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科研必须要政府砸钱吗?
最近,关于是否应该削减某些大学科研经费的争论又成了热门话题。反对者们声称,砍掉这些由政府资助的研究项目,将会延误科学进步,甚至危及生命。
这让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思考一个根本问题:政府,到底为什么要用纳税人的钱去资助科学研究?
“公共品”的光环:一个听起来很美的理由
在经济学教科书里,有一个“标准答案”:基础科学是一种“公共品”(Public Good)。
这是什么意思呢?简单来说,就像一座灯塔。灯塔建成后,所有过往的船只都能受益,但你很难向每一艘被照亮的船收费。结果就是,没有哪个私人愿意自己掏钱去建灯塔,因为建造成本高昂,却无法独享其成。最终,只能由政府出面来做这件事。
“基础科学”就被认为是这样一座灯塔。它的研究成果(比如一个数学公式或一项物理发现)可以被全社会共享,催生出无数的“副产品”,比如新技术和新药物,从而改善我们的生活。但发现这个公式的科学家本人,却很难从中直接赚到大钱。因此,理论上说,如果完全交给市场,私人企业投资基础科学的意愿会很低,导致“灯塔”太少。所以,政府必须出手,用补贴来鼓励大家多建“灯塔”。
这个逻辑乍一听来好像无懈可击,但仔细一想,有两个大问题。
第一,价值没法衡量。一个科学家说他的发现对社会有巨大价值,但到底有多大?我们没有一把可靠的尺子。在市场里,一件东西的价值,可以通过人们愿意花多少钱买它来衡量。但基础科学的成果不直接在市场上买卖,它的“社会价值”就成了一种很主观的推测。
第二,“公共品”的定性可能不准。一些经济学家指出,基础科学更像是一种“贡献品”(Contribution Good)。意思是,你必须是这个领域的“圈内人”,自己也在做研究,才能真正理解并从别人的成果中获益。它不像灯塔的光,人人可见;它更像是一份用专业术语写成的武功秘籍,只有同道中人才能看懂并加以利用。所以,它的好处并非简单地“溢出”给所有人。
“幸存者偏差”的陷阱:别只盯着iPhone看
支持政府资助的另一个常见论据,是举例子。最典型的就是英国经济学家玛丽安娜·马祖卡托(Mariana Mazzucato)在《创业型国家》一书中的论点。她拆解了iPhone,指出里面的每一项核心技术——从GPS到触摸屏,再到Siri——追根溯源,都或多或少有政府资助的影子。结论:看吧,政府的钱多重要!
这个论证方式很有迷惑性,但它犯了一个常见的逻辑错误,叫做“幸存者偏差”(或者叫“在因变量上抽样”)。
这就像你看到新闻里说“亿万富翁每天都坚持早起、喝咖啡、刷牙”,于是得出结论:只要你照着做,也能成为亿万富翁。这显然是荒谬的。你只看到了成功的案例,却没有看到无数个同样早起、喝咖啡、但并未成功的普通人。
同样,只挑出iPhone这样成功的例子,去追溯其中的政府资金,并不能证明政府资助的普遍有效性。你完全可以找到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伟大创新,背后并没有政府的影子。这种“挑赢家、讲故事”的方法,无法告诉我们,平均而言,纳税人投给科研的每一块钱,究竟带来了多大的回报。
一切始于战争:当科学穿上军装
现代大规模的政府科研资助体系,其实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当时,美国政府成立了“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OSRD)等机构,投入巨资支持从雷达到曼哈顿原子弹计划的各项研究。大学成了政府的“承包商”,科学家们则为战争目标服务。
这种以国防为导向的模式,深刻地改变了科学的面貌。社会评论家西摩·梅尔曼(Seymour Melman)通过详尽的案例研究发现,这种模式带来了两个严重的后果:
- 挤出效应:当政府的钱潮水般涌入特定领域,私人资本就会被“挤出去”。他研究的机床行业就是个例子。二战期间,这个行业几乎只为一个客户服务——五角大楼。这导致它技术单一,缺乏多元化能力,在战后国际市场上节节败退,最终走向衰落。
- 扭曲效应:科学发展的路径本身被扭曲了。历史学家保罗·福尔曼(Paul Forman)提出,像固态物理和量子力学等领域之所以在当时变得如此重要,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其内在的科学价值,而是因为它们对核武器等军事项目至关重要,所以获得了海量经费。科学不再是自由探索,而是被国家目标牵着鼻子走。
两种蓝图的博弈:科学该听谁的?
二战结束后,人们开始思考和平时期的科研资助模式。当时主要有两种对立的构想。
一种是参议员哈利·基尔戈(Harley Kilgore)的 “政府主导模式”。他认为,科学是国家资源,应该像土地和矿产一样,由政府统一规划和调配,服务于“公共利益”。科学家由政府培养,研究方向由政府官员甚至国会决定,专利也归政府所有。
另一种是著名工程师万尼瓦尔·布什(Vannevar Bush)的 “科学家主导模式”。他认为,科学应该由科学家自己管理,追求纯粹的知识,不受政治干预。政府只管出钱,但别问钱该怎么花。研究项目由同行专家评审,成果专利归大学所有。
最终,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在1950年成立。官方的说法是,布什的模式胜出了,科学回归了纯粹与独立。但现实远比这复杂。NSF实际上是一个妥协的产物:它确实侧重基础研究、采用同行评审,但其领导者由总统任命,预算由国会控制,并且肩负着服务“国家优先事项”的使命。战争时期形成的军事导向,在冷战的背景下依然延续。
我们到底在为谁的“成功”买单?
那么,今天这些政府资助到底带来了什么?
一些研究发现,政府投入越多的地方,私人公司的研发投入、专利数量以及科学家的职业发展也越好。但这真的等同于“社会福祉”的提升吗?
这很难说。这可能只是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政府给钱,大学和科学家拿到项目,大公司顺便受益,然后大家一起游说政府投入更多的钱。我们衡量的指标——更多的研发开支、更多的专利——并不等同于真正有用的创新。
更重要的是,这种模式基于一个被许多人认为是错误的 “线性模型”:基础研究 → 应用研究 → 产品开发。这个模型想象科学是一条单向的流水线。但现实中,创新往往是混乱、无序的,很多时候是民间的工匠在修修补补的过程中,反过来激发了基础科学的突破。
当政府负责“挑赢家”时,科研就不可避免地政治化了。科学家们从知识的探索者,变成了“经费猎人”,他们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多地花在写项目申请书和处理人际关系上,而不是做研究。
结语:是时候重新审视“科学的钱”了
回到最初的问题。政府用纳税人的钱资助科学,这个想法背后有套漂亮的“公共品”理论。但当我们拨开层层迷雾,会发现现实是一幅更复杂的图景:价值难以衡量、成功案例可能是幸存者偏差、科研方向容易被扭曲,还催生了庞大的利益群体。
当然,这并非要全盘否定政府资助。但我们必须保持清醒。下次再听到“为了科学进步,我们需要更多政府资金”的呼声时,我们或许可以多问一句:这究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还是……科学家们只是想让我们为他们的兴趣买单?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