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还没有上任呢，就已经把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了。他最近提出了许多领土方面的要求，先是要把巴拿马运河收回美国，然后要买下格陵兰岛，进而，反复说要把加拿大变成美国的第51个州，特鲁多下台了，也不忘补上一刀。

新版地图都做出来了：

对美国领土扩张贡献最大的两个总统，一个是托马斯·杰斐逊，一个是詹姆斯·波尔克。

托马斯·杰斐逊主导了路易斯安那购地案，将828000平方英里土地收入美国囊中，使当时的美国国土面积随之扩大一倍。这一购地行动当时并没有宪法支持和国会授权。但他说：“行政部门（它一直在努力抓住任何能极大增进本国利益的稍纵即逝的机会）采取了一项超越宪法的行动。立法机关（它总是在身后鼓捣那些形而上学的玄妙概念，显得自己好像是忠实的奴仆）必须批准这一行动，并为之掏腰包……立法机关必须听命于他们的国家。”

而波尔克总统，更是被称为美国历史上“最高效的总统”。他在4年任期内，完成了对选民的四大承诺：降低关税；恢复独立国库；解决俄勒冈边界问题；取得加利福尼亚地区。把美国领土向北扩张到北纬49°线，向西扩张到太平洋，向南几乎兼并了墨西哥一半领土，为当代美国取得了四分之一的领土。

杰斐逊和波尔克，都是伟大的美国总统。但我们评价他们的伟大，并不是认同他们的“开疆拓土”，而是认同他们代表了美国建国初年的基本理念：有限政府、州权至上、自由贸易、健全货币等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

美国从13个殖民地开始，国内就一直有一股强大的扩张主义舆论声势。围绕这股舆论，产生了“边疆说”（作为一个国家有边界，但作为帝国没有边界）、“海权说”（把太平洋变成美国的内海）、“山巅说”和“美国例外论”（美国人是上帝的子民，要在凡间建立“山巅之城”，要把基督的福音传遍世界，支配其他民族），等各种扩张主义思想潮流。

至少，要占领整个北美，并尽可能控制海洋。于是，有了路易斯安那购地案、西部探险、太平洋铁路的建造、俄勒冈条约即北纬49°线、美墨战争，以及吞并夏威夷、策动巴拿马独立并建造巴拿马运河、在全球战略要地建立军事基地等等扩张主义的运动。

美国现在的国土面积，当然不是充话费送的。

到了川普时代，对领土扩张的要求骤然凸显，马斯克也跟在后面不断鼓吹，川普的儿子甚至已经作为“先遣队”跑格陵兰去考察了。

川普甚至放言，他并不排除武力占领格陵兰和巴拿马运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都提到了他心目中最大的对手：东大）。

这些领土扩张要求，按照川普的风格，多是一种谈判的筹码，抬高要价，逼着对方上谈判桌答应自己的要求；有些对中国的指责，纯粹是无厘头；至于要武力直接征服，不太可能，还是谈判筹码，毕竟“文明世界”了，吃相不能太难看。

但是，你说川普就完全不想把这些扩张想法变为现实吗？也不是。如果真能采用某种看似合理的手段——例如策动公投加入美国、租借等——将其变为美国领土或实际控制，川普绝对乐见其成。（当然，前提是要大致“算算账”——当地可用资源与治理、福利发放的账，尼日利亚即便公投入美，美国也不会要的。所以最好是“留岛不留人”。）

因为领土扩张的帝国主义野心，其实有着经济学的内在逻辑。只要按照当前的形势不断发展下去，扩张领土的确也有内在驱动力。

经济学理论告诉我们：只要实行自由贸易，包括人的自由迁徙、资本和商品的自由流动，那么国界线划在哪里，就无关紧要。因为并没有人会因为国界线的扩大或者缩小而受益或者受损。

反之，如果不实行自由贸易，对于那些无法自给自足的国家来说，把外国变成本国领土，就是有利的。这时候，只要一国经济福祉受到影响，并自认为有强大的军力可以征服对方，领土征服的战争就会打响。正所谓商品进不去，坦克就开进去。

比方说古巴。古巴相对于美国，资本极其匮乏，导致了古巴人工资率很低，生活水平很差。如果在自由贸易的情况下，古巴人自然会往美国移民，这有将两国商品价格和工资率拉平的趋势。这时候报酬率会发挥作用，使得古巴和美国两国的资源和人口达成一个相对均衡的状态，两国资源都实现最优配置，推动资本扩张，造福双方人民。

既然一切自由流动，那么两个国家与一个国家的两个省，就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两国的和平状态也得以维持。

但假如美国实行贸易保护——事实上它就是这样做的——阻碍外来移民、对古巴实行贸易封锁，这固然不利于美国人民，但是古巴人痛感更强。那么，如果古巴有能力，把美国变成古巴领土，对古巴就是有利的。

反过来说，如果古巴实行闭关锁国，或者按阵营站队——它也是这样做的；如果古巴是个自由国家，就不会穷成这个衰样子，人民也不会想着离开它——没收外国资本、禁止外国商品输入、也不准本国的优势产品出口美国，那么有能力的美国，就会设法将古巴变成自己的领土，或者退一步，实际控制古巴，扶持一个亲美政权，以打通贸易通道。几十年来，美国实际上也就是这样做的。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自由贸易是繁荣的保障，是和平的基石。破坏自由贸易，有将世界推向贫困化和野蛮化的趋势，它使得征服外国领土有了强大的经济动机。

所以，当今美国的对外扩张主义，是背后经济动机的结果，是因为自由贸易遭到了破坏。

纳粹德国当初为什么要“拓展生存空间”？

你说德国人侵略成性，说不通的。一个诞生了康德、歌德、贝多芬的民族，又没有基因突变，怎么就热爱侵略，并且“成性”了？你说希特勒就是个杀人狂魔野心家，就想占领整个欧洲，也说不通的。他吃素、生活自律、艺术造诣很高，并不是天生的野心家。他一个人也没法发动侵略。重要的是，德国人疯狂支持希特勒。

根本原因，就是经济动机。

因为对于德国这样一个无法自给自足的国家来说，英美的海上贸易封锁，让他们无法从国外取得必须的生存物资。这个时候，如果能够把外国领土变成本国领土，这个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因此当时的德国人支持消灭法国人、波兰人和捷克人，这是关乎每一个德国人福祉的事情。

美国现在的情况是怎样呢？

它跟当初德国的情况有所不同，它是“自我封锁”，但结果是一样的。

打贸易战，不让外国物美价廉的商品进入美国，不让外国资本进入美国（例如日本制铁收购美国钢铁案件），就是自我封锁，闭关锁国。

但为什么一个以开放包容立国的国家，会走向自我封锁？

因为美国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当今美国奉行的是福利主义和重商主义。

美国经过19世纪奉行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发展成一个资本丰裕的超级发达国家，带来的是美国人工资率的提升、生活水平的提高。然而在平等主义的思潮下，美国人民丧失了过去自我负责的精神，变成了一个福利国家。

一个人人崇尚自由放任、自我负责的国家，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劳动力，多一层劳动分工，多一个交换合作对象，多一个财富创造的来源，人是最宝贵的“国家资本”。

而一个福利国家，则完全逆转了这个趋势。人不是想着自我奋斗生产财富，而是想方设法瓜分财富，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多一个虎视眈眈争夺税金的寄生者，人就不是财富而是累赘。我们可以由此理解计划经济下（即包办一切的福利国家）为什么要搞计划sy。

持续不断的再分配，打击生产，使一国财富减少，生活水平停滞不前甚至下降，本来可分的就减少了，再来一帮移民来瓜分，他们不是仇敌是什么？

因此，福利国家必然排外。工会排斥本国劳动者，也排斥外国劳动者。政客则为了选票利益，迎合这些压力集团的愿望，一方面还在恶性循环地增加福利，另一方面则充当了一个大号工会的角色，排斥外国移民。甚至再进一步，要清理低端移民了，纳粹化。

这是破坏劳动力的自由贸易。

而重商主义，从汉密尔顿以降，在美国有悠久的传统。川普就是典型。

重商主义从商人眼光看待经济，他们说商品卖出、换回黄金是好的，价格越高越好。推而广之，一国对外不断出口是好的，进口是不好的，也就是顺差好，逆差不好。

川普天天嚷嚷的就是，加拿大、中国占了美国便宜，让美国逆差和吃亏，让制造业回归美国，让美国再次强大（stronger）和伟大（MAGA）。

按照这条进路，必然的结果就是对国内产业实行保护。具体的办法就是通货膨胀、产业政策、财政补贴等。再进一步，大企业和政府结成政商联盟，在炮舰支持下抢夺金银财宝，并将对方变成本国的商品输出地，消化本国因产业扶持政策而造成的“产能过剩”。

而国内干预政策的结果，必定是对外实行贸易保护，因为不这样做，国内干预政策就行不通。外国物美价廉的商品都进来了，国内低效的产业——如果它不是低效的话，就根本不用保护——必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所以加关税、贸易壁垒就是必然的动作。关税，就是为了掩盖国内干预政策的失败而产生的。

然而这些做法完全是自相矛盾的，而且必然是事与愿违的。

首先，对外国物美价廉的商品实施进口限制，必定加重消费者的负担，减少储蓄和资本积累，减缓投资和技术进步步伐，降低所有人生活水平。同时，进口原材料的成本也高了，因此企业的生产能力和国际竞争力进一步下降。加上受到保护的企业不思进取，变成了吞噬本国财富的嗜血怪兽，也进一步降低了本国生产力和竞争力。

只要是自由贸易，必定是双赢的交换，并不存在谁吃亏。跟对方自由贸易，也不是对人家的恩赐，而是最有利于自身国民利益的理性安排。如果加关税能够促进国民福祉，为什么不在纽约和宾夕法尼亚之间设立海关呢？

其次，各行各业都寻求保护，造成的结果是以生产者身份获得的利益，将在他作为消费者时加倍偿还。也就是，名义工资率看起来很高，但是消费物价更高，实际购买力有限，难以维持过往的生活水准。

第三，出口是进口的支付手段，没有出口就没有进口。对进口的打击导致本国资本积累减少和生产成本上涨，因此出口会下降。所以打击进口，出口也会减少，本国受保护的企业不断萎缩。

第四，美元是国际货币，是推行经济帝国主义的主要手段，美国出口的“最大宗商品”就是花花绿绿的美元，然后进口回实实在在的商品。你不进口，美元怎么输出呢？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呢？一个无法输出的美元，又怎么可能充当货币结算货币呢？一方面想用美元收割全世界，不事生产而维持当前生活水准，一方面还不想进口货物，既要又要，怎么可能呢？

第五，工会势力不断要求高于市场工资率的工资水平，政客不断迎合他们的愿望，通过通胀手段来满足，又毁灭资本、扭曲生产结构，导致生产能力低下；福利主义、环保主义等等干预政策让美国企业负担不断上升，那么企业怎么可能不逃离美国，怎么可能制造业回归国内呢？

第六，贸易逆差顺差，根本就不是问题，它们有自然均衡的趋势。一国商品出口而货币输入，会导致本国货币供应量增加，引发价格上涨，由此进口就会更加划算，货币输出；反过来，一国进口增加而货币输出，会减少货币供应量，引发价格下降，由此就会激励出口。总是许许多多的人，在主动调整自己的现金握存，自愿地将货币输入或者输出。如果采取价格管制和汇率操控手段故意增加出口，其结果就是补贴外国人，收割本国民众，让本国民众生活水平下降。

上述种种，造成的后果就是，本国资本不断减少，生产能力不断下降，民众生活水平不断降低。继续采取更严格的保护主义政策，将雪上加霜。

这时候的办法就是，把外国领土变成本国领土，就没有关税了，美国人民就不会“吃亏”了。

老百姓不懂得经济学的长逻辑链条推理，他们不明白这一切正是政府干预的恶果，他们只能看到眼下的办法，就是把加拿大变成美国，这样，没关税了，市场更加广阔了，加拿大丰富的资源也可以为己所用了。所以，就会支持政客们的扩张政策。

因为在国内和国际干预叠加、自由贸易被破坏的情况下，扩张领土、占有更多的资源，的确对他们有利。当初纳粹德国的人之所以支持希特勒，就是这样想的。

理论上，把整个地球都变成美国，是最好的。

从这个角度说，川普是“逻辑一致”的。因为经济民族主义的结果，就是要发动战争、扩大地盘。反复渲染逆差的危害，将视线转移到国外，也是掩盖国内干预失败、继续实施干预的借口。

在经济学看来完全自相矛盾的政策，若以政客的目的看来，却是“内在统一”的。都是为了维持统治稳定性，而统治稳定的根基，就是经济，即民众生活水平不能降低，至少在自己任内是这样。

总有人喜欢用民族性、宗教冲突、地缘政治、意识形态对抗，甚至政客个人的个性脾性等，来解释国际冲突。这种集体主义和玄学的视角，是不得要领、不触及根本的。经济学必须继续追问，一个时期某个国家或者民族，形成某种观念的背后成因到底是什么？他们为什么热衷战争与征服而不是化犁为剑？为什么会在舆论上支持一个征服狂魔呢？

总是每一个人的实际选择，汇聚成一个民族的集体选择，集体不会选择和行动。这种选择总是有观念的支持，总是在边际上做出，绝对不是“乌合之众”，也不是不“理性”的随波逐流。大而化之地指责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政客，是很容易的，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却需要“人的行动”的个体视角和正确理论指引下的历史地理解。

一切都是经济动机。人们之所以支持某种政策，是因为他们认为这对他们更有利，更不坏，边际上更优。随大流，并不是没有做出选择；放任事态的发生，也不是没有做出选择。它们都是主动选择的结果。

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这个层面，就无法对历史事件进行正确归因，并将采取错误的策略。如果大众认识不到对外保护主义是国内干预政策的结果，国际上的自由贸易，要求在国内也必须实行自由贸易，就会一直要求“管一管”；如果人们不明白自由贸易是自身长远福祉提升的关键，也是世界和平的基石，总是寄希望于国家权力保护、签订若干协议和宣言进行道德教化，那么和平与繁荣的根基，就危如累卵。

如果我们不从观念层面，彻底扭转当今世界反资本主义的舆论形势，回归自由放任的伟大意理，那么短暂的和平，不过是为下一次更大的战争积蓄能量。

到那时，川普的话就不再光是威胁和谈判筹码，而是会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