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批评“理性人假设”的时候,到底是在说什么?
最近,谢作诗和邓新华分别写了一些针对奥地利学派的文章,邓新华文章的名字叫《奥派也讲理性人假设》。邓说理性人假设就是“局限条件下的利益最大化”。其要点是:1、人并非全知全能;2、利益是个人的主观判断;3、最大化规定了人选择的方向,如此方可推导约束条件下人的选择。他认为,奥派说的人的行动有目的,不是理论推导的起点,真正的起点是人的目的是追求更舒适或更满意。这叫规定了选择的方向。
他的朋友给出了罗斯巴德在《人 经济与国家》中**“所有行动的目的都是为了最大化心理收益”**,然后说,罗斯巴德赫然用了“最大化”!只不过换成了“心理收益”而已,以证明奥派也讲理性人假设,只是说法不同,另一种表述而已。
他完全误解了奥派。这里面的区别,大了去了。
批评,没问题,奥派最欢迎批评,也最不怕批评。一个从先验的逻辑起点出发层层推理演绎的科学体系,怎么会害怕批评呢?只要你从任何一个逻辑链条上驳倒它,它的整个理论大厦就倾塌了。所以问题的关键是,批评者需要首先知道,奥派在说什么。
关于“理性”,奥派到底是怎么说的?
人的行动必定是理性的。所以“理性的行动”,是一个赘词,同义反复。
行动的反面,并不是“非理性”的行动,而是不受意志支配的本能反应,例如打呼噜和膝跳反射,其区别正是奥地利经济学逻辑推理的起点:有目的、有意识的行动。
所以当邓新华说奥派也讲理性人假设时,他就已经错了。奥派从来就没有理性人假设。奥派并不讲假设,人的行动有目的,总是用一个较为满意的状态取代较不满意的状态,这不是假设,而是关于人的行动本质的洞察,它是先验有效的。是用先验的理论与逻辑,来解释经验现象,而不是用经验来“证实”和“证伪”理论。
奥派也不需要假设,它知道。正如“最后的古典经济学家”约翰·埃利奥特·凯尔恩斯所言:经济学不需要假设,经济学从一开始就知道人的行动的终极规律。
理性,若用来形容行动的最终目的,是毫无意义的。人的行动的目的,总是想要满足某些愿望,追求快乐和幸福。这里的“快乐”和“幸福”,是纯“形式主义”的,并没有具体的内容。欲望满足了,就是“快乐”和“幸福”。每个人的快乐和幸福都是主观的,正如汝之砒霜我之蜜糖,价值判断总是主观的、武断的,每个人的目的,对于经济学来说,是终极给定。
任何人都不能以自己的价值判断代替他人的价值判断。批评别人的目的和意志,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有资格说,某种状态能够令行动人更加快乐和满意,那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个人“庸俗”地追求金钱利益,另一个人“高尚”地追求艺术,前者既不比后者更加理性,也不更加不理性。一个人讲究吃喝玩乐,另一个人追求某种道德的目标,同样没有理性与非理性之别。一个人崇尚好死不如赖活着,另一个人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愿意为某种目标牺牲生命,他们也都同样是理性的。
人就是理性的动物,他并不光是追求吃饱和性交,他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一切有价值的目标,宗教、友情、爱情、道德等,都在他的价值表中由他选择。人活着本身,同样是价值判断的结果,因为他认为活着的价值高于死去,否则他就会自杀。
当理性用来形容达成目的的手段时,就蕴含了手段与目的之间因果关系的判断。那些不适用于达成目的的手段,就会被认为是“不理性”。
但是人经常犯错,经常会出现选择的手段并不能达成目的。然而这并不是不理性,它仍然是一次理性的行动,尽管它是一种无效的、错误的尝试。
古代人拜神求雨,与现代人运用气象学科学原理增加降雨,前者是目的与手段的背离,但是并不比后者更不理性。古代医生用放血疗法治疗疾病,与现代医生用科学的诊疗技术治病,前者也并不比后者更加理性或者更加不理性。
也许到100年后,我们现在的诊疗技术在百年后的人们看来就是错误的,然而你能说现在我们的手段是非理性的吗?他们只能说,他们的手段更加有效、更能达成目的,而不能说我们不理性。
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区分理性与非理性,难道企业家投资亏损了,他当初的投资行为是非理性的吗?我们只能说,他是一个并不成功的投资者,并不能说他不理性。人的行动都是企业家行动,他经常失败,经常目的与手段背离,他是一个差劲的预测者,但是他是理性的。
这就是说,除非你将“非理性”建立在某个主观、任意、武断的价值判断上,否则任何人,都不可能构想出什么“非理性的”行动概念。
认为某些物质目标,才是理性的,“虚无缥缈”的目标,就是非理性的;认为必须目的与手段严丝合缝,就像物理学实验一样,否则就是非理性。然后,以理性人假设来研究人的行动,就完全误解了人类行为的本质。
理性人假设的最大bug在于,它以上帝视角和独裁者心态,在看待人的行动,凡是不符合他们价值观、他们模型的行动,就是非理性的。这将通往奴役之路。
所以争论这些问题,并不是意气之争,也不是咬文嚼字,而是有着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理论根基上错一小步,现实里往往就错一大步,影响的是千千万万人的现实处境。
所谓人的行动目的:追求“利益最大化”
价值是主观的,目的是极据(终极给定)。并没有一个“客观的利益”。
当邓新华们在说“利益最大化”的时候,就预设了利益的客观性。其最大化,又预设了利益的基数化、数学化、可量化、可测量、和效用的跨人际比较。如果不是这样,你如何判定“最大化”呢?
价值,就是一个人偏好A胜于B,它只是一个序数的概念,并没有什么最大化的问题。事实上,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就是实证主义的,观察真实世界里可度量的现象,来验证自己的假设。的确,没有可度量,就没有最大化。
然而,我偏好喝茶胜于喝咖啡,你如何度量呢?你只能说,我在此时此刻,将喝茶的价值排在了喝咖啡之上,不可以说喝茶是喝咖啡的2.6倍,利益最大化了。
邓新华肯定会说,我们也承认价值主观,也知道序数效用论,这又没什么难度。
但问题在于,当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本身就已经偏离了芝加哥学派的固有路线,是自己给自己打补丁。这个问题的根源就在于,芝加哥学派没有基本的原则和逻辑,并没有完整成型、一以贯之的理论体系,它是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就不要讲什么原则了。经验主义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否定理论,哪里黑哪里歇。所以似乎谁都可以“开宗立派”,并认为自己做出了卓越的理论贡献。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并不在于是否承认价值主观——这的确没多大难度——而是如何认识这个问题,并且逻辑一致地使用它。你可以在口头上承认,价值是主观的,然而在运用的过程中,却使用基数化、数学化、可量化、可测量、效用跨人际比较等方法,那么实际上就是否定了主观价值论,就必然误入歧途。
我们可以解读一下这个问题:
奥派在讲主观价值排序的时候,是将主观价值论贯彻到底,绝对摒弃数学方法的。哈耶克说,**经济学的每一次进步,都是主观价值论的胜利。**这是正确的。
奥派讲的价值排序,只是一个构想出来的概念工具,它只能从行动中展示出来。比方说,现在我有两小时时间,可以用来看电影,也可以用来读一篇文章,但时间必定是稀缺的,只能在其中二选一,我选择了读书,那就意味着,在这次行动中,我把读书的价值排在了看电影之上。
这就是行动展示偏好。一个人的价值排序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从他的行动中推断出来。
这绝对不是传统经济学中的模型和公式。他们会这样处理这个问题:
某人排序第一的目标是A,第二是B,第三是C,这就成一个“模型”了,人就必然会选择A而舍弃B。如果他“居然”选择了B,那就“不理性”了,模型就要变一下了。
当然不是这样,这就是削足适履。
每个人的价值排序都不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和处境下,也会有不同的价值排序,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价值表。再次强调,价值表是一个概念工具,只能从行动中展示,而不是用模型来固定和验证。
还有一种处理,一个人的价值排序是这样:A>B,B>C,按照传统经济学,直接用数学来处理,结论是A>C。
但是真实世界的人的行动,不是这样的。按照数学公式,因为A>B,B>C,所以A必然>C。然而人的行动不是数学公式,偏好始终在变。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问题是:人的行动总是处在时间流变之中,而传统经济学忽视了时间因素,假定了连续状态。实际上,A>B,B>C ,这是两次行动,两次行动之间是独立的,并没有连续性的问题。我今天选择吃榴莲胜于苹果,明天认为苹果好于橘子,你能由此推断,我后天必然偏好榴莲胜于橘子吗?显然不能。
这就是米塞斯在讲价值排序问题时反复强调的,绝不可混淆逻辑学意义的一致性(亦即,没有矛盾)和行为学意义的一致性(亦即,坚定不移或始终如一坚持相同原则)。逻辑的一致性只属于思想领域,而坚定不移只属于行为领域。
人不是机器,不是程序,不是公式,不能用物理学的方法去研究人。这就是传统经济学最大的问题。
那如何理解罗斯巴德说的最大化心理收益呢?
当罗斯巴德说,“人的行动总是追求最大化心理收益”时,邓新华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看,奥派也讲最大化。可是罗斯巴德的用法与芝派完全不同。
罗斯巴德说的最大化心理收益,恰恰指的是价值排序最高的目标。当行动人采取适当手段,实现了他价值表上排序最高的目标时,他就“心理收益最大化”了。并不存在客观的、别人眼中的收益最大化,那跟行动人无关。
有一个北京的工作,给我年薪50万,我不去,就想年薪20万,并留在家门口陪伴家人。在你看来不理性、没有收益最大化的事情,在我看来就是最大化心理收益。我们能说的是,我把陪伴家人的价值,排在了更高的金钱收入之上。你认为这成本太高了,但是我认为值。成本是主观的。
所以这从来没有数学、测量、效用比较等问题。所谓心理收益,就把问题界定得很清楚了,它是主观的,而不是可量化的金钱或者物质收益。一件可测量的、物质收益很大的事情,带给行动人的并不一定是心理利润,反而可能是心理亏损。
利润,还是主观的。这就是主观价值论逻辑一致的运用。金钱利润,只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衡量一个人对同胞做出贡献、赢得消费者金钱投票的指标,并不能代表他的心理利润。
例如有些人基于宗教、对资本主义的错误理解等原因,认为金钱是一种罪恶,太多的钱反而让他郁郁寡欢。这时候,当他把这笔钱捐出去做慈善,甚至直接烧了——很不“理性”了——他反倒获得了最大的心理满足。
事实上,数学上的最大化、最小化、使用微积分的无限大与无限小,根本就不是经济学的研究方法。当一种手段最大、最小、或者无限大或者无限小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进入行动人的排序表之中。人的行动,总是在一定单位的财货的满足之间进行选择,没有所谓钻石比水更有价值这样的问题。
也更没有了一个似乎趋近无限大、无限小的所谓连续过程。行动,总是单次的,并不能画一个趋势图出来。重要的是,人的行动中并没有连续的图表和曲线,那些曲线和图表,只是一种事后的“还原”,是面对高中生的方便表达,它并没有增加我们的任何知识,没有这个图表和公式,对知识不增不减。按照“奥卡姆剃刀”原理,这些函数化的、公式化的玩意,应当全部砍掉!
正如罗斯巴德所说:在人的行动科学中,“函数”这一数学概念的使用尤其不适当。一方面,行动本身并不是任何事物的函数,因为“函数”意味着确定的、独一无二的、机械的规律以及被决定的。相反,数学的联立方程——在无动机的运动的物理学研究中——强调的是互为因果、互相决定。然而,在人的行动中,已知的构成原因的行动的动力是单向地在决定着其结果。
顺便说一句,也不要总是“奥地利学派这些人根本不懂数学,所以才沉迷于文字游戏”这样莫名其妙的指责和自嗨。奥地利学派懂数学,大师们对数学非常精通,事实上他们对各种知识门类都非常熟悉,阅读量惊人。米塞斯讲类概率和个案概率,讲得不比数学家差;罗斯巴德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的就是数学。
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而在于,试图在物理学——尤其是,古典力学——的模型上构建经济学,是徒劳的、错误的。其根本原因在于,在物理学中,数量关系或者说规律,是永恒不变的,过去、现在或将来的任何一个时点,它们都被认为是有效的。而在人的行动领域中,没有常数,没有数量上的恒常关系,对人类历史不同时期都有效的固定数量关系并不存在。人的行动中唯一的“自然规律”,是定性的而非定量的。
不要犯你们芝派的偶像斯蒂格勒的错误。施蒂格勒在他的《生产和分配理论》一个脚注中说**“庞巴维克并没有受过数学的训练”**,作为对庞巴维克的致命一击。然而正如罗斯巴德犀利地指出的:斯蒂格勒必须认识到,数学只是逻辑和理性的仆人,而非其主人。并不是说必须受过数学的“训练”,才能认识到在人的行动科学中数学的无用和不适当。举例言之,仅受过农业技术的“训练”,我们照样可以知道农业技术在邮轮的甲板上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实际上,受过数学的训练,却对人的行动科学的认识论问题缺乏足够的关注,很可能会在运用数学到后者的过程中产生悲剧性的结果。庞巴维克作为一个经济学家的伟大在这个节点上并不需要做出辩护。
所以,凡是用数学的、定量的、最大化的来分析人的行动的,我们都可以直接下个结论:这是胡闹,就是把人当机器。一本经济学书,数学只有三行字,这三行字分别留给报酬律、比较成本法则和货币乘数。因为它们不涉及主观评价。凡是超过这三行的,说明其根本就不懂经济学的本质。
结语
对上述问题的澄清和辩论,绝对不是玩文字游戏。
芝加哥学派的理性人假设和利益最大化,已经导致了诸多思想混乱,并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后果。尤其是,新芝加哥学派相对于老芝加哥学派,在他们的学说中加入了许多集权元素,比如宏观微观二分法,比如谢作诗的公域私域划分,都将为政府干预经济大开方便之门。
当你认为价值、效用可以使用数学方法进行量化、测量和跨人际比较,可以加总和平均的时候,得出谢作诗式的可以强拆的结论,就一点都不奇怪。
且让我最后说一句,我对芝加哥学派充满尊重,我很喜欢弗里德曼和“芝加哥小子”。他们的绝大多数结论,尤其是所谓“微观领域”,都是偏向自由市场的。中国,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也基本上都是芝派,他们为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做出了很大贡献。这个世界,若是被芝派观念主导,而不像现在的群魔乱舞,肯定会好很多。
但是要明白,理论,是不容妥协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接受逻辑检验。理论上的妥协,就是没有原则的背叛,就是现实中毫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