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与郎咸平,二十年前的一场争论,决定了我们后面的道路
你家里有两台冰箱。
一台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另一台是单位发的,名义上属于“公共财产”。
夏天到了,你想吃根冰棍。你会先吃哪台冰箱里的?
大概率,你会先吃那台“公共”冰箱里的。因为,吃自己的,是纯粹的消耗。而吃公共的,有一种“不吃白不吃”的微妙快感。反正,吃完了,单位还会再发。
现在,我们把这个场景放大一万倍。那台“公共冰箱”,就是中国的国有企业。而那个总想着“不吃白不吃”的念头,就是国企几十年来,效率低下、亏损严重的总根源。
国有企业,这个在中国经济版图上,占据着半壁江山的庞然大物,它到底是什么?它应该向何处去?
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贯穿了整个改革开放史。而这场争论,在21世纪初,因为两个人的激烈交锋,而达到了一个思想的沸点。
这两个人,是郎咸平,和张维迎。
他们的辩论,被媒体称为“郎张之争”。这场争论,不仅是一场关于企业效率的学术探讨,更是一场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财富观念和改革路径的、全民参与的思想大论战。
要理解今天的中国经济,你就必须理解这场争论。
一)张维迎的“冰棍论”
让我们先把时钟,拨回到1990年代中后期。
当时,中国的国有企业,正面临着一场全面的、深重的危机。
经过了四十多年的计划经济,这些曾经的“共和国长子”,大多已经变成了步履蹒跚的“巨婴”。它们机制僵化,人员臃肿,负债累累,产品在市场上毫无竞争力。
据统计,到1997年,全国国有及国有控股工业企业中,有近一半处于亏损状态。它们像一个巨大的“失血口”,需要国家财政不断地去输血,才能勉强维持生存。
更严重的是,它们占用了社会上最优良的资源——银行的贷款、城市的土地、行业的准入许可——却创造出最低下的效率。
不改革,死路一条。这在当时,已经是决策层的共识。
于是,一场以“抓大放小”为核心的、雷厉风行的大规模国企改革,在时任总理朱镕基的主导下,拉开了序幕。
“抓大”,就是保住那些关系到“国家命脉”的少数大型央企,比如石油、电信、电力等。
“放小”,就是把那些数量庞大、亏损严重的中小型国有企业,通过各种方式,从国家的资产负债表上“剥离”出去。
剥离的方式,五花八门。有关闭破产的,有租赁承包的,但最主要、也最引人争议的,是****出售*和*改制****。
也就是,把这些中小型国企,卖给私人,或者通过管理层收购(MBO)的方式,把它变成一个事实上的私营企业。
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它带来了我们前面提到的“下岗潮”,数千万的工人,失去了他们的“铁饭碗”。
同时,这个过程,也充满了混乱和不公。
很多国企,在出售和改制的过程中,其资产被严重低估。一些国企的厂长和管理层,利用信息不对称的优势,和地方官员勾结,用极低的价格,就把一个原本价值几千万、上亿的工厂,变成了自己的私人财产。
这个过程,被很多人痛斥为“国有资产的流失”和“明目张胆的抢劫”。
就在这个背景下,北京大学的经济学教授张维迎,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也饱受争议的理论,叫作“冰棍论”。
张维迎说,很多人,看到国有资产在改制中,被低价卖掉了,觉得很痛心,觉得是国有资产流失。但是,他们没有看到一个更重要的事实。
*这些亏损的国有企业,它根本就不是一个“资产”,它是一个“负债”。*
它就像一根正在融化的冰棍。你今天把它放在手里,它值一块钱。但它每时每刻都在融化,都在滴水。你如果舍不得卖,明天,它可能就只值五毛钱了。再过几天,它就化成了一滩水,一文不值了。而且,为了防止它融化,你还得给它配一个耗电的冰箱(国家财政补贴)。
所以,对于这些正在融化的“冰棍”,最理性的做法,不是把它抱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化掉。而是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卖出去。
哪怕只卖了一毛钱,也比它最终化成水,要好。因为,你不仅收回了一毛钱,还甩掉了一个需要不断补贴的“包袱”。
而买下这根“冰棍”的那个私营企业主,他会怎么做?
他会立刻想办法,让这根冰棍,停止融化。他会去改革管理,会去开拓市场,会去裁减冗员。他可能会让这根只值一毛钱的冰棍,重新变成一个能持续创造利润的、价值十块钱的雪糕工厂。
这个过程,表面上看,是国家“损失”了一家国企。但实际上,整个社会,获得了一个能够创造财富和就业的、有活力的企业。这是一个典型的“帕累托改进”。
张维迎的“冰棍论”,用一个极其生动的比喻,为当时那场充满争议的国企改制,提供了最强有力的经济学辩护。
他想说的是:*不要再纠结于那些账面上的“存量”了。在市场经济中,一个东西是不是资产,不取决于它的历史成本,而取决于它未来创造现金流的能力。* 一个不能创造正现金流的东西,就不是资产,而是垃圾。
这个理论,在当时,极大地解放了思想。它为那些顶着巨大压力,推行国企改革的地方官员,提供了理论的武器。
但是,这套纯粹的、甚至有点“冷酷”的市场逻辑,很快就将迎来一位强有力的、来自民众情感和道德直觉的挑战者。
他就是郎咸平。
二、郎咸平的“保姆论”
2004年,一位常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口才极佳的财务学教授——郎咸平,突然在内地声名鹊起。
他把矛头,对准了当时几家正在进行MBO改制的、声名显赫的上市公司,比如格林柯尔、TCL、海尔。
郎咸平用他那套标志性的、极具煽动性的演讲风格,和详尽的财务数据分析,向公众讲述了一个个“国企掌门人如何化公为私、鲸吞国有资产”的“精彩”故事。
他指责这些著名的企业家,比如顾雏军、李东生、张瑞敏,利用复杂的资本运作手段,在国企改制的过程中,掏空了上市公司,把原本属于全体股东(尤其是国家)的财富,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郎咸平的这些指控,细节是否完全准确,我们暂且不论。但它所传递的核心信息,却像一把利剑,刺中了当时社会最敏感的神经。
那就是,对“改革原罪”的愤怒,和对“为富不仁”的憎恨。
在回应张维迎的“冰棍论”时,郎咸平提出了一个同样形象,也同样深入人心的“保姆论”。
他说,好,我承认,国企是一根正在融化的冰棍。但是,你作为国企的厂长、高管,你是谁?你是国家请来,看管这根冰棍的“保姆”。
你的职责,是想办法,让这根冰棍,不要融化得那么快。你应该去改善经营,你应该去想办法。
但是,你这个“保姆”,干了什么?
你不仅没有好好看管,你还监守自盗!你眼看着冰棍要化了,你不去想办法,你反而跟外人说,这根冰棍不行了,快成水了,你们谁要?一毛钱拿走!
然后,你偷偷地,让你自己的亲戚、或者你控制的公司,用一毛钱,把它买下来了。
郎咸平质问道:*“我们请你来是当保姆的,不是让你把主人的财产,都变成你自己的财产的!”*
这个“保姆论”,一经提出,立刻获得了潮水般的喝彩。
因为它完全诉诸于人们的道德直觉和朴素情感。它把一个复杂的经济制度变迁问题,简化成了一个清晰的、非黑即白的“好人与坏人”的道德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国企厂长是“坏保姆”,人民大众是“被窃的主人”。故事简单,角色分明,充满了戏剧张力。
郎咸平,由此被很多人,奉为“郎监管”、“郎旋风”,是敢于为中小股民和普通百姓说话的“良心学者”。
而张维迎等市场派经济学家,则被贴上了为“资本家”、“窃国大盗”辩护的标签,受到了舆论的猛烈攻击。
这场“郎张之争”,表面上,是关于“效率”与“公平”的争论。
张维迎,更看重的是“效率”。他认为,无论过程如何,只要最终的结果,是把一个亏损的国企,变成了一个盈利的私企,那对整个社会,就是有益的。
郎咸平,更看重的是“过程的公平”。他认为,即便国企效率低下,也不能容忍它在改制的过程中,被内部人所侵吞。这种“起点的不公平”,会毒化整个市场经济的道德基础。
但是,如果我们深入地去看,我们会发现,这场争论的背后,是更深层次的观念冲突。
三、两种“坏”,哪一种更坏?
张维迎和郎咸平,都看到了问题的部分真相。但他们,都没有给出最根本的解决方案。
*张维迎的问题在于,他过于强调“结果主义”,而忽视了“程序正义”的重要性。*
市场经济,不仅仅是关于效率的。它更是一套基于“规则”的秩序。如果财富的转移,不是通过自愿的、公平的交易,而是通过欺骗、强制和内部人交易,那么,它就会严重地损害人们对市场规则本身的信任。
当人们普遍认为,致富的最好方式,不是通过创新和诚实劳动,而是通过“钻制度的空子”和“官商勾结”时,这个市场的长期健康,就无从谈起。
*而郎咸平的问题,则更为致命。他开出的药方,比疾病本身,还要毒。*
郎咸平看到国企改制中的种种弊病,他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是“停止MBO”,是“停止私有化”,是“加强国家监管”,是“把保姆的权力关进笼子”。
他似乎认为,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个“又红又专”的、道德高尚的“好保姆”,再配上一套完美的监督体系,国企这个“公共冰箱”,就能够被管理好。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幻想。
*它又回到了那个“计划者思维”的死胡同里。它不相信制度,而寄望于“人”。*
国企问题的根源,不在于“保姆”的好坏。而在于“保姆”这个职位的存在本身。
*只要一个企业的产权,是“公有”的,是属于一个缺位的“所有人”的,那么,任何一个被任命的“代理人”(无论是厂长还是党委书记),他都没有真正的激励,去为这个企业的长期价值负责。*
他的激励,永远是短期的。他会在自己的任期内,尽可能地去追求那些对自己有利的目标,比如,做大账面利润,向上级邀功;或者,为自己和亲信,谋取更多的灰色收入。
而企业的长期亏损、技术的落后、竞争力的丧失,这些成本,最终都将由一个最无辜的群体来承担——全体纳税人。
所以,国企的问题,是一个“所有权”的问题,而不是一个“管理权”的问题。
你不可能,设计出一套完美的制度,去让一个“不是老板”的人,像“老板”一样去思考和行动。
因此,郎咸平和张维迎,实际上,是在讨论两种“坏”:
*一种,是“改革中的混乱之坏”。* 是在从公有制走向私有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寻租和不公。
*另一种,是“公有制本身的制度之坏”。* 是一种持续的、低效的、不断侵蚀社会财富的、结构性的坏。
哪一种“坏”,更坏?
毫无疑问,是后者。
第一种“坏”,是一次性的“阵痛”。它虽然不公平,但它至少打破了旧的、僵化的体制,释放了生产力,创造了新的财富和就业。
而第二种“坏”,是一种慢性的、会耗尽整个国家元气的“癌症”。
郎咸平,因为看到了“阵痛”的丑陋,就主张,我们宁愿得“癌症”,也不要动“手术”。
这个观念,在社会上,获得了巨大的共鸣。因为它迎合了人们对“公平”的渴望,和对“富人原罪”的仇视。
“郎张之争”的最终结果,在舆论场上,是郎咸平的大获全胜。
这场胜利,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后续的改革进程。
从那以后,国企的私有化改革,基本陷入了停滞。
取而代之的,是“做大做强做优国有企业”的口号。国家,重新开始向国有企业,注入大量的资源。
我们又回到了那个老问题上:试图去找到一个更好的“保姆”,来管理那个公共的、不断融化的“大冰棍”。
而张维迎,则因为他那套不讨人喜欢的“市场逻辑”,逐渐被边缘化。
这场争论,没有真正的赢家。
中国,失去了一次彻底解决国企问题、建立真正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的历史机遇。
而郎咸平所点燃的那把民粹主义的火焰,则继续燃烧。它将和后来崛起的国家主义思潮合流,共同构成一股强大的、足以让市场经济的航船,偏离轨道的巨大力量。
后来,司马南接过了这杆大旗。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