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皇,和欧洲为什么会卷入一战?

一百多年前的欧洲,那是一个看起来无比辉煌的时代,电灯、汽车、电话、飞艇……人类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一个光明的未来。欧洲的先生女士们,穿着体面的礼服,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听着交响乐,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喝着下午茶,他们相信,和平、理性和进步将是永恒的主题。

然而,就在这片繁荣的表象之下,一股毁灭性的暗流正在疯狂涌动。

1914年,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就让整个大陆,乃至整个世界,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血腥屠杀。

而站在这场风暴最中心,被无数聚光灯和无数仇恨目光锁定的,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其矛盾,也极其可悲的人物——德意志帝国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

在传统的历史叙事里,威廉二世往往被描绘成一个狂妄自大、好战成性的战争狂人,是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挥舞着他那著名的普鲁士军刀,叫嚣着要为德意志“在阳光下争得一席之地”,最终把整个世界拖入了地狱。

这个画像,简单,清晰,也很有煽动性。但历史的真相,往往比这要复杂得多,也残酷得多。

但奥派看历史,不看表面的王侯将相,不看一时的英雄狗熊。他看的是驱动历史的深层动力——思想

在奥派看来,1914年的那场浩劫,不是一个人的疯狂,也不是一个国家的邪恶,而是一种错误思想长期发酵后,必然引爆的终极恶果。

而威廉二世,这位头戴皇冠的“最高统帅”,在历史的关键节点上,与其说是一个纵火犯,不如说是一个被自己亲手点燃、又被狂热民意浇上汽油的大火,烧得无处可逃的囚徒。

故事,就从这位皇帝本人说起。

一)一个“跛脚”的皇帝,一个“跛脚”的帝国

要理解威廉二世,你得先理解他的一个生理缺陷——他的左臂。

由于出生时难产,他的左臂神经受损,终生萎缩,比右臂短了十几厘米,而且基本没有力气。为了掩饰这个缺陷,他拍照时总是把左手插在口袋里,或者搭在剑柄上,再或者,就是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轻轻地按住右手。

这个生理上的“跛脚”,成了他一辈子心理阴影的来源。

在那个崇尚强权、迷信“铁血”的普鲁士,皇室的男性成员,天生就应该是完美的军人。而他,未来的德皇,却是一个残疾人。这种自卑感,像一条毒蛇,从小就缠绕着他。

为了对抗这种自卑,他发展出了一种极其矛盾的性格:一方面,他极度渴望证明自己的强大、阳刚和果断;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又非常敏感、脆弱和不自信。

于是,世界看到了一个极其割裂的威廉二世。他时而发表一些极其好战、极其狂妄的言论,比如声称“德意志的未来在海上”,命令他的士兵在中国要像“匈奴人”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

他喜欢穿着各式各样华丽的军服,在阅兵式上摆出最威严的姿态,似乎要用这种外在的强大,来弥补内心的虚弱。

但同时,他又情绪多变,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暴怒或沮丧。他会给他的表弟,沙皇尼古拉二世,写一些肉麻又幼稚的信,称他为“大西洋的元帅”。

他渴望得到英国的认可(他的母亲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女),却又因为英国人的那种老牌贵族的傲慢而感到愤怒和嫉妒。

说白了,他就是一个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愤青”,恰好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而他所统治的德意志第二帝国,又何尝不是一个“跛脚”的巨人?

1871年,德国在“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操纵下,通过普法战争完成了统一。这个新兴的帝国,像一个一夜暴富的壮汉,突然出现在欧洲的中心。

它的工业产值飞速增长,很快就超过了法国,直追英国。

它的陆军被公认为世界第一。它的大学、实验室里,诞生了当时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和哲学家。

但是,这个巨人同样是“跛脚”的。

它的强大,是畸形的。

它是建立在普鲁士的军事霸权和官僚主义之上的,权力掌握在皇帝、首相和总参谋部这“三驾马车”手里。

它的自信,是脆弱的。

作为一个后来者,德国发现,这个世界最好的地方,那些富饶的殖民地,早就被英法这些老牌帝国瓜分干净了。

德国人一边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一边又为自己“在阳光下没有一席之地”而感到愤愤不平。

一个内心充满不安全感的皇帝,统治着一个同样充满不安全感的帝国。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组合。

但是,光有这个组合,还不足以引爆世界大战。还需要一样东西,一样最关键、最致命的东西,来把这种不安全感,转化为一种毁灭性的力量。

这个东西,就是那个时代最强大的“毒品”——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

二)国家主义的狂热

19世纪本来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古典自由主义的黄金时代。

那时候,人们信奉的是什么?是自由贸易、小政府、个人权利。英国的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早就证明了,国家之间通过自由贸易,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对所有人都好。那时候,一个欧洲人出门旅行,甚至都不需要护照。

但是,从19世纪末开始,这股思潮被一股反向的、更强大、也更原始的力量压倒了。那就是国家主义,或者叫国家崇拜

这种思想的核心很简单:国家利益至上。 国家不是服务于人民的工具,而是人民应该为之献身的终极目的。

个人的价值,只有在为国家做贡献时才能体现。

而在德国,这种思想更是被发展到了极致。从哲学家黑格尔开始,到后来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德国的精英们不断地向民众灌输一个观念:德意志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德意志国家是至高无上的。

当这种思想和经济结合起来,就产生了一个极其恶劣的怪物——贸易保护主义

俾斯麦后期推行的“保护性关税”,就是典型的产物。

德国的容克地主和重工业巨头们,他们不希望在市场上和外国的廉价谷物、优质钢铁进行自由竞争。

怎么办?他们就去游说政府,说:“这是为了保护我们德意志的农业/工业,是为了国家的经济安全!” 于是,政府就竖起了高高的关税壁垒。

这哪是什么“国家利益”?这分明就是一部分特殊利益集团,打着“国家”的旗号,来损害本国消费者和其他生产者的利益。

但这种政策最恶劣的后果,还不在于经济上的低效。** **

它在思想上,彻底毒化了国际关系。

自由贸易的逻辑是:你是我的客户,我是你的供应商,我们是合作伙伴,我们都希望对方过得好,因为对方过得越好,我的生意也越好做。

而贸易保护主义的逻辑是:外国的商品是来抢我饭碗的,外国的工厂是我的敌人。你多卖一点,我就少卖一点。这是一个零和游戏。国家之间不再是合作伙伴,而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当人们不再相信和平的自由交换能带来共赢时,他们就会转而相信,只有通过武力、通过征服,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在1914年之前的德国,整个社会都弥漫着这种狂热的、对抗性的国家主义情绪。

德国的学校里,孩子们被教导要为皇帝和祖国随时准备牺牲。历史课本里,充满了对条顿骑士团和腓特烈大帝的歌颂。

无数的小报和宣传册,都在鼓吹“泛日耳曼主义”,叫嚣着所有说德语的地方都应该统一到一个强大的帝国里。它们把英国人描绘成贪婪、虚伪的商人,把斯拉夫人描绘成需要被“优秀”的日耳曼人统治的劣等民族。

像“海军联盟”这样的组织,背后是德国的造船厂和钢铁厂,他们疯狂地鼓吹要建立一支能挑战英国皇家海军的强大舰队。为什么?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拿到源源不断的政府订单。他们把自己的商业利益,包装成了“德意志的海洋梦想”。

威廉二世,作为这个国家的皇帝,他被这股浪潮推到了最顶峰。

他既是这股狂热的煽动者,也是它的第一个受害者。他以为自己在驾驭这头猛兽,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这头猛兽死死地绑在背上,一起冲向悬崖。

他不停地发表好战言论,批准扩建海军,一部分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迎合国内这种沸腾的“民意”。

他知道,如果他表现得不够强硬,不够“爱国”,他就会被指责为“懦夫皇帝”,就会被国内那些更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所抛弃。

这碗国家主义的毒药,德国人已经喝了几十年,他们上瘾了。

到了1914年,整个国家都已经处于一种高度兴奋、高度偏执的状态。

他们渴望一场战争,一场“短暂而辉煌”的战争,来证明德意志的伟大,来打碎那个“包围”着他们的旧世界秩序。

他们万事俱备,只缺一个借口。

然后,萨拉热窝的枪声响了。

三)别无选择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遇刺。

消息传来,整个欧洲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知道,巴尔干这个“火药桶”,这次可能真的要炸了。

对于德皇威廉二世来说,他一生中最严峻的考验,到来了。

奥匈帝国是德国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盟友。

现在,盟友的皇储被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者刺杀了。维也纳的鹰派们怒不可遏,他们决心要借这个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塞尔维亚这个心腹大患。

但是,要动塞尔维亚,就必须考虑到它背后的大哥——俄国。奥匈没有信心单独对抗俄国,所以,他们把目光投向了柏林。

7月5日,奥匈大使向威廉二世递交了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亲笔信,询问德国的立场。

威廉二世的决策困境,在这一刻,集中体现。

从表面上看,他似乎有很多选择:

选择一(和平): 劝说奥匈保持克制,通过外交途径解决争端,避免战争升级。

选择二(局部战争): 支持奥匈对塞尔维亚采取有限的军事行动,但同时警告俄国不要干预,力图将战争控制在局部范围。

选择三(世界大战): 无条件支持奥匈的一切行动,哪怕这意味着要和俄国、以及俄国的盟友法国,甚至英国开战。

威廉二世和他的首相贝特曼·霍尔维格,选择了第三种。他们给了奥匈一张“空头支票”,承诺德国将坚定地站在盟友一边,无论奥匈做出什么决定。

为什么?他疯了吗?他真的就那么想打一场世界大战吗?

这个看似疯狂的决定,在当时德国的那个思想环境和政治逻辑下,几乎是唯一可能的决定。威廉二世感觉自己“别无选择”。

困境一:被“盟友”绑架

古典自由主义的外交,是灵活的,是基于国家真正的利益。而国家主义的外交,是僵化的,是基于所谓的“联盟信誉”和“国家荣誉”。

在威廉二世和德国精英看来,奥匈帝国虽然老迈、腐朽,问题缠身,但它是“德意志大家庭”的一员,是唯一可靠的铁杆盟友。

如果这次在关键时刻抛弃了奥匈,德国就会彻底沦为孤家寡人,被俄、法、英三面包围。那么,德国的“国家信誉”将荡然无存。

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国家信誉不是靠打仗来维持的。但在当时那种“国家人格化”、把国际关系看成是黑帮结盟的思维下,背弃盟友是不可想象的。

困境二:被“将军”绑架

德国的总参谋部,当时是世界上最专业、最庞大的军事官僚机构。他们早就制定好了一套“完美”的战争计划——“施里芬计划”。

这个计划的核心是:一旦战争爆发,就必须争分夺秒,先用六个星期的时间快速击败西线的法国,然后再调转枪头,全力对付动员缓慢的东线俄国。这个计划像一个精密的钟表,环环相扣,不容许任何的延迟和更改。

当外交官们还在犹豫时,将军们(特别是小毛奇)在皇帝耳边不断地重复一句话:“陛下,战争迟早要来。我们的敌人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现在打,是最好的时机。再等下去,俄国的铁路网就建好了,我们的‘施里芬计划’就失效了。”

就像计划经济学家相信自己能规划好整个国家的经济一样,德国的将军们相信自己能规划好一场完美的、速战速决的战争。他们排斥一切不确定性,排斥外交上的灵活妥协,因为那会打乱他们“完美”的计划。

困境三:被“民意”绑架

这,才是威廉二世最深、也最无力的困境。

经过几十年的宣传和动员,德国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已经达到了沸点。当萨拉热窝事件发生后,德国的媒体和公众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奥匈,要求对“野蛮的”塞尔维亚人进行惩罚。

在这种氛围下,如果威廉二世选择退让,选择劝说奥匈“算了”,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他会被愤怒的民众视为“卖国贼”。 他会被媒体嘲笑为“胆小鬼威廉”。 他会被军方和国内的强硬派视为国家的耻辱。 他的皇位,甚至都可能因此而动摇。

他,这个帝国的最高象征,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选择“和平”的权力。因为和平,在当时狂热的德国人看来,等同于懦弱和失败。

一个领导人,如果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告诉他的人民:“我们是最优秀的,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我们必须强硬,我们必须战斗才能赢得生存空间。”

那么到了关键时刻,他就不能突然掉头,告诉人民:“大家冷静,我们还是和平谈判吧。”

人民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亲手释放出来的这股狂热,已经拥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它会反过来吞噬掉那个释放它的人。

所以,当威廉二世在7月5日签下那张“空头支票”时,他可能真的相信,自己是在履行盟友的义务,是在保卫德国的荣誉。

他可能真的觉得,这是一次可以速战速决的、有限的“惩罚行动”。

但他没有意识到,他打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道选择题,实际上,他只是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铺设好的、通往深渊的铁轨上,踩下了最后的油门。

四)当皇帝成为囚徒

“空头支票”开出去了,奥匈帝国在7月28日向塞尔维亚宣战。俄国随即开始总动员。德国的“施里芬计划”被触发了。

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在最后的那几天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惊慌失措、试图做最后挣扎的威廉二世。

当他得知英国可能会为了保卫比利时的中立而参战时,他慌了。他问小毛奇,能不能停止西线的进攻,把所有军队都调到东线去对付俄国。

小毛奇的回答,是德国官僚主义和军事计划思维的经典体现,他说:“陛下,这不可能。一旦集结,数百万人的行军计划是不能更改的。如果更改,我得到的将不是一支战斗部队,而是一群混乱的乌合之众。我们将会失去一切。”

威廉二世绝望地说:“你的叔叔(老毛奇)一定会给我一个不同的答案。”

他还给他的表弟,“尼基”(沙皇尼古拉二世),发电报,进行所谓的“威利-尼基电报”交流,试图在最后一刻避免德俄开战。

但这一切,都太晚了。

8月1日,当德国对俄国宣战的消息宣布时,柏林的皇宫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众。他们疯狂地欢呼、歌唱,把帽子抛向空中。

威廉二世出现在阳台上,向他的人民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演说:

“……我再也看不到党派,我只看得到德国人!……一场艰难的斗争就在我们面前。但我毫不怀疑,我们优秀的陆军和海军,在上帝的帮助下,将战胜一切……”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万岁”欢呼声。

那一刻,威-廉二世可能感觉自己是德意志民族的真正领袖,是万众归心的凯撒。

但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那一刻的他,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一个囚徒。一个被狂热的民意、被僵化的军事计划、被他自己参与构建了几十年的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彻底绑架的囚徒。

他已经失去了说“不”的自由。

广场上那些欢呼的德国人,那些高喊着“为了皇帝和祖国”奔赴战场的年轻人,他们也都是囚徒。

他们是那种“国家至上”思想的囚徒。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在为一项崇高的事业而战。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为之付出的生命,不过是为一个错误的、毁灭性的思想,献上的祭品。

米塞斯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用冰冷的笔触写道:“(战争的)结果必然是毁灭性的……但每个人都相信,他的国家是在进行一场正义的自卫战……这种民族主义的狂热,使得人们对即将到来的灾难视而不见。”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那场原以为几个月就能结束的“辉煌战争”,打了整整四年。堑壕、铁丝网、机关枪、毒气……欧洲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屠场”。近两千万人死亡,一个帝国接着一个帝国崩溃。

德意志第二帝国灰飞烟灭。威廉二世被迫退位,流亡荷兰,在屈辱和悔恨中度过了他的余生。

回望1914年的那个夏天,我们再看那个站在历史十字路口的德皇,也许可以少一些简单的谴责,多一些深刻的警醒。

威廉二世有罪吗?当然有。他的虚荣、他的狂妄、他的不负责任的言论,都为那场灾难添加了燃料。

但他是不是唯一的、甚至最主要的罪人?不是。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种思想,那种将“国家”捧上神坛,将个体贬为尘埃,将和平的商业交换污蔑为零和斗争,将战争美化为实现民族伟大的最高尚手段的国家主义思想。

这种思想,在德国体现得最极端,但在当时的英国、法国、俄国,也同样深入人心。

1914年的欧洲,是集体地、梦游般地,走进了一场由错误思想构建的屠场。** **

思想,是有后果的。

错误的思想,哪怕一开始看起来多么诱人,多么“爱国”,最终都只会带来毁灭。

一个社会,如果选择了崇拜国家、压制个人、敌视贸易、迷信武力,那么它最终的命运,必然是通往贫穷和战争。

百年之后,我们回看威廉二世的困境,依然能感到不寒而栗。

因为那种让一个最高决策者“别无选择”的困境,那种被狂热的、非理性的民意所绑架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从未远去。

德皇的故事告诉我们,当一个国家和社会,被一种单一的、排他的、狂热的思想所主导时,那么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从最高贵的皇帝,到最卑微的平民,最终都将沦为囚徒。

而那座囚笼,正是他们亲手用自己的思想,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