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国民性:胡适的路径
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到,胡适和鲁迅有着相反的主张,鲁迅认为人性决定制度,所以走上了思想改造之路,先把国民性搞上去,再谈制度建设。但胡适则认为制度决定人性,人性是可以通过环境塑造的,那他的选择就是,通过制度的渐进改良,不断地训练和改造国民性。虽然说胡适的观点在当时的文化界,算是一个非主流,但在政治界,还有一个人和他秉持同样观点,而且还不是一般人,这就是孙中山。
孙中山认为,中国人要想从“臣民”变成“国民”,只靠思想手段或者是写小说,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搞一个“训政”时期,也就是对民众进行政治制度的训练培养。炮哥就说,我们中国人长久处在专制制度之下,奴性已经是根深蒂固了,所以我们就看到,袁世凯要当皇上,竟然有那么多人劝进,求求你了,你就当皇上吧。要想改变这种奴性,就必须经过一个训政时期,把那些臭毛病都给改了,然后才能享受民国主人的权利。孙中山表示,民众学习民主,就好像是小孩学走步,需要有人把持,那我也不是谦虚,咱革命党就是这个保姆,孙中山说,民国的主人,现在还是初生的婴儿,革命党就是这个婴儿他妈,你不能只负责生,不仅要生,还要养、要教育,这才是完整的一环,才是尽到了革命的职责,等若干年后养成了、教育好了,就可以还政于民。
从1917年到1920年,孙中山把自己的这套想法,写进了《建国方略》中,他还提出了中国制度建设的三步走。第一步是军政时期,也就是通过暴力革命,从军阀手里取得政权。第二步是训政时期,在这个时期内,施行约法,建设地方自治,促进民权发达,说白就是培养民众的参政能力。培养好了之后,那就是第三步——宪政时期,建立起民主宪政制度。反正孙中山相当乐观,他相信,只要有革命党这个良师益友做引导,咱中国人学习能力这么强,用不了太长时间,中国人在民主政治上就会成熟起来。可以说孙中山的思路和胡适是高度合拍的,再加上胡适是当时的文化巨匠,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界、思想界的执牛耳者,那就妥了,国民党日后搞起来所谓的训政,胡适就成为了官方钦定的形象代言,以至于在他死后,被国民党奉为“文化圣人”,只不过事实并不如胡适所愿。
1926年,蒋介石挥师北伐,开始了统一中国的步伐。1928年,张学良东北易帜,至少在表面上,蒋介石统一了中国,算是完成了孙中山规划的第一步:军政时期。而早在张学良东北易帜之前,8月份,蒋介石就宣布,军政时期已经结束了,然后在10月份,就通过了《中国国民党训政纲领》,由此进入到训政时期。对于北伐的胜利,胡适当然是相当欣慰的,但是这个所谓的“训政纲领”,胡适真是气毁了。他就发现,这里面根本没有多少推进民主建设的实质性内容,倒是开宗明义提出了“以党治国”的根本原则。
所以在1928年,胡适就创办了《新月》月刊,以这个杂志为根据地,发起了人权运动,抨击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但是你爱骂就咋骂,蒋介石根本不为所动,到1931年,他又推出了《中华民国训政时期约法》,这个约法就规定,国家大权统揽在国民党手中,而党权又集中在蒋介石一人之手。这样一来,蒋介石所谓的训政,其实就沦为了一党专政、个人独裁。于是在1932年,胡适又创办了《独立评论》,继续不遗余力地宣传民主宪政和自由人权。在发刊词里,胡适这样写道:我们叫这刊物“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个人思考的结果。反正不管怎么样吧,有了阵地,胡适和他的同人们,就开始干了。
在我们的印象里,胡适这个人比较温文尔雅,不像鲁迅那么锋芒毕露、不服就干。我跟你讲,这都是假象,你们都被胡适的照片给照骗了。我给你举几个例子,1929年,胡适发表了一篇文章,矛头直指国民党身上的陈腐气息,他说,连北洋政府的教育部长都推行白话文,可国民党当国之后,发公文竟然还用文言文。这还不算什么,对于国民党的言论控制,胡适更是毫不客气,他说:上帝可以否认,而孙中山不许批评;礼拜可以不做,而总理遗嘱不可不读…在思想言论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说今日的国民党是反动的。到了三十年代,国民党又开始在全国实行“一个主义”,也就是三民主义。然后胡适就发表文章,把国民党猛烈地批判一番,他说国民党的做法,分明就是在阻碍新思想的传播,它所谓的思想统一,说白了就是思想的僵化,唯一的用处,就是考试,或者是写党八股。但却绝不可能推动思想的发展,更不可能收到革命的成效。
除了批评国民党政权之外,胡适还多次直接点名蒋介石。比如说有一次,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话说得不合适,得罪了蒋介石,然后就被拘禁了好几天。但是面对这种情况,他的家人和朋友只能到处奔走求情,根本不可能去法院控诉蒋介石。胡适就批判说,只能求情而不能控诉,这是人治,不是法治,蒋介石这是把个人置于法律之上。后来胡适又写了一篇文章,他说,政治上幼稚的人民当然需要训练,可另一方面,政府也需要训练。人民需要学习,那蒋介石先生、冯玉祥先生,还有很多长衫同志和小同志,你们这辈子,做梦也没见过共和政体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也要学习一个呢?
你看,这就是胡适的言论,相当直来直去,有人就讲,说鲁迅不敢直接批判蒋介石,但胡适敢。我觉得,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当然了这些言论在国民党内部,也是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很多人都要求把胡适给办了。国民党还利用舆论优势,大肆宣扬胡适是反革命、反党、反动,是帝国主义的走狗,胡适头顶的帽子戴得老高了。最后的结果是,教育部出面警告胡适,迫使他辞去了中国公学校长一职,仓皇地离开上海。可以说在那段时期,胡适的处境也没比鲁迅好到哪里去。但是国民党也就仅此而已,没有对胡适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归根结底,国民党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在名义上,它是还在走训政-宪政这条路,而训政思想的引领者正是胡适,那你国民党要是把胡适给做了,这不疯了么?
所以说面对胡适,国民党也很烦,但却毫无办法,撤了他的职,你封不住他的口,夺不走他的笔。万万没想到,胡适讲得多了,响应者越来越多,最后国民党还真是听进去了一些。比如说在1930年,教育部就发通令,说全国厉行国语教育,这个国语就是白话文。而且通令本身,也是使用白话文。还比如在1929年,国民党公布了一个法案,明文规定:人民之生命财产与身体自由,皆受法律之保障,非经合法程序,不得剥夺。还有南京政府,也吸纳了一批知识分子,也对外宣称,要尽快地结束训政、实行宪政。国民党的这些行动,让胡适认为它有可能真正走上宪政之路,所以胡适也决定,我承认国民党政权,同时我要做一个“诤友”,推动国民政府的政治改良。其实在胡适眼中,国民党政权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工具,但在中国当时的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工具了。
至于鲁迅等人支持暴力革命,通过火与剑彻底解决中国问题,胡适也是不以为然,他认为国民党这个工具虽然不好用,但要是摧毁,就必然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而且暴力革命的结果往往也是暴力专制。可以这么讲,在中国的知识分子里,胡适确实是一个另类,他十分罕见地克服了急切的心理和一元化的思维倾向,究其原因,我觉得还是在于胡适的求学经历。胡适的老师是杜威,杜威玩儿的那叫实验主义,实验主义就认为,人类永远不可能掌握终极真理,任何一种“主义”都不可能绝对正确,任何一种手段,也不可能包治百病、根本解决。至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文化共同体,它肯定是有很多问题的,这些问题并不是一夜之间突然产生的,而是漫长历史积累的结果,所以你寄希望于引进一个什么主义,一下子把问题全都解决,这是不现实的。
所以胡适就这样讲:高谈主义而不研究问题,是“懒汉”现象,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要改良社会,只能从具体问题入手,从文化和政治等多方面多管齐下,一点一点做到进步,随时随地解决具体问题,具体的问题多解决了一个,便是社会的改造进了那么多一步。这就是所谓的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比如说暴力革命的问题,胡适就说,世界上两个大革命,一个法国革命,一个俄国革命,表面上看,问题可算是根本解决了,但在骨子里,还是逃不了那枝枝节节的具体问题。虽然快意一时、震动百世,但法国和俄国还是不能应付那一点一滴的问题。所以,我们应该把那些“大奢望”收起来,就存一个小希望——得尺进尺、得寸进寸。
可以说在重重民族危机之下,在中国人普遍的急于求成的心态下,胡适这种平和、沉稳、理性的言论风格,远没有鲁迅式的嬉笑怒骂、快意恩仇有吸引力。而在普通民众看来,推翻一切、重头再来,似乎也要比渐进的改良痛快得多、容易得多。但即便被排除在主流之外,被鲁迅批判是“治标不治本”,对国民党小骂帮大忙,即使这个诤友身份,也时刻遭到威胁,但是胡适还是持之以恒、渐进努力。而且和鲁迅不同,胡适自始至终,不管写什么文章,他都是坚持使用真名,以表示自己对言论负责,展现出了知识分子应有的风骨。胡适也不同于鲁迅的反面出击、冷嘲热讽,一直以来,他都是从正面提出批评和建议,这其中的风险可想而知。另外在私人关系上,虽然后来鲁迅和胡适形容陌路,鲁迅抓住一切机会对胡适进行猛攻,但胡适对鲁迅,却始终是不吝赞美之词。
我觉得,不论你是否喜欢胡适,也不论你是否赞同他的观点,但仅凭这些,胡适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而且值得我们的敬仰。我向来反对从外在评价一个人,特别是那些大人物——因为他做了什么什么,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更愿意从一个人的本身去评价他,我要看他是否没有虚度一生,要看他是否成就自我、超越自我,要看他是否有着坚定的信念,并为此奋斗终生。从这个意义上讲,胡适做到了,他从未放弃渐进改良这条路,哪怕后来去到台湾,也还是铁骨铮铮、不卑不亢,哪怕在最悲观的时候,他也这样讲:今天正是大火的时候,我们骨头烧成灰终究是中国人,实在不忍袖手旁观。我们明知小小的翅膀上滴下的水未必能救火,我们不过尽我们一点微弱的力量。
上一期咱们介绍了在改造国民性的问题上,胡适的渐进改良之路,胡适认为,国民党并不是一个好工具,但至少也比没有要好,所以他反对暴力革命,还是希望通过国民党政府的不断改良,以此来推动国民性的改造。当然针对国民性,国民党政府也有自己的想法,今天咱们就介绍一下蒋介石的改造路径。
回顾中国的近代史,其实你会发现一个现象,首先,全中国人都希望国家好,并为此提出了各种救国、强国方案,在这其中,一般来讲,如果一个人对西方文化了解越深,他所提出的现代化设计也就越合理。但在另一方面,中国的传统确实根深蒂固,所以要是想在中国掌握权力推动改革,你对西方文化了解得多,那是没有用的,可以掌权的人,必须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染,说白了,你得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儿。
你看这就很有意思了,国家要摆脱积贫积弱的局面,咱呼唤一个新式人物,可是要把这个国家有效整合起来,推动一系列改革措施,还需要一个旧式人物。那就妥了,答案就是我们需要一个“半新半旧”的人物,而蒋介石正是这样一个人。所以说啊,人的命运,自己是不能预料的,这固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一个人如果是半新半旧,就必然有着深刻的矛盾性。
就说蒋介石,在政治运作上,一方面他很清楚,咱们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民主宪政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大方向,中国绝对不能违背历史潮流自己单干。但另一方面,他又深受旧文化的影响,经常本能地在各个细节中,表现出强烈的独裁倾向。在政治思想上,一方面,他当然支持民主共和,但另一方面,老蒋这哥们确实理解不深,竟然把现代的民主共和,解释成中国固有的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承的,所以民主共和不仅不新鲜,而且是咱们中国正统的政治思想。
反正不管怎么样吧,因为这种你可以说是矛盾性,也可以说是两面性,那也是历史选择了蒋介石。当然也和大转型时期的每一个政治家一样,蒋介石也相当重视国民性的问题,年轻时代的蒋介石就多次把国民性猛烈地批判一番,也没有什么新词儿,就是说中国人没有国家和民族的观念,一盘散沙、自私自利、苟且偷安、缺乏尚武精神。甚至他还说过这样的话:(中国人)不配做现在世界上的人。
所以蒋介石掌权之后,他也要去改造国民性。但是在这里,他的两面性又体现出来了。一方面,他认同孙中山和胡适的“制度塑造人性”,希望通过军政、训政和宪政三步走战略,最后还政于民,培养出现代公民。但另一方面,蒋介石也无法摆脱传统的烙印,这种烙印主要有两个表现,首先,蒋介石虽然读书不算多,文化水平不高,但特别推崇王阳明心学,相信精神第一,认为精神可以创造物质,也可以补充物质的不足,物质不过是精神的附庸。所以他说,咱们中国衰弱到这个地步,也不仅是武力不够,关键是做人不到位,要是人人都明礼义、知廉耻、努力做人,那不管敌人多强大,咱都不怕。所以蒋介石虽然认同制度建设,但他更相信道德教育可以立竿见影,更相信人性决定论。
其次,嘴上高喊民主共和宪政,但在骨子里,蒋介石还是迷恋专制、倾向集权,他本能地喜欢统一思想、整齐划一,利用政治力量控制一切、推动一切。于是乎,在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蒋介石走上了“运动式改造”之路,也就是利用政治力量,掀起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拔苗助长地改造国民性。而他下手的地方,就是老百姓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历史上的“新生活运动”。为什么要改造生活方式?蒋介石的想法其实也挺有道理,他认为,一个国家的国民性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只要去看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就可以看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真精神,所以反过来,要是能把生活方式给变了,也会推动国民性的转变,国民性转变了,孙中山“革命尚未成功”的遗言,咱就可以交差了。
蒋介石曾经总结,说中国人的生活习惯有四个缺点,一是污秽,不管什么东西都是肮脏不堪,一块抹布,又是擦脸又是擦脚,做饭还能擦锅。二是散漫,不管干什么都是随随便便、毫无纪律、不当回事儿。三是懒惰,能拖一天算一天,而且极其没有时间观念。四是颓唐,精神萎靡、体格羸弱,有时候想干什么,他也没有这个精力和体力。蒋介石曾说,这种生活是要不得的“鬼生活”。就这样在1934年,蒋介石发起了“新生活运动”,希望给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精神面貌,来一次彻底的大洗刷。为此,老蒋也真算是殚精竭虑,亲自参与制定了两个小册子——《新生活运动纲要》和《新生活须知》。
这里面都写了什么呢?可以这么讲,凡是你能想到的生活上的方方面面,这两本小册子都做了具体的规定,那真是不厌其详。比如说就一个吃饭,那要求就老多了:要按时吃饭、餐具要干净、不能暴饮暴食、吃饭不能吧唧嘴、坐姿要端正、不要喝酒、骨头鱼刺不能乱吐、生冷的东西要少吃,如果吃饭的人多,也不要抢、用筷子较劲,大家要互相谦让。当然吃饭问题还只是一小方面,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鸦片坚决不能抽,纸烟最好也给戒了,升国旗要敬礼,唱国歌要起立,要遵守时间、爱护公物、尊老爱幼,不要随地吐痰,更不能打人骂人,打赢了进局子,打输了去医院。
咱客观地讲,这个新生活运动的初衷当然是好的,而且有一说一,在历史上也确实发挥了一定程度的正面作用。但同时,这样一场群众运动,也显示了蒋介石在改造中国问题上的急切心里,他是想用最简单的办法,荡涤国民的劣根性,培养出现代的合格的新国民。但在这里,蒋介石犯了一个错误,他意识到了生活习惯影响人的精神,却没有意识到,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些生活习惯。什么造成的?简单说就是一个字:穷。说白了,蒋介石和他的国民党同人们,没有摆脱自己的阶级局限,对于他们来讲,那当然过上了资产阶级的生活,一天到晚人模狗样的,可是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这个条件,我家从上到下就一块抹布,你让我擦脸的、擦脚的、擦腚的、刷锅的,都要分开,这不瞎胡闹么?一天到晚干活累个半死,好不容易回家上炕吃饭了,你还让我坐姿端正,玩呢啊?
对于新生活运动,胡适曾经就猛烈批判,他说生活习惯和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良好的生活习惯只能是空中楼阁。我们不要忘了,生活的基础是经济的、物质的,许多坏习惯都是贫穷的陋巷里的产物。人民的一般经济生活太低了,决不会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所以政府要干的正事,是先改善人民的生活,让老百姓丰衣足食之后,你再去谈所谓的新生活,否则一切都是扯淡。当然了,胡适的批判并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从表面上看,当时的新生活运动,那真是效果显著,各地纷纷汇报,说咱这个地方运动刚搞不久,老百姓的生活习惯全都变了。绥远省汇报说,咱这里你别看人多车多,但是运动一搞,交通秩序老好了,街道也非常整洁,简直就是文明城。湖北省汇报说,老百姓的家里普遍干净了,大家穿衣服也讲究了,全都利利索索,简直就是文明城。湖南省汇报说,咱这里墙上的广告都没有了,老百姓也不抽烟不赌博了,简直就是文明城。
不过真实情况你也清楚,事实上,这个所谓的新生活运动,在操作的过程中,形式主义那是相当严重,不过是雨过地皮湿。大部分政府官员都是敷衍了事,给你做做样子。但是做样子不要紧,汇报文章我写得那是相当漂亮。胡适就批判说,官僚主义把这场运动变成了一场演出,到最后,新的生活没有到来,倒是助长了国民的虚伪。
其实不只是胡适,在国民党高层内部,也有人表达不满,最典型的就是冯玉祥,这哥们真是直来直去,他说新生活运动就是自欺欺人,你说老百姓不准打牌,可实际上,蒋介石左右的官员和官员夫人,哪一个不是天天打麻将、推牌九?你说老百姓不能大吃大喝,可实际上,普通老百姓就算急头白脸,一顿饭能吃几个钱?可是咱们当官的,一顿饭就要百八十,而且存在严重的浪费现象,燕窝、鱼翅、松茸全都扔了。你说女人不能袒胸露背、裸露大腿,那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些女人这么干?普通劳动妇女她能这么穿么?穿这么一身去掰苞米么?实际上,只有官太太才这么干。比如说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的老婆,就天天露着大腿招摇过市,宪兵警察也看在眼里,但却没人敢管。
我再给你上上高度啊。蒋介石推动新生活运动,往坏处说这是脱离实际,要是往好处讲,其实这也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一种浪漫主义气质。而这种气质,在中国传统的政治领袖身上是非常常见的,他们总是相信,精神可以决定物质,我靠着精神的伟力,就可以改变甚至是超越客观的物质现实。所以在蒋介石之后,类似的改造国民性的群众运动也曾不断出现,我们可以将其称为运动式改造,也可以称为“革命式改造”,但不管什么改造,同样是没有达成目标。这个事实就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变革,都要有立足的基础,这个基础也不只是物质基础,也包括文化基础。所以我想,所谓的现代化,并不是两眼一闭摧毁传统、除旧布新,大干一百天,新天地就到来了。
它的真正内涵应该是“推陈出新”,或者说,文化或是什么国民性,只可能在旧的基础上升级换代,但绝不可能一夜之间全盘更新。比如说胡适,他就主张“全盘西化”,但这个全盘西化并不是说我就要毁灭中国旧有的一切,胡适的原话是这样讲的: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中的倾向。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也就是说,胡适的观点是“矫枉必须过正”,全盘西化其实只是一个努力的大方向,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新旧两种文化的结合。
所以我们就看到,在提出“全盘西化”的同时,胡适还提出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他说中国传统思想里,也有科学和民主的成分,比如说清代的考据学,就是非常科学的学术方法。还有中国先哲提出来的“实事求是”,也是不会过时的思维原则。所以德先生和赛先生,并不是和中国文化完全不兼容,它们完全可以嫁接在中国文化这棵大树上。所以面对中国文化,我们要用现代人的观念去整理国故,在传统的基础上再造文明,使中国重获新生。当然我们知道,胡适的这套理论,被鲁迅猛烈地批判一番。但今天回过头看,在五四时代激进的社会氛围中,胡适的思想或许更加深刻。
好了关于改造国民性的话题,一个礼拜就讲这么多,当然问题依然存在,或者说它将永远存在,所以正确答案是不存在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思考下去。其实你可以发现,这个系列节目做下来,就看这个语调,胡适是主角,鲁迅是配角,甚至成为了反面形象。但我想这种效果才是最好的,我们看到了一代仁人志士从各个角度,为这个国家所做的思考和努力,或许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有着某种局限性,但众人合力,才可以超越时代的局限,把历史推向新的阶段。所以是非对错,我们无力评价,我是既没有资格,更没有这个水平,只能向伟大的先贤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最后就用胡适的一段话做结尾,胡适这个人,虽然非常积极地介入政治运动,但是绝不入阁当官,多次拒绝当局的从政邀请,他一直坚持知识分子的在野态度,他曾经这样讲到:我所以想保存这一点独立的地位,决不是图一点虚名,也决不是爱惜羽毛。实在是想要养成一个无偏无党之身,有时当紧要的关头上,或可为国家说几句有力的公道话。一个国家不应该没有这种人,这种人越多,社会的基础越健全,政府也直接间接蒙受其益。我深信此理,故虽不能至,心实向往之。以此之故,我很盼望,为国家做一个诤臣,为政府做一个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