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稳固的统治,来自被统治者的赞美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我们时常能听到人们,甚至是一些生活并不如意的人,在极力为他们所在的体制或掌权者辩护?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多世纪前,美国废奴运动家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在他的回忆录中记录的一段令人心酸又费解的往事。

种植园里的“攀比”怪圈

道格拉斯曾是一名逃亡的奴隶,他描写了当时种植园里一种普遍存在的怪象:来自不同庄园的奴隶们聚在一起时,常常会激烈地争吵。他们争吵的内容,不是如何争取自由,而是——“谁的主人更富有、更强大”。

道格拉斯写道,这些奴隶们似乎觉得,“主人的伟大,仿佛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们炫耀自家主人能轻易买下对方的主人,对方则反驳说自己的主人能把他的主人鞭打一顿。争论常常以斗殴收场,打赢的一方仿佛就证明了自己主人的优越。

这是一种混合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与“妄自尊大”的奇特心理。更关键的是,他们评价一个主人好坏的标准,并非基于某种客观的、绝对的善恶标准,而是通过与其他主人的“比较”得出的。

道格拉斯坦言,他自己也曾陷入过这种思维模式。当别人问他“你的主人仁慈吗?”时,他总是给予肯定的回答。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所谓“仁慈”,只是比周围的奴隶主“不那么残暴”而已。

做奴隶已经够不幸了,但做一个“穷人的奴隶”,在他们看来,则是一种真正的耻辱。

从种植园到现代社会:熟悉的配方

这种看似荒谬的逻辑,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常常能看到类似的情景在现代社会中上演。许多人似乎很乐意接受当前统治精英的支配和剥削,并为之自豪。为什么呢?

一个常见的原因是,他们通过比较,得出了“我们的管理者比别处的要好”这个结论。就像那些奴隶一样,人们不仅仅满足于“我的主人没那么坏”,他们还会更进一步,主动为自己的管理者赋予各种美德,比如“仁慈”、“高效”等等。

当你和朋友讨论某些社会政策或权力结构时,是不是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 “至少他们保障了我们的安全!”
  • “他们的工作很辛苦,责任重大,我们应该多给他们一些理解和信任。”
  • “就算你不尊重这个人,也要尊重这个职位!”

这些话语的潜台词是,我们不应该用太严苛的眼光去评判掌权者。最后一句话尤其巧妙,它暗示我们,即使一个机构年复一年地被不称职的人占据,问题也永远不在于机构本身。于是,我们被引导去“尊重”那些支配和剥削我们的制度工具。

心甘情愿的服从,需要一套华丽的辞藻

为了让这种服从看起来更合情合理,人们甚至会为这些权力机构冠以宏大的名称,比如“我们伟大的实验”、“我们神圣的共和国”。这些词汇巧妙地营造了一种幻觉,让纳税人以为自己对这个庞大的体系拥有真正的话语权。

在这种逻辑下,人们捍卫自己“主人”的理由,也和种植园里的奴隶如出一辙:因为我们的“主人”比邻居家的更富有、更强大。正如道格拉斯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他们“似乎觉得主人的伟大,可以转移到自己身上。”

于是,我们看到人们为自己国家的旗帜而感动,为政治人物的口号而振奋,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思想和精神也一并交由支配。

“必要之恶”与“伟大美德”: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为了维持社会秩序,某种形式的政府或管理机构或许是必要的。但是,将其作为一个出于实用目的而“容忍”的存在,和将其视为一种道德高尚、充满美德的化身,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早在1600多年前,神学家圣奥古斯丁就给出了一个精辟的比喻。他认为,世俗政府的本质,与海盗并无二致。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亚历山大大帝抓获了一个海盗,质问他:“你凭什么在海上为非作歹?” 海盗坦然回答:“我做的和您做的一样。只不过,我用一艘小船干,所以被称为强盗;而您,用一支庞大的舰队去征服世界,所以被尊称为皇帝。”

奥古斯丁认为,政府的特点“不是消除了贪婪,而是让贪婪变得合法化”。尽管如此,他依然出于现实考量,接受了政府作为维持和平的“必要之恶”的存在。

然而,对于今天许多人来说,仅仅是这种无可奈何的“接受”是远远不够的。他们似乎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需要积极地、热情地去赞美他们的管理者,仿佛后者是美德的化身。

被驯化的我们:习惯的力量有多可怕?

这种心态究竟从何而来?法国思想家艾蒂安·德·拉·博埃西在几个世纪前的《自愿为奴》一书中,给出了深刻的解释。他认为,“习惯”是人们自愿为奴的首要原因。

他打了一个生动的比方:一匹良种马,刚开始会抗拒嘴里的嚼子和背上的马鞍,但慢慢地,它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以自己身上的华丽挽具为荣,昂首阔步。

人也是如此。当一个人习惯了某种被支配的状态,看到父辈们也是这样生活的,他就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会用各种例子来说服自己必须承受这一切。久而久之,人们会默认那些发号施令者拥有支配他们的天然权利,仅仅因为“向来如此”。

拉·博埃西的观察提醒我们,通过足够长时间的训练,人可以被塑造成任何统治者的赞美者。尤其是当这种训练,日复一日地将剥削者描绘成安全与繁荣的伟大缔造者时,效果更是立竿见见影。

下一次,当我们想要为某些权力辩护时,不妨停下来想一想:我们的赞美,究竟是源于理性的判断,还是一种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呢?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