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出清那个最大的开发商?
2024年的春天,许家印在香港的豪宅,被挂牌出售了。
这栋位于山顶布力径的别墅,曾经是“许皮带”俯瞰维多利亚港、指点江山的权力象征。
如今,它像一个失宠的妃子,蒙着灰尘,等待着下一个主人的垂青。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碧桂园,杨老板的千金,也在变卖自己的私人飞机。
孙宏斌的融创,正在为几百亿的债务,跟债主们磨破了嘴皮子。
牌桌上,一个又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正在黯然失色。
这是一场迟来的出清。
是市场这把最无情的刀,在刮去过去二十年房地产泡沫中,那些腐烂的、坏死的肌肉。
破产、重组、变卖资产……这些词,听起来残酷,但对于一个追求健康的经济体来说,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新陈代谢。
就像一片森林,老树倒下,才能给新苗腾出阳光和土壤。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大出清,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将那些高杠杆、高负债的民营房企,一个个地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在这场牌局中,最大的那个玩家,很难被出清。
它,才是中国房地产这场史诗级泡沫中,最深的底牌,也是今天最麻烦的一道死结。
要说清楚这个庄家是谁,我们得把时钟拨回到1994年。
那一年,搞了一场叫“分税制”的改革。
简单说,就是把税收的大头,划给了中央。地方政府,一下子就从“富二代”变成了“穷小子”。
日子要过,公务员的工资要发,马路要修,广场要建……钱从哪儿来?
土地财政开始了。
于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最牛逼的商业模式,诞生了。
地方政府,摇身一变,成了全中国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土地供应商。
它们的玩法,简单粗暴,但有效得惊人:
征地:从农民手里,用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把农田、荒地,变成“国有建设用地”。
高价出让:把这些地,通过三通一平后,在“招拍挂”的市场上,以一个更高的价格,卖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开发商。比如,许家印、杨国强这些人。
抵押融资:把还没卖出去的地,甚至把未来的卖地收入,打包成资产,塞进一个叫“地方政府融资平台”(LGFV)的马甲公司里。然后,拿着这些“资产”,去银行、去信托、去资本市场,借来海量的钱。
大搞基建:用借来的钱,修路、建桥、盖新区。这些光鲜亮丽的基建,一方面拉动了GDP,成了官员的政绩;另一方面,又让周边的地价进一步上涨,为下一轮“卖地-融资”循环,提供了弹药。
看明白了吗?
这是一个完美的、自我强化的闭环。
在这个闭环里,地方政府,扮演了三个角色:
唯一的土地供应商。
最大的基建工程发包方。
以土地为核心资产的、最大的融资主体。
把这三个角色合在一起,它是什么?
它就是全中国最大、最硬核、背景最深的房地产开发商。
许家印的恒大,在它面前,就是个弟弟。碧桂园的宇宙第一房企,在它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它,才是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房地产大牛市中,真正的“庄家”。
每一个读过米塞斯或者哈耶克的商业周期理论的人都知道,这种由****信贷驱动的、非市场化的繁荣,最终一定会导向什么。
导向一场大萧条。
但萧条不是坏事,萧条是恢复健康的唯一正确方法,虽然过程很痛苦。
奥地利学派的商业周期理论,讲得清清楚楚。
当银行(在中国,主要是国有银行)在政府的隐性担保下,向地方政府这个“超级开发商”提供了海量的、看似没有风险的廉价信贷时,整个市场的价格信号,就被彻底扭曲了。
这些钱,没有完全按照市场的真实需求去配置,而是大量地涌入了房地产和基建这两个领域。
这些,在超发货币的错误价格引导下,很多的土地开发及后面的房地产开发,是典型的“错误投资”。
是在一个被信贷泡沫扭曲的信号下,做出的非理性决策。
当泡沫还在吹大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快乐。
地方政府,卖地卖得手软,政绩斐然。
开发商,借钱拿地,房子不愁卖,赚得盆满钵满。
银行,贷款放出去,有土地和政府信用作抵押,看起来稳如泰山。
老百姓,买了房,看着资产一天天升值,觉得自己是投资天才。
这是一场集体的狂欢。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赢家。
但靠信贷扩张吹起来的繁荣,就像给病人打吗啡。 当下很爽,但药效一过,痛苦会加倍袭来。
从2021年开始,药效,过去了。
中央决定主动刺破泡沫,“房住不炒”的紧箍咒念起,当三道红线压顶,当疫情的冲击到来,当老百姓的收入预期逆转……
那个吹了二十年的巨大泡沫,开始漏气了。
房价下跌,土地流拍,房子卖不出去。
多米诺骨牌,开始倒了。
许家印倒了,孙宏斌倒了,无数个中小开发商,悄无声息地倒在了沙滩上。
市场出清的时刻,到了。
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正在用它最冷酷、但也最公正的方式,来纠正过去二十年的错误。
它要求,所有在泡沫中做了错误投资的玩家,都必须付出代价。
该破产的,破产。 该倒闭的,倒闭。 该变卖资产还债的,变卖资产还债。
只有这样,那些被“僵尸企业”占用的资源,才能被释放出来。整个经济,才能完成痛苦但必要的“出清”,然后轻装上阵,重新出发。
但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牌桌上那些民营的“小弟”们,可以一个个地清算出局。
但那个最大的庄家,那个名叫“地方政府”的超级开发商,怎么出清?
它,能破产吗?
理论上,一个企业,资不抵债,就该走破产程序。
我们假设,把所有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和融资平台,打包成一个巨大的国有企业,就叫“中国地方建设集团”。
那么,按照市场的规矩,当这个集团因为房地产业务的崩溃,而背上了高达几十万亿的巨额债务,并且其核心资产(土地)的价值又在不断缩水时,它早就应该破产清算了。
出清的程序也很简单:
把集团手里所有能卖的资产,不管是办公楼、数据中心,还是高速公路的收费权、旅游景区的门票收入,通通拿出来,打包,打折,在市场上公开拍卖。
卖得的钱,按照顺序,先还银行的贷款,再还那些买了城投债的投资者的钱。
还剩下的,如果还有的话,再谈别的。
这个过程,就叫“市场出清”。
它会让所有为这个超级泡沫提供了资金的人,都承担相应的损失。银行会产生巨额坏账,买城投债的机构和个人,可能会血本无归。
很痛,非常痛。但这是唯一的、能让市场恢复健康的办法。
因为,它用真金白银的损失,给所有人上了一课:风险,是真实存在的。以后谁再敢闭着眼睛给这种项目投钱,就得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
只有这样,未来的信贷资源,才会真正流向那些有效率、有回报的领域。
但现实,是这样吗?
不是。
现实是,这个名叫“地方政府”的超级开发商,它不是一个普通的企业。
它大到不能倒。
因为它背后,牵扯着银行系统的稳定,牵扯着地方政府承担的各种刚性支出,更牵扯着整个国家的社会稳定。
我们看到,中央定的策略一开始是,谁家的孩子谁家抱。
坚持谁举债、谁负责,用我们通俗的话讲就是“谁家的孩子谁抱”,严格落实地方政府的属地管理责任,债务人和债权人依法合理分担风险。同时,将加大督查问责的力度,做到终身问责、倒查责任。我们相信,通过这些措施,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完全能够确保不发生系统性风险。
这符合出清的规则。
但是,由于债务规模太过庞大,有些地方,光是利息支出,就接近了全年的财政收入,地方政府调整起来很困难。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系列拧巴的操作:
“救市”。
中央财政出手,发行特殊再融资债券,用“借新还旧”的方式,来帮地方政府延缓债务压力。
银行被要求,继续给那些已经还不清旧债的地方平台,提供新的贷款,帮助它们“化解风险”。
这本质上,是什么?
这本质上,是在阻止市场的正常出清。
是在给那个已经病入膏肓的“僵尸”,继续打吗啡,继续输液。
日本有过三十年的教训。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日本房产泡沫破裂后,政府救了三十年的市,为了保护日本的大企业不倒,日本的央行甚至成为了所有大企业最大的股东。
由此,日本进入了三十年的停滞期,因为市场不能被出清,就导致新的资本扩张难以出现。
这种“救助”,短期内,似乎稳住了局面,避免了硬着陆的风险。
但长期来看,它是在用全体纳税人的钱,为过去的错误买单。它是在用未来的、更长久的停滞,来换取眼前的、暂时的稳定。
它让那些本该为错误决策负责的机构和个人,逃脱了市场的惩罚。
它向整个市场,传递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大而不能倒”的信仰,依然有效。
甚至以上都是次要影响,最为重要的是影响整个市场的出清,导致萧条期的延长。
恒大的供应商,都有大量破产的,商票拿不到钱,就得认栽。
但地方政府的供应商,却还有希望,甚至被要求必须还钱。
如果地方政府参与房地产开发的行动,事实上是一种企业行动,那么,他们的供应商,也是要承担这个后果的。
不还钱,才是市场的正常出清手段。
但地方政府的特殊性,导致了难以选择这种手段。
如果地方政府的供应商就可以逃脱市场的出清,那未来,会有更多的企业不畏风险,不顾情势,少与民企合作,而天天凑在地方政府这里接工程。
那么,真正的出路,在哪里?
其实,出路只有一条,简单明了,但做起来难如登天。
就是地方政府必须像一个真正的、濒临破产的企业一样,刮骨疗毒,断臂求生。
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售资产,自救。
别再指望中央的“奶”了。自己把家底翻出来,看看有什么能卖的。
你手里那些漂亮的政府大楼,能不能卖掉一部分,租个小办公室办公?
你建的那些空荡荡的科技园、会展中心,能不能打个折,卖给民营企业去盘活?
你控股的那些地方国企,不管是自来水公司、公交公司,还是地方银行、信托公司,能不能把股权拿出来,卖给更有能力经营的社会资本?
你那些高速公路、桥梁、港口的收费权,能不能做成资产证券化产品,卖给市场?
一句话:一切能变现的,都尽可能拿出来还债。
这是一个痛苦的“资产负债表收缩”过程。
它意味着,政府要过紧日子,要裁减冗员,要从一个“投资型政府”,退回到一个“服务型政府”。
但这也是唯一的、能够靠自身力量,走出债务泥潭的正道。
然而,难点也恰恰在这里。
第一,债务的窟窿,实在太大了。
很多地方的债务总额,已经远远超过了它所有资产能够变现的总价值。
第二,大量的资产,是所谓的“非经营性资产”。
比如那些宏伟的广场、博物馆、体育馆,它们好看,但它们不赚钱,根本卖不出去。
第三,也是最难的,是改革的决心和魄力。
出售国有资产,必然会触动无数既得利益集团的奶酪。这个过程,远比印钞和发债,要痛苦得多,复杂得多。
广西柳州市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公告,根据公司盘活存量资产的需要,公司拟将持有的柳州市污水治理有限责任公司(简称“污水公司”)90%股权、柳州市自来水有限责任公司(简称“自来水公司”)51%股权以及沙塘工业园污水处理厂、石碑坪工业园污水处理厂、洛维工业集中区给水加压站等一批涉水资产以24.73亿元价格转让至广西北部湾水务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北部湾水务集团”),交易金额占公司合并报表范围上年末净资产的3.80%。
这,才是中国当下最麻烦的一个问题。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它是一个深刻的、牵涉到体制、利益和未来抉择的“硬骨头”。
牌局已经进入了深水区。
那些曾经在牌桌上呼风唤雨的小玩家们,正在一个个地被抬下场。
而那个最大的庄家,那个名叫“地方政府”的开发商,正孤独地坐在那里,面对着自己一手造成的、堆积如山的债务。
它无法像许家印一样,宣布破产,一走了之。
它也无法像过去一样,靠着吹更大的泡沫,来掩盖旧的窟窿。
它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但那条路,荆棘遍布,需要巨大的勇气和牺牲。
整个中国经济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个最大的玩家,最终会如何选择。
是选择继续打吗啡,在虚假的稳定中,慢慢走向“日本式”的僵尸化?
还是选择拿起手术刀,对自己来一次痛苦的、彻底的切除手术,以换取一个健康的、有活力的明天?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个答案。
而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