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中国向何处去”的三个维度:国民性、制度、信仰
思考“中国向何处去”的三个维度:国民性、制度、信仰
当下最充塞网络的,也许是各行各业对“出路”的讨问:企业的出路在哪?教育的出路在哪?医疗的出路在哪?……
一个人陷入胡同,也许是路痴;所有人都走不出来,这条胡同就很可疑了。深思之,随处可见的“出路之问”,归根结底,也许是对“中国向何处去”的集体追问。事实上,历史早已证明,任何变幻莫测的国际风云,紧接着就是格局重组,而今天正逢其时。
1905年,梁启超提出“中国向何处去”,这一问就是百年。其实,百年间我们有过三个方案,能解答今天的一切焦虑。坊间对此有个比喻:关于“中国病”,鲁迅看得最全面,胡适的“药方”最靠谱,杨小凯则提供了最好用的“药引子”。
思考“中国向何处去”的三个维度:
国民性、制度、信仰
\鲁迅:改变中国,关键在改造国民性\
黑格尔说,“一切属于精神性的东西,都离中国人很远。”鲁迅一生所作的,正是对这句话的回应,他要让中国人“摆脱冷气向上走”。他因此弃医从文:“医学只能强身健体,我要改变他们的精神。”
改变中国,关键在改变国民性。 《鲁迅全集》 中煌煌上千万字,或者像匕首,或者像投枪,给“中国病人”做了最全面的诊断、最不留情面的暴露,在触及人的灵魂方面,其深其广,冠绝古今。
鲁迅是深刻的和无奈的,非常时期,他选择文学作为批判的武器,对一个普遍蒙昧的民族,这是最快捷的方式——即使无法实现启蒙,至少也拍一砖头将人震醒。阿Q、闰土、祥林嫂、孔乙己,这些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国人形象”,让一个古老的民族陡然一惊,无数人开始审察自己,鲁迅死后的棺材上,因此被覆上一张题有“民族魂”的大旗。
\胡适:改变中国,重点在改造制度\
鲁迅要通过改造个人继而改变国家,胡适则要通过改变制度改变国家。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制度和繁荣的强相关研究,不期然,与百年前的胡适发生了呼应。
胡适从“二十年不谈政治”到成为国民党“诤友”乃至“训政”代言人,重要原因是他的“制度先行论”和孙中山相当合拍。他认为,个人靠思想解放,社会靠制度解放。他对国民性的评估和鲁迅并无二致,在一封回复梁漱溟的信里他说:帝国主义不是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愚昧才是”。但他决定从另一个角度“改造国民性”:“改造社会即是改造个人。”
胡适因此着力于建立文明的新制度,只有先建立起基本制度,才能训练出合格的国民,民主政治的运作本身就是最好的启蒙:“我们不能使人人向善,但制度的改革,却能使人不敢轻易为恶。”胡适的一生,以“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之心态,锚定制度建设不放松,这就是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杨小凯:改变中国,根本在改造信仰\
谬误是真理的影子。随着以胡适为代表的“制度先行论”被越来越多人看重,“唯制度论”也随之盛行,认为制度一改、好运自然来。
事实上,好的制度只是国家繁荣的必要而不是充分条件。所以,复刻美国制度的利比里亚、海地、菲律宾以及当年北洋时期的民国,很快就陷入衰败、混乱。
一生关注祖国的著名经济学家杨小凯,因此提出“信仰是制度的第一因”:不同的信仰决定行为差别,对制度实施有巨大的能动作用。
第一因理论为后发国家的转型树立了明确导引,尤其相信所谓“后发优势”的国家——后发国家如果只是模仿技术乃至一般性制度,短期会带来增长,但会埋下重大隐患,最终导致经济全面崩溃。
这是对以“后发优势”掩盖“改革”本质,以及“东施效颦”国家的最好总结。杨小凯说,“一定要先做学习成功制度的好学生,坏学生没有资格讲制度创新。”学者赵晓因此说,“探索中国变革的出路,杨小凯一直走在华人思想界最前沿。”
承载三个方案的同一容器:
“中国向何处去”等于“中国文化向何处去”
上述三个方案影响巨大,各自拥有无数粉丝,然而,正如开篇所述,为什么很多人依然感觉去路茫茫?
一个令人遗憾的原因是,这三个方案常常被对立起来,实践过程中,鲁迅的粉丝隔绝“制度派”,胡适的粉丝屏蔽“信仰派”,诸如此类,不仅难以彼此成全,甚至互相掣肘,导致双输。
其实,这种对立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胡适说,“世间的争论,十分之九都是名词的争论。”基于文化的无所不包,对“文化”概念的认知混乱,最常见,影响也最深远。
如果读过殷海光的 《中国文化的展望》 ,不难发现,国民性、制度和信仰,其实是文化在不同层面的三种面向,文化是盛载三者的同一容器:
\所谓国民性,就是文化基因\
鲁迅说“国民性不改,一切照旧”,殷海光则进一步认为,“国民性是基本人性在不同文化下的具体表现”,文化不同,人性就有差异性表现,同一人种也不例外。因此,真正要动的,是“文化”。
所以,殷海光对传统的批判,虽然同样循“劣根性”出发,但工具是一把把理论的手术刀——他综合社会学、人类学、逻辑学和心理学等知识,将“劣根性”还原成可视化、可量化的因子,不再是可以任意解读的“情感”,是迄今全世界同类著作中最严谨的一部。
殷海光独创天朝型模世界观,鲁迅笔下的“劣根性”被一网打尽。在这下面,他深挖出传统文化的一条条基线,它们的互相缠绕,铸造了根深蒂固的社会结构,比如,以家族中心主义为原则的家族堡垒化、以濡化难为特征的社会通体化、层级凝滞化、独断精神、泛孝主义等等,每一个具体的“劣根性”,都能找到对应基线。
传统士大夫习惯于通过“体悟”看世界,而殷海光的剖析是科学的、理性的,他说,“人生体验如果不经过思想技术的处理,是不能成为知识的。”当“劣根性”不再只是现象,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被殷海光予以了精准落地。
\所谓制度,就是文化的工具化\
胡适说,“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空谈道德,最终会变成正常国家;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最终会堕落成肮脏国家。”
殷海光同样认为,要想建立既有法律底线又有道德的社会,基于人性的弱点,制度的约束性要超过文化的引导性,但他用逻辑推导出“文化是制度之母”:无论后来的相辅相成有多复杂,最初都是文化催生出制度。任何制度的建立,首先要考虑它背后的“文化支撑”是否足够,好比造扳手,先要考虑材质是否够硬。制度建设,一定要植根于本土文化,跳脱出本土文化的制度,要么崩溃,要不由于强行适应而变得面目全非,流沙上盖的房子必然倾覆。
殷海光为胡适的“制度先行论”进行了深厚的理论培土。他对很多人热衷的“全盘西化”、“中体西用”进行了剖析,给出让人无法反驳的结论:全盘西化既不可能又无必要,而中体西用只是空想。一切制度建设,必须以兼收并蓄为态度,才不会夭折于一开始的“排异性”,也只有如此,胡适的“进一寸”才会收获“进一寸的欢喜”,而不是进一寸、退两寸。
\所谓信仰,就是文化的核心\
杨小凯发现,经济上能使自由秩序不断扩张的只有基督教,从而提出信仰是制度第一因,遗憾的是他英年早逝,来不及理论构建。
可以告慰他的是,殷海光此前四十年,已将信仰判定为文化的核心构成,并对中西信仰进行了调和而非定基督于一尊,显然更适合中国人。
殷海光的晚年,从坚定的无神论者变成坚定的信徒。他认为,信仰是所有文化的核心,人的安身立命唯凭信仰,没有信仰就会只看重现世,虚无主义、无法无天等将大行其道,加剧各种“劣根性”的肆虐。某种角度讲,殷海光的理论更胜于布道,极具牵引力。
然而,问题是本土信仰缺乏彼岸意识,称不上真正的信仰——比如,佛祖只是一个觉悟了的人——这样的文化生态,很难自我走向现代文明。
但是,皈依上帝对中国人来说并不是“最优解”,殷海光打通中西,奠定本书传世地位的“信仰融合论”就此诞生,他并发出三千年中国从未有过的天问:“有人说基督教义涵育着自由、平等和博爱,所以容易导出民主政治,而孔制里没有这些东西。要建立民主就必须排除孔制。我要问:孔仁孟义,再加上墨氏兼爱,为什么一定不能导出民主?”
这个论证过程严谨而奇妙。殷海光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让人叹为观止:他对孔仁孟义、佛家慈悲和基督博爱的深度融合,为中国文化开辟出一个全新的形态。
……
英国学者罗素说,只要文化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都能解决。殷海光则是为数不多能驾驭“中国文化展望”这一话题的人物。
为什么是殷海光?他是民国著名逻辑学家、哲学家金岳霖的高足,终生与世界知名学者如罗素、波普尔、哈耶克、爱因斯坦等保持密切联系,现代科学精神是他的学术灵魂。
他国学功底深厚,尤其对中国古典政治思想和儒释道三教,有着深刻而不同凡响的见解,并因此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自由主义者”。
他的一生短暂,但阅历不凡,由学生而士兵,由报人而教授,他的学生、著名学者张灏说,“他的每一个观点,都沾满现实之灰。”
从五十年代初直到去世,他几乎是孤军奋斗,不仅写有一篇篇战斗檄文,后半生更是直接跟黑暗势力以命相搏。他因此被誉为“中国思想界的烈士”。
1966年1月,耗尽殷海光心血的 《中国文化的展望》 出版,《人的行为》译者夏道平在本书中画线加杠,随处写下“妙”字眉批。
他的学生林毓生当时在美国留学,立刻写信告诉老师,“第一个感觉,在大学念书的应该人手一册”。
六个月后,一纸公文,此书“闭市”,理由是“反对传统文化精神,破坏社会伦常观念”。此后的十余年,本书以“盗版”方式,完成了对青年的现代性启蒙。
1969年,殷海光去世,有生之年没看到他所期盼的自由社会。但他用一生时间对威权的冲击,他的激扬文字和深邃思想,最终推动完成了岛上的转型。学界公认:没有殷海光,就没有今天的中国台湾。
然而,一道海峡,让殷海光的思想至今不为更多人所知。 《中国文化的展望》 几度浮沉,最近更是绝版七年。先知书店深知本书价值,与出版方一起努力复活本书,并按典藏标准做了装帧设计,还特意增补殷先生两篇重磅文章,以此致敬先知殷海光,致敬燃灯者殷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