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纲的发言，清晰区分了经济学与价值判断

央行前行长易纲，日前在“第20届东京-北京论坛”上，就美国发起的贸易战和中国的应对之策问题，发表了以下观点：

“面对目前的一些困难，经济学家也好，业界也好，确实感到很无奈，就是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应对办法。但是从我们的考虑来讲，实际上自由贸易是最好的一种安排。”

面对“小院高墙”也好，高关税也好，有的经济学家做了研究，对这种政策是报复还是不报复，即是否进入“第二轮”，“对于第一轮，我讲的自由贸易是最好的安排，这个原理在第二轮仍然适用，也就是说当对方不理性时，从经济学角度来讲，不予报复是一种最优解。”

“但是从政治学来说，不报复可能没办法对付国内的民意。这使得政策的决定者也很无奈，可能被迫地做出一些从经济学角度看不合理的事。”

易纲的这些见解，完全正确。

每个人的天赋和能力都不同，各地的资源禀赋不同，加上有些工作一个人自给自足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因此，劳动分工，及其对称现象合作，就会自然发生。人类通过理性能够认知到，分工合作比起自给自足有更高的生产力，因此形成了一个和平合作的交换网络，造福所有人。

贸易就是与远方的交换，就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分工合作、自由交换。它将充分发挥各地的比较优势，提升劳动生产力，造福贸易双方。

自由贸易促进繁荣进步，闭关锁国导致贫穷落后。这是经济学揭示的无可辩驳的定理。

所以，最好就是自由贸易。

如果对方搞贸易战，我们的应对办法不是“对等报复”，而是单边开放，单方面“三零”，这才是正确的应对之策。

美国搞贸易战，对华商品征收高额关税，我们的建议就是：干脆，对美国实施单边开放，包括劳动力、资本、商品。

除了犯罪记录等必要的审查，人员一律免签入境，旅游、商务、劳动均不设限制，一切按照契约原则由产权人处理。对资本投资，更是张开双臂热烈欢迎，多多益善，改革开放，不就是不断吸引外资吗？不就是不断开放外资准入的领域吗？只有资本投资多了，劳动生产率才能提高，劳动者的待遇才能水涨船高。商品更不用说，全部零关税、零壁垒，谁家物美价廉，就进口谁的，造福消费者，同时降低中国企业的生产成本，这同时也有利于本国资本积累和技术进步，提升国际竞争力。

中国高举自由贸易的旗帜，已经对最不发达的国家单方面实施零关税政策，同时在单边扩大免签国家范围。这都是正确的。现在需要步子更大一点，既然可以对不发达国家单边开放，对美国这样的头号发达国家，更应该单边开放，否则人家比咱们好的东西很多，不让进来不是自废武功吗？别人采取封锁战术遏制我们，我们难道还能自己把自己封锁起来，这不是刚好中了奸计吗？

美国对中国汽车征收关税，这对中国车企和美国消费者是一个损失，但是如果中国对美国的芯片加征关税，那么这并不会改善中国车企的对美出口，反倒会增加中国消费者的负担，同时让中国企业采购芯片的成本上升，减少中国的资本存量，不利于经济发展。

A村和B村的比较优势不同，A村生产白菜，B村生产衣服。A村获取衣服的最佳办法不是自己生产衣服，而是用白菜去交换衣服，B村则与之相反。通过两个村子的自由贸易，A村人和B村人，都以最低的成本和价格获得了白菜和衣服，造福了双方百姓。

这时候B村村长受到他们村菜农的舆论压力，加上自己也是个糊涂蛋，要对A村的白菜加征关税，以保护B村菜农的利益。但是很显然，B村并不适合种白菜，要实现白菜“自由”，必须以较高成本生产，必须从其他领域调走资源，消费者必须付出更高的代价，也就是，他们变穷了。

这当然会减少A村的白菜出口量，导致生产规模缩减，可用来换取衣服的财货变少，A村也变穷了。这时候如果对B村的衣服加征关税“对等制裁”，那就意味着A村人要买衣服也必须付出更高的代价，变得更穷了。所以正确的办法永远是，你越是加征关税，我越是对你开放；同时拓展新的白菜出口渠道，把损失补回来。

自由贸易，是可以单方面立即实施的政策，不需要谈判；单边自由贸易不是对他国的恩赐，而是基于自身利益的理性安排。

以上，是易刚讲的经济学部分：最好是自由贸易；如果对方不理性，不报复才是“最优解”。

下来到政治部分。

经济学已经揭示了正确的办法，但是由于民众不了解经济学原理，受到一些错误思想的蛊惑，会形成要求对等制裁的舆论。例如战狼就会说，人家抽咱耳光呢，我们现在如此强大，不能忍，忍了不是给人跪了吗？国家主义者这时候早就上头了，他们说，美国加关税了，伤害中国利益，中国必须亮剑云云。他们丝毫不知道，美国、中国这种集体主义概念没法贸易，能够贸易的，总是具体的企业、具体的人，他们并不想在出口受限的情况下，进口资本品的时候再多掏钱，让自己雪上加霜。

但是政治是被舆论决定的，不论这个舆论是正确还是错误。政治人物必须服从民意观念，否则就无法长久统治。从政治人物个人利益来说，服从民意可以稳固自身，为自己赢得民意声望，代价又不用自己承担。如果他表现得“软弱”，反而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这就是违逆民意，虽然这其实才有利于民众。然而违逆民意，就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导致地位不稳。

所以这时候他们就可能会服从民意，表现得很爱国、很强硬，做出违背经济学原理的、最终会伤害民众长远利益的决策。

这就是政治。

易纲的见解，揭示出了经济学原理与政治选择之间的关系。

经济学是价值中立的科学，它只揭示因果关系——什么样的手段，会实现什么样的目的；什么样的政策，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它对所有人的目的、价值判断不发表意见。根据自己的价值判断选择如何行动的决定权，永远在行动人手中，而不在经济学家手中。

一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购买了农夫山泉，这对经济学来说无关紧要。经济学必须解释的问题只是，农夫山泉到底是怎样形成这样的价格的。

经济学的因果关系摆在那里，一个人想要取得成功，那就必须遵循这样的法则，就如同他必须遵循物理学和生物学定律一样。如果他违逆这些定律，就必然会付出代价。

化学说：砒霜有毒。这是科学。但是一个人要喝砒霜自杀，化学无话可说，跟化学也没关系，这是他的价值判断——他把死亡的价值排在了生存之上。

这时候谁也不能说化学错了，他的行为恰恰是在运用化学揭示的知识，实现毁灭自己生命的目的。

说到关税。经济学说，零关税最有利于交换双方物质福利增进，这是科学。但是一个人完全可以在知道这个原理，明知关税会造成危害时，却支持或者采取加征关税的政策。这是他的价值判断。

因为，他可能是一个低效的生产商，加征关税有利于他维持落后的生产并收割国内消费者。这时候并不是经济学原理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他的价值排序是：把自己的不正当利益排在了服务消费者之上。

而一个政客这时候也可能做出加征关税的决策。因为国内民意压力要求他这样做，尽管这个民意观念是错的，他也会服从。这是他获取选票、赢得和稳固自身执政地位的办法，而且代价可以由全体消费者和纳税人承担。

同时，国内低效的生产，本来就是干预主义政策的结果，通过加征关税，在短期内可以让低效的生产得以继续，这就可以隐瞒和掩盖国内干预政策的失败。经济民族主义，总是国内干预政策的必然配套。

所以这个时候，并不是自由贸易的基本原理错了，恰恰是因为，他知道实行自由贸易将淘汰本国落后的产能，造福消费者，但是不利于那些落后的生产者，所以采取了这样的政策。他的价值排序是：我自己的选票和地位稳固，高于所有人的福利增进。

政客甚至可以在明白经济学原理的基础上，故意反向运用经济学原理，来实现他要追求的目的。

就好比“枪可以杀人”，一个好人可以运用这一原理，持枪防身，捍卫自由；而一个坏人，也可以运用这一原理去抢劫。不要忘记，经济学是价值中立的，它只揭示因果关系。

比如价格管制会导致边际生产者退出供给，同时刺激需求，导致供求矛盾更加剧烈，可能谁都买不到。一个经济学家会运用这一原理，说绝对不能价格管制，这只会适得其反，让所有人陷入匮乏之中。

但是政客就不一定这样想。他在运用这条经济学原理的时候，会想到，既然价格管制会造成匮乏，那么当我实行以后，所有生产由我来统一指挥，所有物资由我来统一分配，这样，你们任何人想要得到什么商品，就必须对我俯首称臣，否则就可以饿死你。由此，所有人都变成了依附于我、没有我就没法活的奴仆。

于是他高举“让所有人买到便宜的商品”，“高价都是万恶的资本家剥削人们的结果”等旗号，将企业收归国有，由他统一指挥，统一分配，所有人都对他感恩戴德，一个万能的救世主横空出世。

再比如通货膨胀。它会造成物价上涨，稀释人民的储蓄，增加货币供应量不会增加财富，而只有重新分配财富的效应。这是经济学原理。所以经济学家会主张炸掉美联储，回归金本位。

但是正因为这条经济学原理清晰地揭示出货币的非中立性、坎蒂隆效应，货币购买力绝不可能稳定，所以政府关于增加货币供应量的计划对于所有社会成员来说绝对不可能是公平的。于是，一个政客就可以反向运用这个原理，用来照顾他想要扶持的阶层和团体，以赢得选票利益。

比如他可以增发货币，交给汽车产业，这时候汽车产业受益了，但是其他人受损了；他也可以把新增货币以补贴形式发给低收入居民，这时候这些居民和零售商店受益了，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就受损了。

也就是说，政府究竟追求什么样的目标，必然取决于政客们的个人价值判断，它永远会在增进某些人利益的同时，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这里根本没有他们宣称的“公益”目的，只看他们这时候决定牺牲哪一部分人的利益，不容易被发觉和容易掩盖，并由此造福另一部分人的同时，让自己地位更加稳固。一切都看他的价值判断是什么，代价能否承受得起。

所以，即便是作恶，也必然是按照经济学原理办事，否则连恶都做不成。就像一个杀人犯，它如果不懂得基本的物理学定律，认为一斤棉花和一斤铁砸过去都能实现杀人的目的，那么他的目的就无法实现。

让我们重复一遍：经济学只揭示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因果关系，它是价值中立的科学，选择权在每个人手中。而政治是一种价值判断，一切科学都对价值判断无话可说。但不论政客们价值判断如何，经济学原理永远有效，“自行其是”，他们只不过是改变了市场的外生给定条件，必然造成相应的后果。

事实上，如果没有亘古不变的经济学原理，不知道什么因导致什么果，人就要么无所不能，要么根本无法行动。

那些说经济学是乌托邦，根本不懂现实政治的人，既不懂经济学，又不懂现实政治。一个连人的行动的基本原理都不懂的人，又怎么能看得懂政治？他只会被政客们的谎言欺骗，被流行的宣传和谬见洗脑和彻底攻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