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制,效率更高吗?

1958年,美国经济史学界发生了一场地震。引发地震的,是两个人,一个叫康拉德,一个叫迈耶。

在他们之前,历史学家研究历史,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读日记,看信件,翻阅种植园主的账本,然后凭着一种文人的直觉告诉你:奴隶制是一种落后的、野蛮的制度,它迟早要完蛋。

但是康拉德和迈耶不同。他们是搞“新经济史”的,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计量史学”。

这帮人的特点是:不讲逻辑,只讲数学。

他们把历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Excel表格。在他们眼里,没有血泪,没有鞭子,没有悲惨的黑奴,只有投入、产出、折旧率、资本回报率。

1958年,他们在《政治经济学杂志》上发了一篇重磅文章,拿起计算器,对着美国南方的奴隶制一顿猛算。

算出来的结果,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甚至感到背脊发凉。

他们说:奴隶制,是赚钱的。而且,是非常赚钱的。

根据他们的模型,南方种植园的奴隶劳动回报率,并不比当时北方的铁路股票或者工厂债券低。奴隶不仅能种棉花,还能“生”出小奴隶(这在他们眼里叫“资本增值”)。

所以,奴隶制并不是一个垂死的、僵化的制度,而是一个高效的、充满活力的商业模式。

这个结论一出来,学术界炸锅了。

为什么炸锅?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数学问题,这是一个道德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

一)

如果康拉德和迈耶是对的,如果奴隶制真的很赚钱,那么就会推导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

我们以前教科书上怎么说的?就算不打仗,奴隶制也撑不了多久,因为它“不经济”、“效率低”,迟早会被市场淘汰。

但现在,这两个算账的人告诉你:别做梦了。

如果奴隶制是赚钱的,是高效的,那么市场就不会淘汰它。

相反,资本会疯狂地涌入这个行业。如果没有外力的干涉,奴隶制不仅不会消失,还会像病毒一样蔓延,一直持续到19世纪末,甚至20世纪。

这就给那场血腥的南北战争,提供了一个终极的合法性解释:

既然市场解决不了奴隶制,既然它活得好好的,那么要想结束它,就只有一种办法——战争

只有通过残酷的政治手段,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强行打断这个“赚钱”的链条。所以,60万人的死亡是必须的,亚特兰大的大火是必须的,谢尔曼将军的焦土政策也是必须的。

这就是“新经济史学”给出的逻辑闭环:奴隶制高效 -> 市场无法自愈 -> 战争成为必要。

听起来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不是觉得这就是真理了?

当时的学术界,基本上被这个逻辑给震住了。

虽然有人反驳,比如道格拉斯·多德,他说你们不能只看钱啊,奴隶制阻碍了南方的工业化,让南方变成了一片文化的荒漠,这才是大问题。

但康拉德和迈耶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只讨论它赚不赚钱。在赚钱这个问题上,我们是对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主角,罗斯巴德,登场了。

二)

罗斯巴德当时是一个孤独的斗士。

他看到了那篇文章,也看到了随后跟进的一位叫莫斯的学者的评论。但他觉得,这些人,全都在胡扯。

无论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都在一个错误的框框里打转。

罗斯巴德敏锐地发现,那帮搞计量史学的人,犯了一个最基本的经济学常识错误。他们把复杂的历史简化成了数字,却忘了数字背后最基本的逻辑。

罗斯巴德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他要告诉世人:

所谓的“奴隶制赚钱”,是一个巨大的幻觉。

所谓的“必须通过战争来解决”,是一个危险的谎言。

罗斯巴德手里的武器,不是复杂的数学模型,而是逻辑

他要问三个问题:

第一,在这个罪恶的链条里,真正赚钱的到底是谁?是种植园主吗?还是别人?

第二,如果奴隶制真的那么好,为什么罗马帝国的奴隶制会崩溃?

第三,到底是什么力量在维持着美国南方的奴隶制?是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还是政府那只“看得见的脚”?

这三个问题,像三颗子弹,精准地射向了“新经济史学”的心脏。

要读懂罗斯巴德的逻辑,我们必须先搞懂一个概念。

别怕,不讲复杂的公式,我们讲一个故事。

假设你发现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这只鹅每年能下一个金蛋,价值100块钱。这只鹅能活10年。

请问,你会多少钱把这只鹅卖给我?

你会说:“哎呀,既然是朋友,10块钱卖给你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肯定得连夜给你送锦旗,把你供起来当财神爷。因为我花10块钱买来,第一年就回本,后面9年全是纯赚,这回报率简直突破天际。

但现实世界里,没有这样的傻子。

如果你知道这只鹅每年能生100块,你卖给我的价格,肯定会无限接近于这只鹅未来产出的总和(扣除一点利息)。比如你会卖900块。

这时候,我花900块买下来,每年收100块,十年回本带点微利。我的回报率是多少?也就是银行正常的利息水平,大概5%或者6%。

这就是经济学里最核心的概念之一:资本化,或者叫折现

罗斯巴德指着康拉德和迈耶的鼻子(如果不隔着时空的话)说:你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忘了这只“鹅”是有价格的。

在奴隶制经济里,奴隶就是那只“会下金蛋的鹅”。

哪怕棉花价格暴涨,哪怕奴隶种地的效率极高,哪怕这真是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这个“利”也不会落在种植园主的手里。

为什么?

因为奴隶的价格会涨

这简直是一定的。当大家都发现种棉花赚钱时,所有人都会去买奴隶。奴隶的价格就会被哄抬上去。

那个原本只要500美元的壮劳力,会被炒到1500美元,甚至2000美元。

种植园主咬牙切齿地花高价把奴隶买回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年底一算账:棉花是卖了不少钱,但扣除当初买奴隶那笔巨款的平摊成本,剩下的利润,其实也就跟把钱存银行或者去北方投资铁路差不多。

这就是罗斯巴德的第一个暴击:在长期来看,奴隶主并不赚取“超额利润”。

如果你穿越回1850年的南方,你会发现那些种植园主虽然住着大房子,喝着白兰地,但他们其实焦虑得很。他们背着沉重的债务,手里的现金流紧张,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那些昂贵的“黑色资产”上。

他们不是在享受暴利,他们是在给另一个人打工。

三)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种植园主只是赚个辛苦钱(确切地说是剥削的辛苦钱),那这庞大的“超额利润”到底去哪了?

钱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罗斯巴德像个侦探一样,顺着金钱的血腥味,一路向上追溯。

既然奴隶的价格被炒高了,那么赚大钱的,一定是那个卖奴隶的人

在这个罪恶链条的顶端,并不是《乱世佳人》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瑞特·巴特勒,而是那些满手血腥的——奴隶猎人奴隶贩子

这才是罗斯巴德最精彩的论断:利润向后归算。

所有的暴利,都会沿着产业链逆流而上。

棉花涨价了,土地和奴隶就涨价。

奴隶涨价了,去非洲抓人的动力就强了。

真正在这个制度中获得惊人回报的,是最初把一个自由人变成奴隶的那一瞬间。那个把人像野兽一样抓起来的“猎人”,他是无本万利的。他不需要支付“生产成本”,他只需要支付暴力成本。

所以,罗斯巴德告诉我们:如果市场是自由竞争的,那么随着奴隶价格的不断上涨,最终甚至连“抓奴隶”这个行当的利润也会被摊薄(因为竞争激烈,抓捕成本上升)。

但在那之前,种植园主其实就是个“接盘侠”。

他们花大价钱买断了奴隶一生的劳动价值,然后不仅要承担奴隶生老病死的风险,还要承担棉花价格波动的风险。从纯商业角度看,这并不是一门好生意。

这就解释了一个历史谜题:为什么南方总是欠北方银行家的钱?为什么南方看似繁荣,实则脆弱?

因为他们把大量的资本,都沉淀在了“人”的身上,而这些“人”的溢价,早就被上一环节的贩子赚走了。

四)

这时候,之前的康拉德和迈耶又不服了。

他们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杀手锏”:生殖收益。

他们说,你们别忘了,奴隶和机器不一样,奴隶会生孩子啊!

尤其是女奴隶,她不仅能干活,还能生出小奴隶。这些小奴隶长大后又是钱。这难道不是白捡的利润吗?这难道不是奴隶制生生不息的动力吗?

罗斯巴德看到这里,估计是冷笑了一声。

他写道:你们这帮人,是不是把奴隶贩子当傻子了?

如果一个女奴隶拥有“生育能力”,如果大家都知道她生下的孩子能卖钱,那么请问,这个女奴隶的价格会发生什么变化?

如果你去买一头母牛,卖家告诉你这头母牛身体倍儿棒,以后能生十头小牛。卖家会按“一头牛”的价格卖给你吗?

当然不会。他会把未来那“十头小牛”的预期价值,折算到现在,加进这头母牛的价格里。

所以,你在购买女奴隶的时候,你支付的那笔高昂的费用里,其实已经包含了她未来所有孩子的“预付款”。

并没有什么“白捡的便宜”。

如果有,那也是因为你运气好,这名女奴隶生的比预期的多。但从整个市场平均来看,生育的价值早就被资本化了

这就意味着,靠“生孩子”来维持奴隶制的暴利,在经济学逻辑上是站不住脚的。这依然是那个“下金蛋的鹅”的故事的翻版。

五)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罗斯巴德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古代——罗马帝国。

很多人不知道,罗马帝国曾经也是一个奴隶制登峰造极的社会。但是,到了罗马帝国后期,奴隶制却慢慢消亡了,变成了“隶农制”(一种类似佃农的制度)。

为什么?难道是罗马人良心发现了吗?

当然不是。

罗斯巴德(以及被他引用的莫斯教授)指出,原因很简单:不划算了。

当罗马停止了对外扩张的战争,当“战俘”这个廉价的奴隶来源断绝后,奴隶的价格就开始飞涨。

这时候,罗马的主人们算了一笔账:

养一个奴隶,要管他吃,管他喝,还要防止他逃跑,还要在他生病时给他治病(毕竟是昂贵的资产)。而且,奴隶没有积极性,干活磨洋工,还需要雇人拿着鞭子盯着。

这个监督成本太高了。

与其这样,不如跟奴隶签个合同:“哥们,我给你自由,或者半自由。但这块地你得给我种,种出来的粮食咱们三七开。”

这一改,奴隶变成了佃农,有了干劲,产量上去了。主人省去了监督费,省去了养护费,最后拿到手的那个“三”,可能比以前的“全部”还要多。

这就是市场的力量。

在没有外部干涉的情况下,昂贵的奴隶制会因为效率低下成本高昂,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更高效的自由劳动制度或者租佃制度。

这是一个自我瓦解的过程。

讲到这里,罗斯巴德其实已经把“新经济史学”的逻辑拆得七零八落了。

既然奴隶制对种植园主来说并不是暴利,既然市场机制会自动推高成本,既然历史上有过自然消亡的先例。

那么,回到那个终极问题:

为什么美国南方的奴隶制没有消亡?

为什么直到1860年,它不仅没死,反而看起来红红火火,甚至还需要一场惨烈的内战来终结它?

既然不是“市场”让它活下来的,那一定是别的东西。

罗斯巴德,揭开了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那是一股强大的、扭曲市场的力量。它不是经济规律,它是权力的意志。

六)

如果按照罗斯巴德的推演,奴隶制这种高成本、低效率、还得防着造反的生意,早就该像罗马帝国那样,慢慢演变成更温和的雇佣制或者租佃制。

奴隶攒钱赎身,主人拿钱投资,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但在1860年的美国南方,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相反,奴隶的枷锁越来越紧,获得自由的门缝被焊死了。

为什么?

罗斯巴德在那份笔记里,冷冷地指出了真凶:国家机器

并不是“自由市场”在维持奴隶制,恰恰相反,是一系列反市场的法律,强行把这个本该入土的制度留在了人间。

这是一场巨大的作弊。

罗马的智慧是让奴隶赎身。这是一个极其精妙的市场机制,它把奴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把这种“强制劳动”变成了“分期付款买自由”。

但是,美国南方的立法者们——那些掌握着州议会权力的奴隶主们——发现了一个Bug。

如果大家都去赎身,那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社会问题。黑人自由了,在这个白人至上的社会里晃荡,万一还要投票权怎么办?万一他们成了榜样,勾引其他奴隶造反怎么办?

于是,南方各州出台了极其严酷的反释放法

法律规定:原则上,禁止释放奴隶。

哪怕你是主人,哪怕你大发慈悲想放人,不行,必须经过州议会的特批。甚至有的州规定,释放后的黑人必须立刻滚出本州,否则再次抓回来卖掉。

这一招,直接切断了奴隶制向自由劳动过渡的自然通道。

莫斯教授(罗斯巴德支持的那位)看得最透:这哪里是做生意?这完全是把经济账算成了政治账。

当“赎身”这条路被堵死,奴隶就没有了工作的盼头,只能消极怠工。而为了维持生产,主人就必须加大暴力的投入。这本来会让奴隶制更快破产,但别急,政府还有第二招。

七)

如果你开一家工厂,防止工人跳槽、防止有人偷东西,这笔安保费用是谁出?

当然是你自己出。这是你的经营成本。

但在奴隶制里,这笔成本被社会化了。

这就是著名的《逃奴法案》。

这项法律规定,抓捕逃跑的奴隶,不仅仅是奴隶主的事,更是联邦政府的事,是所有公民的义务。

如果一个奴隶跑到了北方自由州,联邦法警必须帮着抓人,法院必须无条件配合。这笔庞大的执法开支,谁买单?纳税人买单。

罗斯巴德指出,这在经济学上叫外部性

奴隶主享受了奴隶劳动的收益,却把维持这个制度最昂贵的成本——安全成本、执法成本、抓捕成本——甩锅给了整个社会。

如果让奴隶主自己去雇人满世界抓逃奴,那成本高到能让他们明天就宣布破产。但因为有了政府这个“免费保镖”,奴隶制才得以苟延残喘,甚至显得“有利可图”。

这根本不是自由企业的胜利,这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还有一个更讽刺的例子。

1808年,美国通过宪法修正案,禁止了国际奴隶贸易。也就是说,不能再从非洲进口奴隶了。

初衷是好的,是为了人道主义,是为了逐步消灭奴隶制。

但罗斯巴德发现了其中极其吊诡的经济学后果。

当你切断了外部供给,国内现存的奴隶成了稀缺资源。这相当于给南方的奴隶主搞了一次极其猛烈的“贸易保护”。

原本非洲的部落酋长可以低价卖奴隶(虽然这很残忍),这会压低奴隶的价格。现在进口一断,南方现有的奴隶价格暴涨。

这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

国内繁殖变得有利可图。因为供给断了,生孩子成了唯一的来源,这刺激了更残酷的“配种”制度。

既得利益者更顽固。原来可能只值500块的奴隶,现在值1500块。奴隶主手里的资产凭空升值了,他们更不可能放弃这个制度,更要拼死维护它。

一个旨在消灭罪恶的禁令,在扭曲的市场机制下,反而成了罪恶的护身符。

八)

康拉德和迈耶那些搞“新经济史”的人说:奴隶制很赚钱,很高效,所以市场解决不了,必须打一仗(南北战争)来解决。

罗斯巴德回答:错。

奴隶制看似赚钱,是因为政府通过法律禁止了自由竞争(禁止赎身),并补贴了安保成本(逃奴法)。

如果不打那场死了60万人的内战,有没有别的办法?

罗斯巴德的逻辑是:只要政府停止干预

只要废除《逃奴法案》,让奴隶主自己承担抓人的成本;

只要废除《反释放法》,允许奴隶花钱买自由;

只要让市场回归哪怕一点点正常的逻辑。

那么,奴隶制这栋大楼,会因为地基不稳、维护成本过高,在几十年内轰然倒塌。就像它在罗马帝国,在很多其他地方发生过的那样。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假设。

历史没有如果。

现实是,为了维护这个畸形的制度,由于政治的狂热和权力的傲慢,最终人们走向了战场。

1960年代初,当罗斯巴德写下这些文字时,他面对的是一个狂热崇拜“模型”和“数据”的学术界。

人们迷信复杂的公式,却忘了最简单的常识。

人们喜欢宏大的叙事,说战争是“历史的必然”,却不愿意承认,很多时候,灾难仅仅是因为我们制定了愚蠢的法律,并以此对抗人性和规律。

罗斯巴德的这个论断,在那堆故纸堆里躺了三十多年。

它是一声迟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