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能分配吗?关于刺激内需扩中产阶级改革辨析

在主流的经济学里面,对“橄榄型社会”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两头小、中间大,意味着庞大的中产阶级、稳定的社会结构和普遍的富足。这是所有现代文明的理想图景,也是中国“十五五”规划建议中关于收入分配改革的终极愿景。

然而,当我看到媒体披露的改革细则,认真审视那些旨在“提低、扩中、调高”的精密蓝图时,心中的担忧更甚了。我们似乎陷入了一种机械论的迷思:认为经济体是一台巨大的自动售货机,只要调整几个旋钮(工资指导、税收调节、土地入市),就能吐出我们要的那个完美橄榄。

这种迷思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财富不是先被生产出来,然后堆在仓库里等着被分配的。生产与分配,是同一个硬币的两面。

今天,我想带大家跳出主流的功利主义分析,戴上一副更为严谨的“奥地利学派”透视镜,去剖析这场宏大改革背后的深层逻辑。我们会发现,那些出于善意的“中间道路”政策,其实缺乏对人类行为逻辑(Praxeology)的敬畏,并不会带来更繁荣的未来,反而会陷入一场干预主义的螺旋与计算的混沌。

蛋糕刀的错觉:被切断的生产信号

如果要在主流经济学中找一个最大的误解,那一定是“初次分配”这个概念。

在政策文本中,我们频繁读到要“提高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这听起来充满正义感,仿佛过去企业拿走了太多,现在该还给工人了。于是,工资集体协商、最低工资标准、甚至行政指导工资增长,成了政策工具箱里的常备武器。

但请允许我做一个类比:这就像是我们觉得夏天的气温太高,于是试图通过用冰块裹住温度计来降温。

价格是信使,不是敌人

在真实的市场中,工资并不是由资本家的慷慨或吝啬决定的,当然更不是由政府的文件决定的。工资是劳动的价格,它反映的是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创造的“边际价值”。简单说,一个工人的工资上限,取决于他为企业增加的那最后一单位产品的价值。

当我们试图通过行政手段强行提高工资(比如强制集体协商或设定超越生产力的最低工资)时,我们实际上是在破坏价格信号。这就好比在超市里强行规定苹果必须卖得比梨贵,而不管消费者的口味如何。

结果会怎样?企业家不是慈善家,他们是消费者指令的执行者。当劳动力价格被被人为拔高,超过了其创造的价值,企业只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用机器替代人。这在今天的人工智能时代尤为明显。过高的保护性工资,往往是自动化浪潮的最强催化剂,最终受害的是那些本来可以低薪就业、积累经验的低技能劳动者。

第二,缩减生产规模。利润是资本积累的来源,而资本积累是提高未来生产率的唯一途径。强行切走利润补贴工资,无异于杀鸡取卵。

“集体协商”的背面

更深一层的隐忧在于“工资集体协商制度”的推广。在很多人的直觉里,这是弱者联合起来对抗强者的浪漫故事。但在严肃的经济学视角下,工会性质的集体协商,本质上是一种劳动力市场的卡特尔(Cartel)

如果你熟悉欧佩克(OPEC)是如何通过限制石油产量来维持高油价的,你就能理解工会的逻辑。为了维持高于市场出清水平的工资,工会必须限制劳动力的供给。这意味着,一部分“幸运儿”保住了高工资,而代价是另一部分人——通常是更年轻、更贫困、技能更低的局外人——被彻底挡在了就业大门之外。

这并不是在创造橄榄型社会,而是在制造劳动力市场的“二元结构”:一边是受过度保护的堡垒,另一边是荒芜的旷野。

土地的枷锁:一把生锈的钥匙

如果说工资管制令人担忧,那么农村土地制度的改革,则让人看到了一线曙光,尽管这道光目前还显得有些斑驳陆离。

长久以来,中国的城乡之间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城市的土地是黄金,农村的土地——哪怕只隔一条马路——往往只是泥土。原因在于,农民无法直接将手中的集体建设用地卖给市场,必须先由国家低价征收,再高价卖出。这个巨大的“剪刀差”,是过去几十年城市化资本积累的秘密,也是农村贫困的根源。

终于松动的门缝

好消息是,最新的政策明确提出“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并强调与国有土地“同权同价”。从经济学角度看,这是一个巨大的边际改善(Marginal Improvement)。它打破了国家对土地一级市场的绝对垄断,让价格机制终于有机会在农村土地上起舞。

类比一下,就是你一直被禁止使用智能手机,只能用只有通话功能的诺基亚,现在突然被允许安装几个APP了。虽然还不能完全自由上网,但这已经是质的飞跃。

“谁是主人”的千古难题

然而,我们不能高兴得太早。改革方案中依然保留了两个致命的“系统Bug”,这可能会让土地入市的效果大打折扣。

第一个Bug叫“集体所有”。

在私有产权的逻辑里,所有者因为拥有资产的长期处置权,所以会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资产的资本价值。但“集体所有”创造了一个尴尬的局面:名义上土地属于全村,实际上控制权掌握在少数代理人(如村干部)手中。

这就是经典的“公地悲剧”变体。由于土地不能分给个人,农民无法像变卖股票一样退出集体,他们实际上被束缚在了土地上。而掌权的代理人,因为并不真正拥有土地的资本价值,他们往往缺乏长期规划的动力,反而有着强烈的动机去进行短视的开发或寻租。这种产权的模糊性,是腐败和低效的温床。

第二个Bug叫“单向流动”。

政策虽然允许农村土地入市,但依然严厉禁止“城镇居民到农村购买宅基地”。这就像是允许水流出水库,却禁止雨水流进水库。

市场交易的本质是双向的。禁止城市资本进入农村资产市场,实际上是人为压低了农村资产的价格。这不仅剥夺了农民通过出售资产获得第一桶金、进城安家的机会,更维持了一种基于户籍的身份等级制度。只要这个限制存在,城乡要素的自由流动就是一句空话,真正的“橄榄型”财富结构也就无从谈起。

时间的诅咒:耐心资本与消失的储蓄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更宏观的资本市场,一种更为深刻的哲学危机浮出水面。这就是奥地利学派掌门人庞巴维克和后继者霍普所强调的——时间偏好(Time Preference)

所谓时间偏好,通俗地说,就是“现在就吃掉棉花糖”还是“为了以后吃两颗棉花糖而等待”。一个文明社会的标志,就是全社会的时间偏好降低,人们愿意储蓄、积累资本、为了长远的未来而牺牲当下的享受。

然而,“十五五”规划建议中的某些信号,正在危险地推高社会的时间偏好。

当国家成为“耐心资本”

政策制定者似乎意识到了股市的动荡和短视,于是提出了一个充满父爱主义色彩的概念——“耐心资本”。不仅如此,还硬性规定国有保险公司等机构要将一定比例的资金投入股市。

看似是为了稳定市场,实则是在制造计算的混沌

资本市场本应是一个精密的投票机,无数投资者用真金白银投票,筛选出最高效的企业。当国家带着数万亿的“耐心资本”入场,它并不是在基于利润最大化进行投资,而是基于政治指令(如“维稳”、“战略支持”)。

这就像是在一个精准的导航仪旁边放了一块巨大的磁铁。原本指向效率的指南针失灵了,资源被引导向了那些政策偏好而非市场需要的领域。这种人为制造的繁荣,往往掩盖了真实的资本错配,为未来的结构性危机埋下伏笔。

财富规范与“今朝有酒”

更令人担忧的是关于“规范财富积累机制”的讨论。尽管具体细则尚在酝酿,但诸如资本利得税、遗产税等工具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在许多人看来,这是缩小贫富差距的利器。但在经济学家的眼中,这是在向全社会发送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积累是不被鼓励的,储蓄是可能被惩罚的。

如果你知道你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富,在达到一定规模后会被“规范”,或者在传给后代时会被切走一大块,你理性的选择是什么?

答案是:现在就花掉它。

这种政策逻辑正在系统性地摧毁中国人的储蓄倾向,鼓励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消费主义文化。当富人不再投资建厂,而是购买豪华游艇;当中产阶级不再为养老储蓄,而是陷入债务消费,整个社会的资本形成能力将不可逆转地枯竭。而我们要知道,资本积累是提高劳动生产率、进而提高工人工资的唯一源泉。

所谓的“劫富济贫”,如果最终导致的是资本的逃离和消耗,那么留给穷人的,将是一个更加贫瘠的世界。

干预的螺旋:中间道路的尽头

将上述所有碎片拼凑起来,我们看到了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这是一种典型的“干预主义螺旋”。

米塞斯在几十年前就曾预言:政府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如贫富差距),引入了干预(如工资管制);干预导致了新的扭曲(如失业),于是政府被迫引入更多的干预(如就业补贴、福利救济)。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经济体被密不透风的管制网所束缚。

破碎的镜子与修补匠

我们目前的改革,正处于这个螺旋的中间点。

面对过去信贷扩张和土地垄断带来的贫富分化,政策制定者没有选择去管制,也就是彻底放开土地私有化、减税、解除金融压抑;而是选择了加码管制,强化指导工资、规范财富、国家投资。

这就像是一面镜子被打碎了(市场扭曲),修补匠试图用胶水(行政干预)把它粘回去。但胶水本身的厚度,让镜子再也照不出真实的影像。

  • 为了保护工人,我们限制了雇主的解雇权,结果导致雇主不敢雇佣。
  • 为了让农民富裕,我们允许集体土地入市,却给它穿上“集体所有”和“用途管制”的紧身衣,结果权力寻租替代了市场博弈。
  • 为了股市长牛,我们引入国家队,结果挤出了真正具有敏锐嗅觉的私人风险资本。

真正的橄榄来自何处?

那么,我们是否注定无路可走?当然不是。

历史和理论都告诉我们,真正的橄榄型社会,从来不是由一群聪明的社会工程师在绘图板上设计出来的。它是未受阻碍的市场过程(Unhampered Market Process) 自然演化的结果。

当产权得到绝对的尊重,当契约自由不被行政命令干扰,当货币不被任意滥发,每个人都会为了改善自己的境遇而努力生产。在这种环境下,资本会迅速积累,从而通过竞争压低资本回报率,同时提升劳动的边际生产力,让工资自然上涨。

这才是通往共同富裕的唯一坚实道路。

结语:相信自发的秩序

中国经济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十五五”规划所描绘的愿景无疑是美好的,但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铺就。

当前的收入分配改革,虽然在农村土地等领域展现出了去管制的勇气,但在整体逻辑上,依然深深陷入了“由于市场失灵,所以需要政府矫正”的误区。

然而,所谓的市场失灵,往往只是之前的干预导致的结果。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修补匠,而是更多的自由度。

我们需要相信,在这个拥有14亿人口的复杂经济体中,没有任何一个大脑——无论它多么睿智——能够拥有超越无数个体分散决策的智慧。让价格回归价格,让利润回归利润,让所有权回归个人。

只有当我们停止试图用行政的手去捏造一个“橄榄”,真正的繁荣之树,才会在自由的土壤中,结出我们期待已久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