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嵇:“反驳”还是“自我坐实”?对古原先生回应的回应
古原先生这篇《与李万嵇老师商榷:罗霍真的错了吗?》我读完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困惑—— *我到底有没有必要回应?*
因为它给我的感觉,确实如我先前在《三重滑移》里说的那样:很多“反驳”并不是把我的论证推翻,而是****用更响亮的口号、更锋利的比喻,把我指出的问题**和谬误原封不动地**再演示一遍****。就像有人听完我说“你这个楼的承重柱有问题”,转身拿着扩音器喊:“你看!这楼多坚固!谁说承重柱有问题?”——然后把身子往柱子上一靠,柱子更响了。
我一时竟搞不清楚,古原先生到底是论敌还是论友,*因为他的整篇文章都在不断坐实我的批判*——你到底是在反驳,还是在现身说法,表达对我观点的支持?我很迷惑。
但是,当我看到古原先生那句“*罗霍派这座(产权绝对主义)大厦终于被人从内部挖了墙角*”的时候,我回应的兴趣就来了,你实在误解我了,*我怎么可能仅仅只是挖一个墙角呢?我是要把罗霍派的产权绝对主义从基础到大厦整个炸掉。*
我当然明白,这个圈子里,很多文章是写给同温层看的:要气势,要痛快,要“把对方摁在地上摩擦”。但如果我们真要讨论“罗霍派到底有没有错”,那至少得先把一个基本礼仪立住:*别把我批评的点,换个包装再讲一遍,当成反驳。*
哦对了,你要反驳我的观点,麻烦至少在开头附上我原文的链接吧?*既然我是谬论,让大家都来看一下,口诛笔伐、天下共诛之,这不香吗?你们既然自称掌握了终极正义和终极真理,连我的原文链接都不敢放吗?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下面我就不用论文腔了,尽量用平常话,把古原先生的关键论点拆开说清楚:*它到底是在反驳我,还是在帮我证明我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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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第一句话就偏了:我批的是****“滑移”,你回的是“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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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先生文章开头就给我一个高帽+草靶子组合拳:我是在“批判霍普大师的先验产权是骗人的”“对着空气打拳”。但我在《三重滑移》里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不想跟你比谁更热爱自由、谁更痛恨国家,我只追问一件事:
你这套“先验、封闭、绝对、普遍唯一”的产权体系,是怎么从概念一路滑过去的? 你在哪些位置把话术换了底盘?你怎么通过裁剪现实把反例从门口请出去?
而古原先生的回应,整体更像一种“宣誓”: *物理!冲突!论证伦理学!投票不出真理!*
这些词你喊得再响,也不自动构成证明。 如果你不逐点处理我说的“滑移结构”,你越喊,越像在证明:*你确实靠这些口号完成了免疫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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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稀缺”的问题:你不是反驳我,你是把我说的“换定义”当成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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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先生最得意的一段,是把“冲突”*定义成一种非常严格的物理互斥*:
两个人能不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用同一个物理手段实现不同目的? 不能同时用才需要产权。
然后他对着我举的“空气/高原缺氧”的例子一顿输出,说我把“行动意义的稀缺”偷换了,霍普没有偷换,是我没懂。
但这恰恰就是我在《三重滑移》里批评的核心动作之一: *你把“行动学的稀缺”悄悄换成了“物理互斥的稀缺”,然后宣布:只有这种稀缺才配进入产权。*
这当然可以自洽。问题是:
·你要是承认你讨论的只是“物理互斥资源的排他分配规则”,那就请把“普遍唯一的正义法则”那套宏大姿态收一收。
·你要是还要保留那套宏大姿态——说这就是“解决人类冲突的先验答案”——那你就不能偷偷把战场缩到“物理互斥”这一小块。
古原先生的论证,相当于对我说: “你不懂冲突的定义,让我来告诉你,只有物理互斥的冲突才叫冲突。” 可我论证的恰恰是:你的这个“冲突”的定义,*本身就是预设了伦理立场*——只有物理互斥冲突才叫冲突,其他的全都不算——你复读一遍你的定义,这到底是反驳我,还是在坐实我的判断呢?这就是我疑惑你到底是敌是友的原因。
我反驳的,恰恰就是你靠物理主义定义裁剪现实,宣布现实中的大量冲突不算冲突。你复读你的物理主义定义,到底在反驳什么呢?
你可以宣称,我们只处理物理互斥型冲突,没问题,我原文也没说它有问题,但是你就不能宣称这是对一切绝对普适的“终极真理”
就像你可以规定“我只研究苹果不研究水果”,没问题。 但你不能一边只研究苹果,一边宣称你已经给出了“水果的终极理论”。 我批评的不是你“研究苹果”,我批评的是你把“苹果理论”包装成“水果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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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物理主义”的问题:你拿“海景权/名誉权奴役”吓人,却回避了我真正指出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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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先生第二大段,火力全开: 你要承认“海景权”“名誉权”“价值权”,社会就会变成“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你会奴役别人的土地、嘴巴、声带。
这段写得很爽,我也理解它对读者的情绪动员效果。但我要说一句不好听的: *这段主要在打一个我并没有主张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说“价值必须变成物权对象”。 我说的是更朴素、也更现实的事:
*只要你允许对某些物理通道、入口、载体形成排他控制,很多非物理的价值冲突就会变成可争执的现实。* 比如视线、通行、噪音、遮挡、邻避、平台入口、流量分发、商誉、信息门槛……这些冲突不是“主观不爽”那么简单,它们会直接表现为****可见的行为对抗与制度争议。****
古原先生的策略是: 把这些都归为“你心情不好”“你价值受损”“你想奴役我”,然后用“物理边界最客观”一刀切掉。
但这恰恰就是我说的“免疫结构”: *当现实反例出现时,你不是解释它如何被你的理论吸收、处理、裁决;你是宣布:它不算。*
你说“它不算”,当然你就永远不会输。 可这不是“理论更强”,这是“棋盘更小”。
*四、“论证伦理学”的问题:你把它当王炸,但它**真的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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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先生第三段掏出“论证伦理学”,并宣称它一出手,“实然—应然鸿沟被填平”,反对者会陷入“施为性矛盾”。
我得直说:对于这套原封不动地复读霍普原话的操作,我早已留有后手。*你以为霍普的哲学论证是什么安全的避风港,我会放过霍普的论证伦理学吗?**请你期待我的《汉斯-赫尔曼·霍普先生“论证伦理学”的*崩塌》一文。**那篇会更刺激,也更哲学,真诚欢迎能够看懂阿佩尔、哈贝马斯(这两个霍普自称的思想资源),以及具备分析哲学基础的朋友们积极反驳,我们不见不散哦!
顺便,我得说一句:你们知道霍普的论证伦理学为什么只在奥派内部(比如墨菲和卡拉汉等人,以及一些拉美奥派小期刊上)具有一点影响力(而且在这个小圈子里都有争议),主流哲学界的一二线期刊从来都保持沉默吗?不是因为这套谬论“无法反驳”,****而是因为他从来只在奥派的经济学圈和政治学圈,开他的哲学-语用学炮。****为什么他只敢这么做呢?那是因为他的这套论证在正经哲学圈连反驳的必要都没有,这是一个连哲学系本科生都能指出的自然主义谬误。
当然了,我这里就先不过度展开了,广告之后更加精彩。
所以当古原先生说我“忘了霍普手里有王炸”,我只能说: 不是我忘了,是我已经把这张牌拆开看过,发现它背面粘着胶带。我可以提前预告:如果你只是复读霍普的观点,那么我的《崩塌》发表时,情况将会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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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承认机制”的问题:我从没说“投票决定正义”,你却一直在跟伽利略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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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先生第四段用伽利略故事来反击我,说我这是相对主义、实证主义,真理不是投票投出来的。
我同意:真理不是投票投出来的。 但问题是:我根本没在说“投票决定正义”。你们怎么总喜欢打稻草人呢?
我说的是更现实的一句: 你如果把产权理论当作“定分止争”的规则体系,那就绕不开****可识别、可执行、可裁决****这些制度条件。 你当然可以说“不需要任何人承认”,但一旦发生争议:
·谁来判定“先占”是否成立?
·谁来判定“放弃/遗弃”是否成立?
·谁来判定边界、证据、时间顺序?
·谁来处理欺诈、伪造、胁迫、威胁?
请古原先生不依赖经验逐条作答一下。
你可以讨厌“第三方”,但你不能当它不存在。 你可以说“正当性不等于效力”,没错; 但你不能用这句话就把“规则如何落地”的问题直接蒸发掉。
古原先生把我的问题读成“正义=社会承认”,然后用“真理不投票”把它打回去。 *这不是反驳,这是误读之后的自我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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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无遗嘱继承”的问题:你越补丁,越说明它不是封闭演绎体系,而是靠临场加戏维持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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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原先生最后对我举的继承反例,给出两类回应:
1.“谋杀者不得利”“刑法会处理”,所以不会鼓励谋杀;
2.“多数情况下遗产并非真正无主,有隐性契约链条”。
我并不反对你在现实制度里这么处理。 但我要指出的是:你这两种补丁,恰好暴露了我批评的点:
·如果你的产权理论是“像几何学一样封闭”的先验演绎体系,那它应当能够在自身公理内处理“遗产归属”这种高频难题,而不是把关键环节交给“刑法/常识/隐性契约/社会关系网”去兜底。
·你一边说“不要社会承认”“不要经验制度”,一边遇到反例就说“其实现实里很少发生”“大家自然会形成契约链条”“刑法会处理”。*这不就是经验主义和制度演化在偷偷上场吗?*
你的这套辩解,不正好坐实了我的批评么——*“无遗嘱遗产”到底是不是“无主”,到底谁“占”,必定依赖经验世界的**一套社会承认与程序规则**。*
你可以承认制度演化、承认经验补丁,这就没错;我说“无遗嘱遗产的先占”实际上依赖社会承认,这就错了,*双标如此*,你到底在反驳什么呢? 但你不能一边靠补丁活着,一边说自己是“封闭堡垒”。
我提出继承反例,不是为了耍阴招,而是为了问一句最朴素的问题: *你这套理论到底是在给现实世界提供裁决规则,还是在用口号维持纯净感?* 如果你必须不断加戏才能把反例按住,那你就别再说“反例只是飞镖擦出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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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那我到底要不要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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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到开头:我真的有没有必要回应这些指摘?
我的答案是:*要回应,但不需要跟着对方的情绪节奏跳舞。*
要回应,是因为很多读者会把“喊得响”当作“赢了”。 不回应,会让这种****“把批评点再演示一遍”****的写法被误当作反驳成功。
但不需要逐句缠斗,是因为古原先生这篇文章最大的特点是: 它不是在讨论“我的批评是否成立”,而是在向读者展示“我站得多稳”。
而我写《三重滑移》《崩塌》想做的,正好相反: 我不是来展示“我站得多稳”,我是来问: 你脚下那块地,究竟是不是你以为的那块?
*结语:你不是把我驳倒了,你是把我**批判**的东西演给我看了*
我并不怀疑古原先生的真诚,也理解他对“自由底线”的焦虑。 但焦虑不是许可证,不能让我们在论证上想怎么滑就怎么滑。
我批评罗霍派的绝对主义,不是因为我更喜欢国家、或者更喜欢“社会承认”; 而是因为我看到一种危险的写作机制:
·先把概念换窄;
·再把反例踢出;
·然后宣称自己先验无敌;
·最后把所有不同意见都贴上“强权即公理”的标签。
*这套机制越顺手,就越像宗教*; 越像宗教,就越难在现实世界里“定分止争”; 越不能定分止争,你就越需要口号来维持信心。
所以我才会困惑: 你这篇文章到底是在反驳我,还是在替我证明—— *我所指出的**“三重滑移”**不仅**确实存在,而且还滑得很流畅。*
如果古原先生愿意,我们完全可以继续聊,但请把牌摊开: 你到底是在做一个“适用于开放、复杂经验世界的产权方案”, 还是在宣称你拥有一个“绝对、先验、唯一的正义信仰”? 前者可以讨论、可以修订、可以面对反例; 后者一旦坚持,就必然走向免疫和自我坐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