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只是逻辑和理性的仆人,而非其主人
米塞斯在他的巨著《人的行为》中,对奥地利学派为何拒绝使用数学方法进行了论述:
奥地利学派拒绝数学方法,不是因为对数学的无知或厌恶数学的准确性,而是因为它不强调对假设的静态平衡状态进行详细描述。奥地利学派从来就没有过价值可以衡量这种错误的观念。让其确认无误的是:统计数据只属于经济史,而与经济理论无关。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价值是主观的,只能定性而不能定量。价值是一个排序的概念,就是行动人对某一偏好的重要性赋予的意义,就是A胜于B,它是序数的,而不是基数的,所以只能排序,不能量化。在人的行动领域,没有常数,没有数量上的恒常关系;事件总是复杂因素的结果,无法像物理学那样进行受控实验。
认为我偏好苹果胜于梨子,苹果的效用是梨子的2.3倍,进行这种数学的度量,是荒谬的;效用是主观的,“汝之砒霜我之蜜糖”,所以把任何人之间的效用进行比较、平均、加总,都是错误的;人的行动领域也没有微积分的“最大化”、“最小化”,它们根本不可能是人的行动的目标,这种方法假定了连续性,忽略了时间概念;采用联立方程和函数描述人的行动,就是把人不当人,而当成机器,认为一切都是静态均衡的,然而人的行动面向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把需求定律在坐标轴上画一个漂亮的曲线图,并没有增加我们的任何知识,现实中也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曲线;那些方程式、函数和图表,从最好的意义上讲,也只是过去历史的描述,并没有揭示任何经济学原理。
米塞斯一针见血地总结了数理经济学的两大根本性错误:
1、专注于所谓经济均衡和静态经济。误以为经济学必须按照牛顿力学的模式才能构建,并以为可以用数学方法处理经济问题,从而完全误解了所研究的主题。它不再处理人的行为,而只处理没有灵魂的机器,这种机器有一些不能被进一步分析的迷一样的力量驱动……它完全排除企业家角色,企业家不断介入市场过程,数理经济学家厌恶这一扰动因素。在他们看来,各种生产要素价格是由两条曲线相交决定的,而不是由人的行为决定的。
2、在画他们的成本和价格曲线时,未能意识到共同的交换媒介。他们创造了一个幻觉,以为即使各种要素彼此的交换率没有共通点(或者没有共同的交换媒介),成本和价格的计算仍是能够进行的。
第二条,已经揭示出了社会主义无法经济计算、必然导致混乱和灾难的基本原理。数理经济学家的著述让人误以为,社会主义是一种可以落实的分工合作体系,它完全有资格取代生产手段私有制为基础的经济体系。中央计划当局可以按照某一理性方式,即根据经济计算,配置各种要素。
然而没有私有财产,没有交换形成的价格,尤其是生产要素的价格,根本不可能进行经济计算,不知道如何将生产要素配置到各类竞争性的用途之中。因此,社会主义不是可行不可行的问题,它根本是**“不可能的”,中央计划当局,实际上就如同“盲人”**。如果我们要使用“理性”这一词语,那么可以说,社会主义是“非理性的经济”。
事实上,拒绝使用数学方法,并不仅仅是奥地利学派的传统,而是过往社会科学领域的一贯做法。数学进入经济学领域,是一个非常晚近的事情。经验主义、培根式的归纳法、实证研究方法和数学入侵社会科学领域,是哲学上的可悲倒退,是一种智力上的反动,采用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方法研究经济学,是智力懒惰和低下的表现。
亚里士多德总结知识的三阶段和三类型:
**1、经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记忆可以累积成经验。高等动物都有。
**2、技艺。**知其所以然。它是功利的。
**3、科学。**没有功利目的,单纯为了知识本身;为了自身而存在的知识。自身、自己、自由。纯粹的知识,“无用”的知识。吴国盛教授在《科学的历程》中说,
追求为学术而学术,为科学而科学,是典型的的希腊科学精神。自由的科学由于着眼于自身、自己,不考虑外部功用,因此,必然是一种自我推演的知识。今天称之为演绎科学。
当然,纯形式逻辑演绎的科学,绝对不是无用的。A是非A,无用吗?你打牌的时候就一直在用,已经出了3个A,绝对不可能再出来2个A;警察破案的时候,也在用,他有不在场的证据,所以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
关于数学对经济学的破坏,罗斯巴德在《人 经济与国家》中进一步论述道:
在人的行动科学中,“函数”这一数学概念的使用尤其不适当。一方面,行动本身并不是任何事物的函数,因为“函数”意味着确定的、独一无二的、机械的规律以及被决定的。相反,数学的联立方程——在无动机的运动的物理学研究中——强调的是互为因果、互相决定。然而,在人的行动中,已知的构成原因的行动的动力是单向地在决定着其结果。
有的人肤浅而可笑地认为,奥地利学派排斥数学,是因为他们不懂数学,不知道使用数学工具的好处。
殊不知,米塞斯精通数学,他弟弟理查德·冯·米塞斯就是数学家,米塞斯从他的著作中汲取养分,对类概率和个案概率进行了详细阐述,厘清了风险与不确定性的概念,对于我们理解保险业的基本原理、当今保险业被干预之后的困境提供了指引。而罗斯巴德,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的就是数学。
他们绝对不是不懂,而是知道经济学的研究方法与物理学不同,因果律和目的论不同,研究人的行动的科学,使用数学是错误的。
基于对经济学研究方法的误解,乔治·斯蒂格勒对奥地利学派的第二代代表人物欧根·庞巴维克进行了连续的抨击:
……然而,效用和需求函数连续的假定(该假定只在很小程度上是不真实的,而本质是分析性的研究方法)始终没有得到承认。一个更重要的缺陷在于,庞巴维克未能理解到一些现代经济理论的最重要元素——互相决定和均衡的概念(借由联立方程理论的运用而产生的)。互相决定、互为因果被旧的成因-结果的概念所拒斥。
斯蒂格勒还给上面的段落加了个注脚,作为对庞巴维克的致命一击:“庞巴维克并没有受过数学的训练。”(斯蒂格勒《生产和分配理论》)
罗斯巴德回应道:
这里所展示的“缺点”倒不是庞巴维克的,而是那些像斯蒂格勒教授那样徒劳、错误地试图在数理物理学——尤其是,古典力学——的模型上构建经济学的人的。
必须认识到,数学只是逻辑和理性的仆人,而非其主人。并不是说必须受过数学的“训练”,才能认识到在人的行动科学中数学的无用和不适当,举例言之,仅受过农业技术的“训练”,我们照样可以知道农业技术在邮轮的甲板上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实际上,受过数学的训练,却对人的行动科学的认识论问题缺乏足够的关注,很可能会在运用数学到后者的过程中产生悲剧性的结果——正如所展示的这个例子。庞巴维克作为一个经济学家的伟大在这个节点上并不需要做出辩护。
对庞巴维克饱蘸热情的颂词,参见约瑟夫·A·熊彼特《欧根·冯·庞巴维克,1851-1914》。收录在《从马克思到凯恩斯的十大经济学家》这本书中。
熊彼特作为庞巴维克的学生,在庞巴维克去世后写的长篇颂词中说道:
他不仅是具有创造性的人物,而且也是一位战士——一直到他的最后时刻,他始终是我们的科学中生机勃勃和具有实力的力量。他的事业不属于一个时代,也不属于一个国家,而是属于人类。只有在我们大家已经离开这一领域许久以后,经济学家才会理解到他真正的天才以及他的全部影响。
熊彼特在总结了庞巴维克开创性的丰硕学术成果后继续写道:
他的作品是一幅巨大的指示财宝所在地的航海图,这些财宝是要用他的方法来加以打捞的……说他的作品是不朽之作只能表示出一点一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中,这位伟大战士的遗芳将被争论双方的爱和憎染上颜色。但在我们科学中可引以为傲的伟大成就中,他的成就就是其中之一……不管他最关心的这门科学将来采取什么道路,人们将永远会听到他的精神:
我已通过才能和艺术把你带到此地。
现在把你的兴趣当作向导吧。(但丁《神曲》炼狱篇第30章)
托马斯·索维尔——这位备受尊敬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在许多研究方法上、以及结论上,已经很接近奥地利学派,但是仍然没有清除数理经济学的遗毒。他认识到经济学研究中概念精准性的意义,但是却认为使用数学会使经济学的结论更加科学,其优势在于精准地表达某一理论,避免文字表达上的歧义。他举例说,某位经济学家(名字我忘了)写出了一长串理论后,请一位数学家为他写公式、作图,但是数学家说,按照你的表述,这张图做不出来。由此,经济学家审视自己的理论,发现它错了,所以做不出来。
索维尔显然错了。数学从来无法表达人的行动,在人的行动领域,数学是能表达历史,历史并不能揭示任何规律性,并不能发现任何经济学原理。经济学不会因为它不使用数学工具而有任何的不科学。
将需求定律用曲线表达出来,只适合给大学生讲课时、或者对那些逻辑思维能力差的人直观地展示、方便他们理解时使用,但是必须时刻记住,这张图表是不存在的,它也没有取代文字,增加我们的任何知识。而所谓精准地表达某一理论,如果研究方法本来就错了,一个错误的理论,表达得再精准,再没有歧义,那也是错误,画出图来了,那也不代表它正确。
把那些能用公式表达、能画出精美的图表的东西当做科学,而无法通过数学表达的东西就不是科学,就刻意回避,正是当今主流经济学界的本末倒置、鸵鸟战术和掩耳盗铃,他们放过了经济学中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却在最无用的部分屎上雕花,目的不过是生产出无数垃圾论文评职称、骗经费、骗声誉。
我支持并相信松果老师的论断:一本经济学书,数学只有三行字,这三行字分别留给报酬律、比较成本法则和货币乘数。因为它们均不涉及主观评价。凡是超过这三行的,说明其根本就不懂经济学的本质。
大学里的经济学教科书,里面充斥着各种方程、函数、公式、图表,是经济学的悲哀,也是这些大学生的悲哀。米塞斯早就告诉过他们:当今大学教授的经济学,都是反经济学。
因为这些东西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假定干预是必要的,是给定的、不需要被研究和解构的,学到最后,都是在为干预主义寻找理论依据。
让我们记住:对经济学的学习和研究,崇拜建立在数据和模型基础上的实证主义是极其危险的,这不是对经济学的无知,就是道德上的无耻。实证主义的流行使经济学成为伪科学现象最严重的领域,也难怪拉赫曼把计量经济学流行的年代称为“经济学的黑暗时代”。实证主义不仅是经济学的敌人,也是干预主义的帮凶,因为干预主义者的政策需要科学的伪装,以获得大众的支持,而这种伪装正是实证主义可以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