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真是剩余价值里的残渣吗?捅破“剥削论”的窗户纸
今天我们聊一个天底下可能最重要,也最让我们每个人焦虑的问题——工资。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工资,到底是谁发的?
你可能会觉得这问题有点傻。
当然是我老板、我公司发的啊。
没错,每个月给你打钱的是公司账户。
但这只是最表层的答案。
我们不能满足于这么简单的答案。
我们得顺着钱的来路,一层层往上追,直到找到那个最终决定你银行卡上数字大小的“幕后黑手”。
为什么非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从小到大,脑子里被植入了一个非常强大、非常流行,但可能完全错误的“故事版本”。
这个故事版本你肯定不陌生,它大概是这样的:世界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勤劳的工人,一边是贪婪的资本家。
资本家为了利润最大化,会想尽一切办法压低工人的工资。
能给你多少钱呢?只给到你饿不死、还能继续给他干活、还能生下小工人继续被他剥削的最低水平。
这套理论,有个很形象的名字,叫“工资铁律”。
就像地心引力一样,工人的工资天然就得往“勉强糊口”这个地平线上掉。
你拿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从资本家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想要多拿一点?那就得斗争,得反抗。
你看,这个故事是不是特别有煽动性?它简单、清晰,还能瞬间帮你找到“敌人”,让你所有的不如意都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这个故事太流行了,以至于我们很多人,不管嘴上说不说,心里都默认了这个设定。
我们看到老板开豪车,心里会嘀咕一句:“哼,还不是剥削我们来的。
”我们觉得工作辛苦,收入不高,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社会制度不公平。”
今天把这个流行的“神话”给解剖开,看看里面的构造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你的工资,并不由老板的“良心”决定
我们先来看“工资铁律”这个说法的漏洞。
它假设老板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定价。
今天他心情好,多给你点;明天他想换游艇了,就从你工资里扣。
这可能吗?
在一个自由的市场经济里,这绝无可能。
为什么?因为老板们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是竞争关系。
打个比方。
假设现在市场上,一个熟练的程序员,他的“市场价”是每个月2万块。
什么叫市场价?就是他跳槽到任何一家差不多的公司,都能拿到这个数。
这时候,有个“黑心”老板,就想实践“工资铁律”,说:“我只给你8千,只够你付房租、吃饱饭,爱干不干!”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个程序员,只要脑子没进水,他会立马打开招聘软件,不出三天,就会被另一个老板用2万的薪水挖走。
那个“黑心”老板,最后的结果就是根本招不到人,或者只能招到市场上水平只值8千的人。
他的公司,因为缺少人才,产品越做越差,最后被那些愿意出市场价招揽人才的公司给活活挤死。
亚当·斯密也曾说过,雇主之间好像有一种“永恒的合谋”来压低工资。
但这种“合谋”要想成功,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彻底封闭新玩家进入的通道。
也就是说,只有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能当老板,你们谁也别想进来开公司。
但这在现代市场经济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要开公司不需要什么“特许经营权”,那么,一旦现有工资水平低于了它应有的市场价值,就一定会有一个“聪明人”发现这里的套利机会。
他会想:“嘿,张三只给程序员8千,但这个程序员明明能创造2万的价值。
我把他用1.8万挖过来,我还能赚2千的差价!”于是,他开了一家新公司,高高兴兴地去“搅局”了。
这种“搅局者”一多,所谓“压低工资的合谋”就土崩瓦解了。
工资水平,就会被这只看不见的手,推回到它应有的高度。
所以,第一个认知来了:决定你工资下限的,不是老板的“黑心”,而是市场上其他老板的“挖墙脚”。
你的老板之所以不敢给你太低的工资,不是因为他有多善良,而是因为他害怕你被他的竞争对手用更高的价格给“买”走。
你的安全感,恰恰来自于老板们之间的相互厮杀。
二)工资的“锚”,是你的“边际生产力”
好,既然工资不是老板随便定的,那它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呢?叫“劳动的边际生产力”。
别被这名词吓着,我给你翻译成大白话。
什么叫“边际生产力”?就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里的那个“多”和“少”的价值。
再举个例子。
一个装修队,本来有5个工人,一天能贴100平米的瓷砖。
现在,老板多雇了你一个,你们6个人一天能贴115平米了。
那么,你来了之后,整个团队的产出增加了15平米。
这15平米瓷砖所对应的市场价值(扣掉材料成本),就是你的“边际生产力”。
老板愿意付给你的最高工资,就不会超过这15平米瓷砖的价值。
再高,他就亏本了。
这个道理看似简单,但它颠覆了我们一个常见的误解——我们总觉得,工资应该和“辛苦”程度挂钩。
我天天996,我加班最多,我最累,所以我的工资就应该最高。
但“边际生产力”这个概念告诉我们,对不起,市场不看你的辛苦,只看你的产出。
一个顶级的软件架构师,可能每天就工作6个小时,喝着咖啡就把核心代码写了。
而一个初级程序员,可能天天熬夜到凌晨2点,疯狂“搬砖”。
但前者的工资可能是后者的十倍。
为什么?因为那个架构师的有无,决定了这个项目是值1个亿还是只值1千万;而那个初级程序员的有无,可能只影响项目进度提前或推后了几天。
他们的“边际生产力”,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
所以,你看,我们抱怨“干的活最多,拿的钱最少”,这在情感上完全可以理解,但在经济逻辑上,可能就找错了抱怨的对象。
市场是一个冷冰冰的价值评估器,它不管你流了多少汗,只问你创造了多少“边际价值”。
三)提高工资的方法是提高“人均资本”
好了,现在我们知道了,工资的锚是“边际生产力”。
那问题又来了,怎么才能提高所有人的“边际生产力”呢?难道要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天才吗?这不现实。
决定整个社会工资水平的,不是工人的斗争,也不是企业家的善心,而是这个社会里“人均资本拥有量”的水平。
什么叫“人均资本拥有量”?听着又玄乎了。
别急,我们还是打比方。
想象一下100年前的码头工人,他唯一的“资本”可能就是一副扁担和自己的力气。
他一天能扛多少包货?这个产出是有极限的。
他的“边际生产力”就很低。
再看今天的码头工人。
他可能坐在一个巨大的起重机里,吹着空调,按几个按钮,一分钟就能吊起几十吨的集装箱。
他的产出,是百年前那个工人的几百倍、几千倍。
你说,他的工资能和百年前那个工人一样吗?肯定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是因为今天的工人比百年前的更强壮、更聪明吗?不是。
是因为他能支配的“资本品”——那台巨大的起重机——比一百年前的扁担,威力大太多了。
这台起重机,就是“资本”。
整个社会的工厂、机器、电脑、软件、专利、生产线……所有这些能帮助我们提高生产效率的东西,都是“资本”。
用这些资本的总量,除以这个社会里所有劳动者的数量,得出的就是“人均资本拥有量”。
这个“人均资本拥有量”,就像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所有劳动者的“武力放大器”。
人还是那个人,但给他一把菜刀,和给他一挺机关枪,他的“战斗力”(边际生产力)是天壤之别。
所以,一个社会工资水平持续上涨的秘密,不在别处,就在于资本积累的速度,要快于人口增长的速度。
也就是说,我们生产出来的机器、工具、厂房,要比新长出来需要工作的人,增加得更快。
这样,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装备”才会越来越好,大家的生产效率才会越来越高,工资的“水位”才会整体上涨。
美国一个制鞋厂的工人和亚洲某个落后国家手工鞋坊的工人,同样的时间,产量可能差几十倍。
这是因为美国工人更优秀吗?不是。
是因为美国工厂的生产设备更先进,也就是资本更密集。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戳破“剥削论”最核心的那个谎言。
它把资本和劳动放在了一个对立的位置,认为是“零和博弈”,资本家多赚一块,工人就少赚一块。
但真相是,资本和劳动,是“正和博弈”的合作关系。
资本家(或者说,企业家、投资者)省吃俭用,把钱存下来,不去消费,而是用来投资建厂、购买机器、研发新技术。
这些新增的“资本”,恰恰是提高所有劳动者“边际生产力”的燃料。
没有资本的积累,劳动者的生产力就只能停留在“扁担”的水平,工资也别想有实质性的增长。
所以,你看,一个讽刺的局面出现了:那些天天骂资本家“剥削”的人,他们之所以能享受到比父辈高得多的工资和生活水平,恰恰是因为他们所痛骂的“资本积累”过程,在过去几十年、上百年里,从未停止。
四)你的终极老板,是“消费者”
我们顺着逻辑链条再往前走一步。
老板为了在竞争中活下来,愿意按照你的“边际生产力”付你工资。
而你的“边际生产力”,又被你所能支配的“资本品”所放大。
那么,又一个终极问题来了:为什么你用这台起重机吊起来的那个集装箱,它就值钱呢?为什么你用那台电脑写出来的代码,它就值钱呢?
答案是:因为有“消费者”愿意为它买单。
企业家投资建厂、雇佣你来生产,这本质上是一场赌博。
他在赌什么?他在赌,他预估未来消费者会喜欢这个产品,并且愿意用一个比他的总成本(包括你的工资)更高的价格来购买它。
如果他赌对了,消费者疯狂购买,他赚到了利润。
他会扩大生产,雇更多的人,甚至给你涨工资,因为你的劳动被证明是“有效”的,是能满足消费者需求的。
如果他赌错了,产品造出来,没人买,堆在仓库里。
那他就会亏损,甚至破产。
你的工资可能就发不出来了,你也得另谋高就。
所以,你看,企业家和工人,其实是坐在一条船上的。
他们共同面对的,是汪洋大海上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消费者。
消费者的每一次购买,都是在投票。
他们在用钱投票,告诉市场:“这个产品我喜欢,继续生产!”或者“这个东西是垃圾,赶紧倒闭!”
你的老板,充其量只是一个“二传手”。
他把消费者的需求,翻译成生产任务,再把消费者的付款,扣除各种成本后,以工资的形式,转发给你。
你真正的、终极的老板,是那千千万万个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购买你参与生产的最终产品的陌生人。
这个视角,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心态转变。
我们不再会觉得,工作是在“伺候”老板,而是在“服务”消费者。
你的价值,最终是由广大的消费者来定义的。
所以,与其揣摩老板的心思,不如去理解市场的需求,理解消费者的痛点。
谁能更好地服务消费者,谁的“边际生产力”就越高,谁的工资自然就水涨船高。
五)总结
好了,我们来总结一下。
我们从“你的工资是谁给的”这个问题出发,层层递进,打破了四个关于工资的流行谬误:
第一,我们以为工资是老板定的,是基于“剥削”的。
但实际上,在一个竞争市场里,你的工资下限是由其他老板的“挖角”决定的,是市场竞争的结果。
第二,我们以为工资应该和辛苦程度挂钩。
但实际上,工资的锚是你为社会创造的“边际价值”,而不是你流了多少汗。
第三,我们以为提高工资要靠斗争。
但实际上,一个社会工资水平持续、普遍上涨的根本动力,是“人均资本拥有量”的提升。
资本积累不是劳动者的敌人,而是劳动者最好的朋友。
第四,我们以为是在为老板打工。
但实际上,你和老板都在为“消费者”这个终极裁判打工。
你的价值,最终由市场上的消费者用货币来投票确认。
理解了这四点,我们关于“工作”和“工资”的世界观,可能就要重新建立起来了。
我们不会再简单地陷入“剥削”与“被剥削”的二元对立情绪中,而是会从一个更宏大、更真实的市场协作网络中,找到自己的定位。
那么,接下来你可能会问:既然市场这么有效,那为什么历史上工人的工作条件那么差?那些一天工作16个小时的童工是怎么回事?工业革命难道不是一场灾难吗?还有,工会和政府的那些劳动法,难道一点用都没有吗?
你理解了决定工资的底层逻辑了吗。
被骗了二百年!工业革命下工人的悲惨,是真相吗?
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在一个市场经济里,是资本的积累和消费者的选择,共同推高了我们的工资水平。
这时候,肯定有朋友会举手反对了。
他会说:你说的这套理论,听起来很自洽,但解释不了历史啊!你去看看历史书,尤其是狄更斯的小说,恩格斯的调查,工业革命那会儿,英国的工人有多惨?住在贫民窟,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连几岁的孩子都要去矿井里当童工。那样的生活,比被‘剥削’还惨吧?都说工业革命前是‘田园牧歌’,男耕女织,虽然不富裕,但至少有尊严、有自由。难道不是残酷的工厂制度,把这一切都毁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它直接戳到了现代社会的一个核心“伤疤”。
我们今天对资本主义、对现代工业的很多负面看法,源头都来自于对“工业革命”那段历史的描绘。
甚至当代中国人,也经历过秦格斯(秦晖)的血汗工厂观点洗礼,将在富士康这样的企业里打工的人,视为最为悲惨的一群人。
这个描绘的版本,我们太熟悉了:一群快乐的农民和手工业者,被邪恶的“圈地运动”和轰鸣的机器,赶进了如同地狱般的工厂,变成了工资的奴隶。
这个故事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我们今天一提到“资本”,脑子里浮现的还是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那个被机器异化、不停拧螺丝的小人物形象。
但是,关于工业革命,我们长期以来接受的那个“悲惨世界”的故事版本,根本不是事实的全貌,甚至是对事实的严重歪曲。
今天,我们穿越回18、19世纪的英国,看看那场改变人类命运的工业革命,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一个谜题:所谓“田园牧歌”的真相是什么?
我们先来看工业革命“前夜”,那个被无数文人墨客描绘成“黄金时代”的英国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的像我们想象中那样,人人有地种,有屋住,生活宁静而美好吗?我要用冰冷的事实告诉你们:完全不是。
工业革命前,英国的社会结构是僵化的。
最好的土地被贵族和地主占有,生产方式是几百年不变的传统农业。
城市的工商业呢?则被各种“行会”牢牢把持。你想当个木匠?对不起,得行会师傅点头,而且名额有限。
你想开个小作坊?对不起,可能需要国王的“特许状”。
整个社会,就像一潭死水,几乎没有给新人留下任何空间。
这时候,一个巨大的、无解的难题出现了——人口在不断增长。
这是人类进步的一个标志,死亡率在下降,新生儿存活率在提高。
但是,对于那个僵化的社会来说,这简直是场灾难。
多出来的人口去哪里?土地没有增加,行会的岗位没有增加。
这些“多余”的人,就成了社会的“弃儿”。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是那些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一无所有的人。
他们无法进入农业,也无法进入手工业,只能在社会的边缘游荡。在丰收季节,他们能去农场打打短工,赚点糊口的钱。
一到冬天,就只能靠私人慈善和教会的救济过活,吃了上顿没下顿。
在七年战争期间,英国皇家海军,战死的士兵有1512人,而同期病死或失踪的,高达13万多人!
这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当时的年轻人,即便去参军,更大的可能性也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军营里恶劣的卫生条件、残酷的惩罚和各种瘟疫。
所以,工业革命前夕的英国,根本不是什么“田园牧歌”。
它是一个被人口爆炸的压力绷到极限,内部充满着贫困、饥饿和绝望的社会。
大量的“过剩人口”像幽灵一样漂浮着,他们是潜在的乞丐、小偷、土匪和妓女。整个社会,处在一个崩溃的边缘。
这就是我们故事的起点。记住这个背景,我们才能理解后面发生的一切。
第二个谜题:是谁把妇女和儿童“赶”进了工厂?
就在这个社会即将被“过剩人口”压垮的时候,一个“怪物”出现了——工厂。
以蒸汽机为代表的新技术,催生了一种全新的生产组织方式。
企业家们开始建立工厂,进行大规模生产。
于是,那个流行的故事版本就登场了:无情的工厂主,像抓奴隶一样,把自由的农民、幸福的家庭主妇和天真烂漫的儿童,都抓进了暗无天日的工厂。
但我们要反问:工厂主有这个权力吗?他们是警察还是军队?能强迫任何人去工作吗?
答案是:不能。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出工资,雇佣那些“自愿”来工作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第一批进厂的工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自愿”走进那个在后世看来如同“地狱”的地方?
答案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他们,正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过剩人口”。
是那些在传统社会结构里,已经无路可走,在饥饿边缘挣扎的人。
米塞斯说“如果说是工厂把家庭主妇们从育儿室和厨房,把儿童从他们的游戏中强拉出来,这是对事实的歪曲。此前,这些妇女实际上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因此难以填饱其稚子。这些儿童是在饥馑状态下生存的,他们唯一的避难所就是工厂。严格说来,是工厂解救了他们,工厂使他们免于成为饿殍。“
这句话,值得我们每个人停下来,默读三遍。
它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们脑子里那幅温情脉脉的“田园画”。
是饥饿,而不是工厂主的鞭子,把妇女和儿童“赶”进了工厂。
他们走进工厂,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活下去。工厂主提供的工资,在今天看来可能低得可怜,但在当时,这笔钱,是他们在任何其他地方都赚不到的“救命钱”。
这就引出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一个核心误判:我们总是拿当时工人的生活,和“现在”我们的生活作比较。
一比,当然觉得惨不忍睹。工作14个小时,没有双休,住在拥挤的贫民窟,这日子怎么过?
但是,这种比较是耍流氓。
正确的比较对象,应该是当时的人,如果不进工厂,他们的“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那个选择,不是回到宁静的乡村继续当快乐的农民——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那个选择,是失业、是乞讨、是犯罪、是活活饿死。
所以,当时人们面临的选择题,不是“进工厂受苦”和“在田园享福”二选一。而是“进工厂虽然很苦但能活命”和“不进工厂就饿死”二选一。
这是一道残酷的单选题。
当你理解了这一点,你再去看历史,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工厂,在那个特定的历史瞬间,它不是一座监狱,而是一艘“诺亚方舟”。
虽然船上拥挤、肮脏、气味难闻,但它至少能让你在洪水滔天的时代,保住一条命。
同样,当时中国有八亿农民,联产承包制实施后,农民的积极性大增,但是土地的产出并不会随着人力的增加而增加,大量的农村人口要提高生活水平,最好的方式就是进城打工。
他们留在农村的状况是,几乎没有多少现金收入,打出来的粮食还要交公粮,没有什么可以与他人进行交换,更买不起工业制成消费品。
他们当时,最多也就是告别了饥饿。
而进入一个劳动密集型工厂,包吃包住,还有工资,可以存下钱,甚至可以有钱在老家改善居住条件,可以有钱给老人治病,给孩子交学费和多吃几块肉。
工厂的辛苦当然是真实的,但另一个选择——留在农村,却是远远不如工厂辛苦的成果的,因此,在当时,进入工厂要排大队,甚至要有同乡介绍。
不能加班的工厂反而被农民们抛弃,因为他们比谁都更渴望更多的收入,来改善家庭的贫困现状。
这样的工厂,对农民来说,是天使降临,而不是恶魔工厂。
秦格斯这种坐在书房里的人,永远不明白农民的另一个选择是更为血汗的农村。
三)第三个谜题:工厂到底在为谁生产?
好,现在我们知道了,工厂吸纳了“过剩人口”,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但故事到这里还没完。
工厂制度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施舍”了一口饭。它还带来了一个颠覆性的、此前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变革。
这个变革就是:大规模生产,是“为大众服务”的。
你琢磨一下这句话的分量。
在工业革命之前,所谓的“工业”,也就是手工业,它主要是为谁服务的?是为少数富人服务的。
一个技艺高超的鞋匠,是给贵族老爷做定制皮靴的。一个顶级的裁缝,是给贵妇人做丝绸长裙的。
他们的生意好坏,完全取决于上流社会的消费能力。
普通老百姓,穿的可能是自己编的草鞋,或者祖传下来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他们,在市场上几乎是“隐形”的。
但是,工厂制度一出现,整个游戏规则就变了。
棉纺厂是工业革命最早期的典型代表。
你要知道,在当时,棉织品是“穷人乐”。
有钱人穿的是什么?是丝绸、是亚麻。
工厂主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那些给贵族做衣服的裁缝抢生意。他们的目标客户,就是那些以前在市场上“隐形”的普通大众。
工厂的目的,就是用机器,把原来少数人才能享用的东西,变得足够便宜,让所有人都买得起。
这个逻辑一旦开启,就势不可挡。
鞋厂一开始也是为大众生产廉价的鞋子,富人还是去找鞋匠定制。成衣厂生产的,是给“普罗大众”穿的衣服,时髦的绅士淑女,还是会光顾高级裁缝店。
你看,一个全新的商业模式诞生了。
它的核心,不再是“伺候好少数有钱人”,而是“服务好海量的普通人”。
这个转变的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因为它第一次,让“工人”这个阶级,同时拥有了双重身份。
他们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他们辛苦工作生产出来的东西,扭头回到市场上,他们自己就是最主要的购买者。
这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工厂主为了赚钱,就必须想办法把东西做得更便宜、更好,来满足大众的需求。
而工人们作为消费者,他们的每一次购买,都在为自己想要的生活投票。
当大众的生活水平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水涨船高时,那些原本只为富人生产的奢侈品,也慢慢开始被纳入大规模生产的轨道。
今天,我们觉得习以为常的一切——汽车、手机、空调、满大街的快时尚品牌——本质上都是这个逻辑的产物。
是大规模生产,把曾经帝王将相才能享受的便利,变成了我们普通人的日常。
所以,第三个认知:工业革命最伟大的地方,不在于那些轰鸣的机器,而在于它从根本上扭转了生产的目的。
生产,第一次真正开始为“大众”服务。
而劳动者,也第一次从一个纯粹的“被支配者”,变成了手握货币选票、可以决定企业生死的“消费者主权”的拥有者。
中国的改革开放过程也是如此。在大规模的农民进入工厂之前,中国的国营工厂生产的东西,是农民能买得起的么?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国营酒厂,这个酒是为大众生产的么?在七十年代,农民哪有钱喝酒?
而农民进入的所谓血汗工厂是什么厂?是电子厂,是服装厂,是鞋厂,这些产品不都是当时中国民众需要的产品吗?
农民工们,其实是在为自己生产。你生产了服装,他生产了鞋子,我们每一个平民才告别了补丁时代,告别了过年才能穿新衣服的时代。
电子产品成为无比廉价的东西,人人家里都有几件。一家配齐全屋家电也不过夫妻二人一两个月工资的事。
而在八十年代末,一台彩电能花费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
正是大规模的为平民生产,才开启了一个每一人生活水平突飞猛进的时代。
第四个谜题:是谁在妖魔化“工业革命”?
讲到这里,你可能会更困惑了。既然工业革命是“救命的方舟”,又是“为大众服务”的开端,那为什么它在历史上的名声这么差?为什么我们听到的故事,都是负面的、悲惨的?是谁在刻意描绘那个“悲惨世界”?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宫斗戏”——是旧势力,对新势力的反扑。
你想啊,工业革命催生的这批工厂主,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大部分,都不是传统的贵族。
他们可能是磨坊主的儿子,可能是小商人,甚至是原来很底层的工匠。
他们靠着自己的精明、勤奋和冒险精神,抓住了时代的机遇,一跃成为了新的富豪。
这帮“暴发户”的出现,让谁最不爽?
是那些传统的统治阶级——世袭的贵族和大地主。
在他们眼里,这帮满身铜臭的工厂主,简直是斯文扫地。
他们原本稳固的社会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更重要的是,工厂开出的工资,开始从农村虹吸劳动力,地主们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招到便宜的农工了。
旧贵族们,在经济上竞争不过这些新锐的企业家,怎么办呢?他们选择了一个经典的招数——从“道德”上抹黑你。
他们开始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去“关心”工人的疾苦。
他们组织各种调查委员会,去工厂里搜集各种骇人听闻的材料,然后写成报告,到处宣传,说工厂是“人间地狱”,工厂主是“吸血鬼”。
他们利用自己在议会里的势力,推动各种“工厂法”,来限制工厂的经营。
你看,历史是不是很吊诡?
第一批站出来“为工人说话”,推动劳工立法的,恰恰是那些快要被时代淘汰的、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
他们的动机,可能并非真的出于对工人的同情,而更多是出于对“暴发户”的嫉妒和憎恨。
当然,我们不能说这些人全是坏人。
他们当中肯定有真诚的人道主义者。但是,他们的声音,和那些怀着私心的旧贵族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潮流。
再加上一些作家,比如狄更斯,用他们生动的文笔,把工厂工人的悲惨境遇艺术化、戏剧化,就最终塑造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那个“工业革命神话”。
这个神话的本质,就是用前资本主义的、贵族式的浪漫情怀,去评判一个新兴的、属于大众的工业时代。
它的视角,从一开始就是偏的。
所以,我们今天去读那些关于工业革命的历史,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要去分辨,写下这些文字的,到底是谁?他站在谁的立场上?他的目的是什么?否则,我们很容易就会被带进别人精心构造的故事陷阱里。
历史的教训,今天的镜子
好了,讲到这里,我们把工业革命的真相,基本还原了。
它不是田园牧歌的毁灭,而是一场把几千万“过剩人口”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自救运动。它的核心,是为大众生产。
而它之所以名声不佳,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当时新旧势力斗争的“舆论战”。
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篇幅去澄清这段历史?难道只是为了“翻案”吗?
不是。因为,不理解这段历史,我们就会在今天,犯下同样的错误。
今天,在亚洲、在非洲、在拉丁美洲,还有很多不发达国家,他们正处在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的前夜。他们同样面临着大量的人口,传统的农业和小作坊无法吸纳。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资本,是企业家,是能够创造大量就业岗位的工厂。
但是,这些国家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从小接受的,就是我们前面说的那套“妖魔化工业革命”的西方叙事。他们觉得,我们不能再走西方国家“先污染后治理”、“先剥削后改善”的老路了。我们一开始,就要有高标准的劳工法,要有强大的工会,要给工人提供完善的社会保障。
你看,这出发点是不是特别好?特别“人道”?
但结果呢?结果是灾难性的。
一个刚刚起步的、脆弱的本国工业,根本无力承担如此高昂的劳动力成本。一个企业家,算了算账,发现按照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和福利标准,他一开工厂就得赔本。
那他干脆就不开了。结果,就是大量的资本不敢投资,大量的工厂无法建立。
而那些嗷嗷待哺的“过剩人口”,他们本来有机会像19世纪的英国工人一样,走进工厂,先拿到一份能糊口的工资,再慢慢随着整个经济的发展,提高自己的收入。
但现在,因为这些“好心”的政策,他们连进工厂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只能继续停留在更悲惨的失业和贫困状态里。
这就是误读历史的代价。那些善意的、高尚的理念,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会变成通往地狱的铺路石。它剥夺了穷人“用低工资换取生存机会”的权利,以“人道”的名义,把他们永远困在了不人道的贫穷之中。
好了,我们来总结一下。
我们戳破了关于工业革命的四个流行神话:
第一,所谓“田园牧歌”的时代,真相是人口爆炸、社会僵化,充满了饥饿和绝望。
第二,把工人“赶”进工厂的,不是资本家的贪婪,而是饥饿的威胁。工厂是那个时代穷人唯一的“救生艇”。
第三,工厂制度的革命性,在于它开启了“为大众生产”的时代,让工人自己,成为了生产成果的主要消费者。
第四,对工业革命的妖魔化,很大程度上源于被时代淘汰的旧精英,对“暴发户”企业家的嫉妒和舆论攻击。
理解了这些,我们再回头看今天这个世界,就会多一分清醒,少一分廉价的道德评判。
当然,说到这里,新的问题又来了。难道说,政府的干预,工会的力量,就真的一无是处吗?难道工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和这些因素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没有工会去斗争,没有政府去立法,资本家难道会自动给工人涨工资、缩短工时吗?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也更加贴近我们今天的现实。它正是我们下一讲要攻克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