想干的事儿,都给否决掉。
你慢慢就会发现,这套宏大的意识形态,成了一个”双标”的工具。
它是士大夫集团用来要求皇帝进行极限自律的紧箍咒,同时又是他们用来放纵自身私利的护身符。
他们要求皇帝必须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圣人,而他们自己,却可以在”为万世开太平”的口号掩护下,闷声发大财。
一个聪明的皇帝,比如雍正,很快就会看穿这一切。所以他才那么喜欢搞”密折制度”,绕开这帮口是心非的官僚,去获取真实的信息。
所以他才那么喜欢用那些不讲情面、只讲效率的”酷吏”,比如田文镜,去推行他的政策。
而一个比较天真或者说比较倒霉的皇帝,比如崇祯,他到死可能都没完全搞明白。
他总觉得,我这么勤政,这么想当个好皇帝,为什么这帮大臣就是不肯帮我呢?为什么国库里空空如也,他们家里却都富得流油呢?
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高度成熟的、掌握了话语霸权的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成功地将追求自身短期利益的行为,完美地包装在了捍卫国家长远利益的叙事之中。
这种精致的、制度化的虚伪,才是最让皇帝感到无力和绝望的。
它比单纯的贪腐,更难对付。
因为它已经不是一个”坏”的问题,而是一个”道”的问题了。你连反驳它的语言,都在它的那套话语体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