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国家尼泊尔的前世今生
大多数中国人,都认为尼泊尔是个小国。
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以佛教徒、一群清心寡欲的国民生活的地方。
其实,尼泊尔是一个中型国家。
它的人口3500万,超过了澳大利亚。
国土面积超过了韩国。
尼泊尔的主要宗教,也不是佛教,而是印度教。
尼泊尔这个地方的国民,更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教徒,这三四十年来,这个中型国家,其实一直处在巨大的政治混乱之中。
我们先来看六十年前的尼泊尔,当时的尼泊尔是君主制。
国王,他就是神。
就是那个在印度教神谱里,C位出道的、至高无上的“维护”之神——毗湿奴在人间的化身。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每天在田里耕作,抬头就能看到国王的画像,那感觉跟你家神龛里供着的神像是一样的。
这意味着,国王说的话,就是神谕。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这不是什么政治任务,这是你通往来世福报的修行。
这意味着,整个国家的统治基础,不是建立在什么军队、警察、法律之上,而是建立在一块坚不可摧的、名为“信仰”的磐石之上。
这就是沙阿王朝在尼泊尔能够延续二百多年的、最根本的秘密。
它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融入血液的“观念统治”。
我们的故事,就要从这块“信仰的磐石”,还无比坚固,甚至可以说是坚如磐石的年代,正式拉开序幕。
*强人马亨德拉*
故事的开篇,我们必须请出一位重量级的人物:马亨德拉国王。
这位国王,是咱们后面要讲到的、那位悲剧国王比兰德拉的爹。
他,是一位标准的、东方宫廷剧里,那种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铁腕君主。
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个“霸道总裁”。
马亨德拉继位的时候,尼泊尔正处在一个非常混乱的时期。当时的尼泊尔,刚刚结束了拉纳家族长达百年的、类似“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首相世袭统治。
国王,重新夺回了实权。
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麻烦:现代政党。
尼泊尔大会党、共产党……这些从隔壁印度传过来的新玩意儿,开始在尼泊尔的政坛上崭露头角。
他们搞选举、开议会,天天在报纸上吵吵闹闹、争论不休。
在马亨德拉国王看来,这简直就是胡闹。
一群凡人,吵来吵去,能吵出个什么名堂?这个国家,需要的是秩序,是稳定,是一个强有力的、来自“神”的领导。
于是,在1960年,这位强人国王,做出了一个改变尼泊尔未来三十年命运的决定。
他大手一挥,解散了议会,逮捕了首相,禁止了一切政党活动。
然后,他推出了一套,由他亲自设计的、全新的政治体系。这个体系,有一个听起来很本土、很民主的名字,叫“潘查亚特”。
“潘查亚特”,在尼泊尔语里,是“评议会”的意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咱们村里的村民代表大会?
马亨德拉国王说,我们尼泊尔人,有自己的国情。我们不搞西方那一套吵闹的党派政治。我们搞的,是一种“植根于本土的、无党派的民主”。
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高大上?
但说白了,它的本质是什么呢?
就是在这个体系里,从村到地区再到中央,虽然也有一层层的“评议会”,可以选举。但是,所有真正的权力,都牢牢地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
这个人就是国王。
这套“潘查亚特”体系,就像一家巨大的公司。国王,是永远的董事长兼CEO。下面虽然有各个部门,有经理,有员工代表,但公司的最终战略和人事任免,都是董事长一个人说了算。
好了,政治上的事,咱们聊到这。现在,重点来了。
在这样一套“国王说了算”的体系下,经济,会是什么样子?
答案是:一切,都由国家来计划,由国王来指令。
为什么?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因为当时的印度,就是搞的计划经济这一套,尼泊尔是一个深受印度影响的地方,印度搞了计划经济,尼泊尔也要搞。
马亨德拉国王,和当时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领导人一样,深深地迷恋着一种叫“计划经济”的东西。他认为,要让尼泊尔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农业国,实现现代化,唯一的办法,就是由国家,来集中力量,办大事。
你看君主制下,只要有计划经济观念在,一样可以搞计划经济。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国有化”运动开始了。
从电力、电信,到航空、石油,再到烟草、水泥……几乎所有能赚钱的、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行业,都被收归国有,成立了一家家的国有企业。
同时,为了“保护”这些“国家的亲儿子”,政府设立了极其复杂的经济管制。你想自己办个厂,跟国企竞争一下?对不起,光是拿到那个“许可证”,就足以让你跑断腿,耗尽家财。
这就是马亨德拉时代的经济状况。
那么,在这种模式下,尼泊尔的生产力水平怎么样了?
从表面上看,社会是稳定的。没有了吵吵闹闹的政党,没有了烦人的市场竞争,一切都在国王的计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加德满都甚至还建起了一些现代化的工厂和公路。
但在这份“稳定”的表象之下,是整个国家经济活力的长期停滞。
那些被垄断的国有企业,它们不需要为市场负责,不需要为利润负责,它们只为任命它们的官员和国王负责。于是,低效、腐败、亏损,成了这些企业的通病。 而那些真正有创造力的、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善生活的私营企业家们,却被那张无形的“管制之网”,死死地捆住了手脚。
财富,没有被创造出来。它只是被集中了起来,牢牢地掌握在王室、以及那些与王室关系密切的、少数特权阶级的手中。
马亨-德拉国王,用他的铁腕为尼泊尔赢得了三十年的政治稳定。
但代价是,整个国家的经济都成了服务于王权的一潭死水。
*留学归来的比兰德拉*。
马亨德拉国王的儿子比兰德拉,他的人生履历,和他父亲,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的少年时代,是在印度的大吉岭和英国的伊顿公学度过的。伊顿公学,那是全世界顶级贵族精英的摇篮,英国的王子们,都在那儿上学。
他的大学,是在日本的东京大学和美国的哈佛大学念的。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在喜马拉雅山脚下,被当成“活神仙”继承人来培养的王子,他的青春期,却是在全世界思想最开放、学术最自由的地方度过的。
他学习的,是西方的政治学理论,是议会民主,是市场经济。
他接触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形形色色的同学和思想。
这种经历,塑造了他温和、儒雅、开明,甚至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格。
他,能理解这个现代世界,是如何运转的。
但他的宿命,却是要回到那个古老的、封闭的、视他为神的国度,去继承那张,由他强人父亲所打造的、绝对权力的王座。
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悲剧。
1972年,马亨德拉国王去世,比兰德拉继位。
整个尼泊尔,都在期待着,这位喝过洋墨水的新国王,会带来一些改变。
他也确实带来了一些改变。
在经济上,他看到了父亲那套“计划经济”模式的弊病。他开始尝试,为尼泊尔,推开一扇小小的、通往世界的窗口。
他鼓励旅游业的发展,欢迎外国的登山者和游客,前来领略喜马拉雅山的壮丽。这,几乎成了日后尼泊尔唯一的、能拿得出手的经济支柱。
他也尝试着,进行一些有限的经济开放,放松了一点点对私营部门的管制。
但问题是,他不敢也没有能力去触动那套体系的根本。
那些庞大的、亏损的、养着无数官僚的国有企业,他不敢动。因为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政治遗产,是维系整个“潘查亚特”体系的经济基础。
那些复杂的、深入骨髓的经济管制,他也不敢彻底废除。因为那意味着,要向整个官僚阶层开战。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一个非常矛盾的景象。
比兰德拉国王的经济政策,总是在“开放”和“收紧”之间,来回摇摆。今天,可能开一个口子,鼓励一下私人投资;明天,看到情况有点“失控”,又赶紧把口子给收回来。
这种不确定的、摇摆的政策,是商业活动的天敌。它让企业家们,无所适从,不敢进行任何长期的投资。
而更要命的,是另一个魔鬼,被从瓶子里,放了出来——通货膨胀。
维持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国企,是需要花钱的。但国家的生产力,又长期停滞。税收,根本不够用。那怎么办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开动印钞机。
在比兰德拉统治的后期,尼泊尔政府开始越来越多地依靠超发货币来弥补财政赤字。
于是,物价开始悄悄地、但却坚定地一路上涨。
老百姓手里的那点卢比,购买力,在一天天地缩水。
这就是比兰德拉时代的经济困境。
旧的、靠国家指令的经济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难以为继。
而新的、靠市场驱动的增长点,又因为国王的犹豫和体制的束缚,迟迟无法形成。
整个国家的生产力,依旧低下。
但通货膨胀这只看不见的手,却已经开始,悄悄地伸进每一个普通民众的口袋里,去洗劫他们那点本就不多的财富。
民怨,就这样,在沉默中,一点点地累积。
*1990,神第一次流血*
火山的爆发,需要一个契机。
对于1980年代末的尼泊尔来说,这个契机,来自外部。
当时,整个世界,都处在一个剧变的时代。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民主化”的浪潮,席卷全球。
这股浪潮,也越过了喜马拉雅山,吹进了加德满都的谷地。
那些被马亨德拉国王打压了近三十年的老牌政党——尼泊尔大会党和各路共产党,他们觉得,时机,到了。
于是,这些曾经的死对头们,再次联合了起来。他们共同的目标,是终结“潘查亚特”体系,实现真正的多党制民主。
1990年2月18日,一场被后世称为“人民运动”的、大规模的、全国性的抗议活动,正式拉开了序幕。
加德满都的街头沸腾了。
学生、工人、律师、医生……成千上万的民众,走上街头。
他们喊出的口号,是“我们要民主”。
但在这句政治口号的背后,是一个更直接、也更迫切的诉求——我们要吃饭。
长期的经济停滞,和日益严重的通货膨胀,已经让加德满都这些城市居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物价飞涨,工资却不见涨。每一个家庭,都感受到了那只“看不见的手”,对自己饭碗的威胁。
对民主的渴望,与对改善经济状况的诉求,这两股力量,历史性地,合流了。形成了一股,足以撼动神权的巨大洪流。
比兰德拉国王,陷入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抉择。
他手里的牌,其实并不少。忠于王室的军队,依然牢牢地控制着局势。他完全可以像他父亲那样,下令镇压。
事实上,镇压也确实发生了。军警向人群开枪,数百人,在这场运动中,献出了生命。
但比兰德拉,终究不是他的父亲。
他内心的、那种接受过西方教育的“现代”部分,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去大规模地屠杀自己的人民。
而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个,比枪炮更可怕的东西——人心的变化。
当成千上万的民众,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去冲击王宫时,这意味着,那个“国王是神”的古老观念,已经开始动摇了。
神,是不会被质疑的。 神,是不会被挑战的。
当人民,敢于向你扔石头时,无论你是不是神,在他们的心里,你,已经不再是神了。
在经历了长达数月、几乎让他精神崩溃的犹豫和权衡之后,1990年4月,比兰德拉国王,最终选择了妥协。
他宣布,废除“潘查亚特”体系,开放党禁,并同意制定一部新宪法,确立尼泊尔为一个“君主立宪”的多党制民主国家。
街头,一片欢腾。人民,赢得了胜利。
这场运动,是尼泊尔现代史的一个分水岭。
它,是神第一次向人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它,也是那顶被认为是毗湿奴大神所佩戴的、神圣的王冠,第一次,被凡人的力量,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虽然,它还没有破碎。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神,也会流血。
而国王,在交出了大部分政治权力的同时,也把一个经济的烂摊子,一个空虚的国库,和一群嗷嗷待哺的民众,甩给了那些刚刚走出牢房、毫无执政经验的、新生的多党政府。
很多人以为,一旦走向民主共和,那么天下大治就要来了。
然而,一场更大的混乱,即将来临。
*丛林里的“普拉昌达”*
1990年之后,尼泊尔,进入了所谓的“多党民主”时代。
国王比兰德拉,退居二线,成了一个象征性的、立宪的君主。舞台的中央,让给了那些曾经的“革命者”——尼泊尔大会党和尼共(联合马列)。
人民满怀希望,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那些刚刚上台的政客们,并没有像他们承诺的那样,去致力于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他们迅速地,陷入了另一种更令人厌恶的游戏之中:争权夺利,以及,腐败。
议会,成了他们的角斗场。
今天你组阁,明天我倒阁。
短短几年间,政府像走马灯一样地换。
而所谓的“经济自由化”,在缺乏有效监督的情况下,迅速地演变成了一场权贵瓜分国有资产的盛宴。那些曾经的国有企业,被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那些与新贵们有裙带关系的人。
僵化的《劳动法》,没有得到任何修订,这让城市里的企业,依旧不敢轻易雇佣工人,年轻人失业的问题,愈发严重。
而广大的、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地区,则被这个新生的、只关心城市选票的政府,给彻底遗忘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极其分裂的尼泊尔。
一边,是加德满都的政客们,在议会里吵闹不休,中饱私囊。
另一边,是广袤的、贫瘠的山区里,农民们,依然生活在赤贫和绝望之中。他们的生活,和“潘查亚特”时代相比,没有任何改善,甚至,因为通货膨胀,变得更糟了。
城乡差距、贫富差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急剧扩大。
就在这片绝望的土壤上,一个幽灵,开始徘徊。
一个名叫普什帕·卡迈勒·达哈尔的人,站了出来。他是一个乡村教师出身的、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叫“普拉昌达”。
在尼泊尔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愤怒的火焰”。
普拉昌达和他的同志们,对议会里的那套“温良恭俭让”,感到彻底的失望。他们认为,靠选举,靠议会斗争,不可能为穷人,带来真正的解放。
唯一的道路,只有一条:暴力革命。
他们效仿他们的中国前辈,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他们深入到那些最贫穷、最被遗忘的山区,向那些一无所有的农民,宣传他们的理想:
“地主和富农,压迫了你们!” “加德满都的政客,出卖了你们!” “我们要做的,是拿起枪,打倒这一切旧世界,建立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共和国!”
对于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农民来说,这样的口号,无疑是具有致命吸引力的。
1996年2月13日。 普拉昌达和他领导的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正式向沙阿王朝和尼泊尔政府,“宣战”。
一场长达十年之久的“人民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这把在贫穷的土壤上燃起的革命之火,起初,并没有引起加德满都那些政客们的足够重视。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群“山贼草寇”,掀不起什么大浪。
但他们错了。
这把火,不仅没有被扑灭,反而越烧越旺。它将彻底地,烧毁那顶王冠,仅存的、最后一点根基。
*皇宫血案*
历史的走向,有时候会被一些宏大的、必然的趋势所决定。
但有时候,它也会被一个具体的人,一次偶然的、疯狂的举动,所彻底改变。
在2001年的尼泊尔,这个具体的人,就是王储迪彭德拉。
作为比兰德拉国王的长子,迪彭德拉几乎就是他父亲年轻时的翻版。他同样在伊顿公学接受教育,同样英俊、现代、受到国民的喜爱。
他是那顶正在风雨中飘摇的王冠未来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但在这个看似完美的王储身上,却隐藏着他父亲所没有的另一面:压抑与叛逆。
他热爱枪支,喜欢开快车。他偶尔,也会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一样,酗酒,甚至吸食毒品。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段不被祝福的爱情。
他深爱着一个名叫德芙雅尼·拉纳的女孩。
这个女孩,出身于尼泊尔最显赫的贵族——拉纳家族。就是那个曾经“挟天子以令诸侯”了百年的家族。
按理说,这本该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完美的王室婚姻。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拉纳家族”的姓氏上。
迪彭德拉的母亲艾什瓦尔雅王后,是一个极其强势和传统的女人。
她极度厌恶拉纳家族,认为他们是沙阿王朝的“宿敌”。
她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并为儿子,物色了另一位她自己中意的王妃人选。
一边,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另一边,是自己无法违抗的、强势的母亲和整个王室的压力。
这位年轻的王储,被逼到了一个绝境。
他与母亲的争吵,日益激烈。他用酗酒和毒品,来麻醉自己。
他的人生,从一个万众瞩目的、充满希望的坦途,迅速地滑向了一个黑暗的、看不见出口的深渊。
当一个被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同时又被施加了全部压力的年轻人,被逼到墙角,被剥夺掉他最后的、也是最珍视的东西时,他会做出什么?
2001年的那个夜晚,他给出了答案。 一个让全世界,都为之震惊的、血腥的答案。
2001年6月1日。星期五。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载入尼泊尔史册的、黑色的日子。
按照惯例,这一天,王室成员会在纳拉扬希蒂王宫举行家庭宴会。
宴会的气氛,起初和往常一样。大家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王储迪彭德拉,也参加了宴会。据幸存者后来的回忆,他喝了很多的酒,还可能吸食了毒品,显得有些失态。他和他的父亲,比兰德拉国王,就他的婚事再次发生了争吵。
随后,他被人搀扶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寻常的、父子之间的争执。
但他们,都错了。
几十分钟后,迪彭德拉,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王储。他换上了一身戎装,手里端着一支自动步枪。
他,变成了一个魔鬼。
枪声,响彻了宴会厅。
子弹,射向了他自己的亲人。
他的父亲,温和的比兰德拉国王。 他的母亲,强势的艾什瓦尔雅王后。 他的弟弟,年仅22岁的尼拉詹王子。 他的妹妹,师鲁蒂公主。 ……
几乎整个王室的核心成员,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疯狂的扫射中,倒在了血泊里。
在杀害了所有人之后,迪彭德拉,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尼泊尔王室血案”。
这起案件,留下了无数的谜团。官方的说法,是迪彭德拉因婚事无望,而采取的疯狂报复。但民间,一直流传着各种“阴谋论”的猜测。
但无论真相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
从这一夜起,那个延续了二百多年的、被认为是“毗湿奴化身”的沙阿王室,它的神圣血脉,断了。
那个在1990年,还被人民寄予了改革希望的、开明的比兰德拉国王,死了。
那个被视为王室未来的、英俊的迪彭德拉王储,也死了。
“神”,死了。
而且,是以一种最惨烈、最不体面、自相残杀的方式,死在了凡人的面前。
那个支撑着王权的、最根本的“观念”基石——神圣性,在这一夜,被枪声,彻底击得粉碎。
*坐上诅咒王座的贾南德拉*
在一片血泊和混乱之中,有一个人,成了这场巨大悲剧的、最大的幸存者,和最大的受益者。
他,就是比兰德拉国王的弟弟,贾南德拉。
血案发生时,贾南德拉因为身在博克拉,而恰好躲过了一劫。他的妻子和儿子,虽然也在宴会现场,但也奇迹般地,只是受了伤。
根据王位继承法,在国王和王储都去世后,王位,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于是,这个长期活在自己优秀兄长的光环之下、一个颇具商业头脑、也颇具政治野心的男人,终于,坐上了他可能已经觊觎了很久的、尼泊尔的王座。
但这张王座,是沾满了鲜血的。
在加德满都的街头巷尾,在普通民众的心中,一个新的“观念”,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
这张王座,已经被诅咒了。
人们无法相信,那个深受爱戴的王储,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旨在篡夺王位的政治阴谋。而最大的嫌疑人,自然就是那个最大的受益者——新国王贾南德拉。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贾南德拉,从他坐上王位的那一刻起,就背负上了“弑兄篡位”的原罪。
他,不再是毗湿奴的化身。 在很多人的眼里,他,是一个被诅咒的、不祥的篡位者。
王权,不仅失去了它的神圣性,更失去了它的合法性。
它,已经变成了一具只剩下空壳的、摇摇欲坠的政治僵尸。
只需要最后一阵风,就能将它,彻底吹倒。
王权的崩塌,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新国王贾南德拉,和他那温和儒雅的哥哥比兰德拉,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
在继承王位之前,贾南德拉,更多的是一个商人。他拥有大量的产业,从烟草到酒店,再到水电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段经历,塑造了他务实、精明,但也独断、专行的性格。
他看着他哥哥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内心,是鄙视的。
在他看来: 议会里的那帮政客,是一群只会吵架、贪污腐败的废物。 丛林里的毛派游击队,是一群必须被消灭的恐怖分子。 而他那个优柔寡断的哥哥,对这两股势力,都过于软弱了。
他觉得,这个国家需要一个强人。一个能像他父亲马亨德拉那样,说一不二、重整山河的铁腕领袖。
而这个人,舍我其谁?
于是,在继承王位之后,贾南德拉,开始一步步地将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中。
起初,他还只是利用政党之间的矛盾,不断地解散政府、任命亲信。但到了2005年2月1日,他彻底撕下了伪装。
他以“打击毛派恐怖主义”和“清除腐败”为名,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解散了民选政府,将所有权力集于一身。
他亲自出任了政府首脑。
他发动了一场针对自己国家的政变。
这是一场巨大的政治豪赌。
贾南德拉,试图将历史的车轮,倒转回他父亲马亨德拉的那个时代。他要重建一个由国王说得算的、绝对君主制的尼泊尔。
他以为,只要他能展现出足够的强硬,只要他能做出一些“商人式”的、高效的决策,人民就会拥护他。
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或者说,他根本不理解:时代,已经变了。
他父亲马亨德拉的时代,那个“国王是神”的观念,还深入人心。国王的权威是天然的。
而现在,2005年,距离1990年的第一次“人民运动”,已经过去了15年。距离那场王室血案,也过去了4年。
在民众的心中,“神”,早已走下神坛。
国王,也只是一个会犯错、会流血、甚至可能是个“弑兄篡位者”的凡人。
一个凡人,凭什么可以成为永世不变的君主?
贾南德拉的豪赌,非但没有为他赢得威望。反而将他自己彻底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成了这个国家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敌人。
*最不可思议的联手*
国王的独裁,往往会催生出最不可思议的联盟。
因为,当一个独裁者,试图消灭所有对手时,这些原本互相为敌的对手们,就会突然发现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更危险的敌人。
在贾南德拉宣布亲政之后,尼泊尔的政坛上就上演了这样一出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大戏。
舞台的一边,是那些在议会里为了权力斗得你死我活的七个主流政党。
从右派的大会党,到温和左派的共产党(联合马列),这些老冤家们此刻都被国王赶出了权力中心。
舞台的另一边,是在丛林里打了将近十年游击战的尼泊尔共产党(毛主义)。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与议会里的这些政党,以及他们背后的国家机器,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按理说,这两拨人,是水火不容的。
但是,贾南德拉国王用他那次愚蠢的政变成功地成为了他们共同的靶子。
对于议会政党来说,国王剥夺了他们的权力,终结了他们的“议会游戏”。
对于毛派来说,国王是他们革命道路上那个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封建堡垒。
于是,在印度的斡旋之下,一件让全世界都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2005年底,议会七党联盟和毛派游击队,在新德里签署了一份《十二点共识》。
在这份文件里,这两拨曾经的死敌握手言和结成了“统一战线”。
他们共同的、也是唯一的目标就是:彻底终结国王的统治,并在尼泊尔建立一个完全的、不受王室干预的共和国。
一个商人出身的国王,用他那套自以为是的“强人逻辑”,最终为自己制造出了一个最可怕的、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力量的、强大的敌人。
他的丧钟,已经被敲响了。
*2006,人民的“胜利”*
1990年的那场“人民运动”,像是一次预演。
而2006年的春天,上演的,则是这场大戏的最高潮。
在七党联盟和毛派的共同号召下,第二次“人民运动”爆发了。
这一次,其规模之大、其决心之坚决,远非1990年那次所能比拟。
整个尼泊尔,都陷入了停滞。
全国性的总罢工,让工厂停工、商店关门、交通瘫痪。
在加德满都,每天都有数十万的民众,不顾政府的宵禁令和开枪威胁涌上街头。
他们高喊着“贾南德拉是小偷,滚出这个国家”的口号,向着王宫层层推进。
这一次,民众的诉求已经不再是1990年时那个温和的“君主立宪”了。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
而这一次,国王贾南德拉发现自己已经无牌可打了。
他引以为傲的军队,在面对着排山倒海般的民意时也开始动摇。
军方的高层向他发出了明确的信号:我们,不能再向人民开枪了。
国际社会,包括印度、美国、中国,也纷纷向他施压,要求他顺应民意。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坚持了19天之后,这位强硬的国王,终于撑不住了。
2006年4月24日深夜,贾南德拉通过电视向全国发表讲话。他宣布,恢复被他解散的议会,他放弃权力。
街头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人民,又一次赢得了胜利。
但这一次,人民要的已经不仅仅是国王的退让了。
他们要的,是那顶王冠被彻底地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恢复了的议会,第一件事,就是通过了一项决议,剥夺了国王作为国家元首的一切权力。
国王不再是军队的最高统帅。 国王不再享有法律豁免权。 甚至连“国王陛下的政府”这个称呼,都被改成了“尼泊尔政府”。
国王在法律上已经被“杀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程序的、也是一个仪式性的问题。
2008年5月28日。
这是一个,在尼泊尔历史上,足以和任何一个开国纪念日相提并论的日子。
这一天,通过选举产生的尼泊尔第一届制宪会议,举行了第一次会议。
会议的唯一一项议程,就是对“是否废除君主制”进行投票。
投票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560票赞成,4票反对。
一个压倒性的、几乎是全体一致的结果。
会议宣布:从今天起,延续了240年之久的、尼泊尔沙阿王朝正式终结。
尼泊尔,将成为一个联邦民主共和国。
那顶曾经被认为是毗湿奴大神所佩戴的王冠;
那顶在马亨德拉时代,还闪耀着绝对权威光芒的王冠;
那顶在比兰德拉时代,开始出现裂痕的王冠;
那顶在2001年,被鲜血所浸染的王冠……
在这一天,终于被凡人的手郑重地取了下来。
几天后,贾南德拉,这个尼泊尔的末代君主,在王宫里举行了最后一次记者招待会。
他平静地宣布,他接受制宪会议的决定。
随后,他亲手将飘扬在纳拉扬希蒂宫上空的代表着王室的旗帜缓缓降下。
然后,他走出了那座他和他祖辈们,生活了上百年的宫殿,作为一个普通的尼泊尔公民,消失在人潮之中。
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走下神坛之后
“神”,终于被彻底地请出了尼泊尔的政治舞台。
但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不,远远没有。
当一个强大的、共同的敌人(国王)消失之后,那些曾经为了打倒这个敌人,而暂时团结在一起的“战友们”,他们之间的矛盾,便立刻,浮上了水面。
议会里的那些政党,和曾经在丛林里打游击的毛派,他们将如何共同分享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一个全新的共和国,将如何处理,那些在内战中,留下的深刻伤痕?
更重要的,那个导致了这个国家长期贫穷和动荡的、最根本的经济问题,解决了吗?
“神”走了,但那些由错误的经济观念(管制、国企、通胀)所制造出来的、人间的苦难并没有自动消失。
走下神坛之后,人间并没有自动变成天堂。
恰恰相反,当那块曾经被用来解释一切、也掩盖一切的“神”的幕布,被彻底扯下之后,所有真实存在的问题,都以一种更赤裸、更尖锐的方式,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尼泊尔的故事,其实,才刚刚开始。
尼泊尔民主化后,又发生了什么呢?下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