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居民医保,其实面临着恶性循环

有一种变化,正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我们身边

它不像房价涨跌那样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也不像股市沉浮那样日日占据财经头条。

但它的影响,可能更为深远和沉重。

这个变化,就是越来越多的人,正在选择断缴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

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股正在形成的潮水。

根据国家医保局发布的《全国医疗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2021年底,全国基本医疗保险参保人数为136,297万人。

到了2022年底,这个数字变成了134,592万人,一年之内,净减少了1,705万人。

到了2023年底,数字进一步下降至133,387万人,又减少了1,205万人。

到了2024年,进一步减少为132662.08万人。

三年时间,超过3500万参保人,用脚投了票,选择从这个曾经被誉为全民福利的保障体系中退出。

在这场无声的退出中,城乡居民医保是重灾区。

职工医保因为与劳动合同强制捆绑,人数相对稳定。

而主要覆盖农村居民、城镇非就业居民、以及大量灵活就业人员的城乡居民医保,参保人数从2022年的98,349万人,下降至2023年的96,336万人,一年减少了超过2,000万人。

数字是冰冷的,但数字背后的现实,却是温热而具体的。

在广袤的乡村,过去每年秋冬季节,村干部拿着大喇叭催缴医保费的场景,正在变得越来越艰难。

根据《第一财经》等媒体的深入报道,许多地方的基层干部反映,医保收缴工作已经从一项常规服务,变成了一场艰巨的攻坚战。

以前是群众主动来交,现在是我们追在屁股后面求他们交。

一位中部省份的村支书在接受采访时,言语中充满了无奈。

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参保率指标,基层干部们使出了浑身解数。

有的村委会自己垫钱,先替那些犹豫不决的村民把保费交上,再慢慢上门去收。

有的地方,将医保缴纳与农村养老金、集体分红等其他福利挂钩,形成事实上的捆绑。

更有些地方,村干部需要一遍遍地给在外务工的年轻人打电话、发微信,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为留守在家的父母和孩子续上这份保障。

收缴医保,俨然成了一项沉重的政治任务,压在了本已不堪重负的基层治理体系上。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旨在减轻民众医疗负担的普惠性制度,会遭到越来越多人的嫌弃?答案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单得近乎常识。

因为这份保障的价格,正在以远超居民收入增长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昂贵。

回顾历史数据,城乡居民医保的个人缴费标准,经历了一段惊人的上涨。

2003年新农合试点时,个人缴费仅为每年10元。

到了2012年,整合后的居民医保,个人缴费标准在60元左右。

而此后,这个数字便一路攀升。

2015年120元,2018年220元,2021年320元,2022年350元,到了2023年,个人缴费标准已经达到了每年380元。

短短十年间,名义缴费额上涨了超过五倍。

对于一个四口之家的农村家庭,这意味着每年需要支出超过1500元的保费。

这笔钱,对于生活在城市、月入过万的中产阶级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但对于那些年收入主要来自几亩薄田,或者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家庭而言,这是一笔必须反复掂量、甚至会感到肉疼的开支。

当价格不再便宜,人们便会开始本能地衡量价值。

一个常年在外打工、身体健康的年轻人,他会算一笔账:一年交400元,十年就是4000元。

这笔钱,我几乎从未使用过医保报销,它就像沉入了一个看不见的池子里。

如果我不幸生了大病,医保固然能报销一部分,但面对动辄数十万的医疗费用,那点报销也是杯水车薪。

而如果我只是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去村里的诊所花几十块钱买点药就解决了,根本达不到医保的起付线。

那么,我为什么要持续不断地为这个用不上的服务付费呢?

这种计算,不是自私,而是理性。

它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城乡居民医保这个产品,它的定价机制和产品设计,正在系统性地逼迫那些最健康的、最不需要它的人离开。

而这种离开,又将进一步摧毁这个体系赖以维系的根基。

二、致命的大锅饭:被平均的风险与被惩罚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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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居民医保的困境,其病根深植于其制度设计的底层逻辑之中。

这个逻辑,就是一种基于身份而非风险的大锅饭式的统筹模式。

它试图用一种简单的、平均主义的方式,去覆盖一个极其复杂、风险差异巨大的庞大群体。

这种设计,初衷是实现最大范围的公平,但其结果,却是在制度层面,制造了系统性的逆向选择,最终惩罚了健康,补贴了疾病,导致了体系的不可持续。

这个制度设计,至少存在两个致命的缺陷。

第一个缺陷,是城乡风险的混同定价。

将原有的城镇居民医保和新农合整合,建立统一的城乡居民医保制度,其政策初衷是打破城乡二元壁垒,实现医疗保障的城乡一体化。

这个目标可能是好的。但经济学可不考虑目的,他要考虑的是,什么手段能最好地达与目的。

在具体操作中,它采取了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将生活习惯、医疗需求、就医成本截然不同的城市居民和农村居民,放入同一个资金池,并采用统一的缴费和报销标准。

这带来了一个直接的后果。

生活在城市的居民,尤其是那些没有稳定工作、参加居民医保的群体,他们更容易接触到更优质、也更昂贵的医疗资源。

他们更习惯于一有不适就去大医院做检查,其医疗消费水平和频率,天然地高于农村居民。

而广大的农村居民,受限于交通、信息和就医习惯,他们更多依赖于乡镇卫生院和村卫生室解决问题,人均医疗支出远低于城市。

当这两个风险水平和消费水平完全不同的群体,被捆绑在一起,缴纳同样的保费时,实质上就形成了一种从农村居民向城市居民的隐性补贴。

农村居民缴纳的保费,有相当一部分,被用来支付了城市居民更高的医疗开销。

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资金池的支出压力不断增大,保费上涨便成为必然。

而每一次保费上涨,对于那些医疗消费水平低、感觉吃了亏的农村健康群体来说,都是一次新的退出动员。

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缺陷,是年龄风险的无差异定价。

城乡居民医保的缴费标准,只与户籍有关,与年龄和健康状况完全无关。

一个18岁的健康青年,和一个身患多种慢性病、需要常年服药的80岁老人,他们缴纳的个人保费是完全一样的,每年都是380元。

这彻底违背了保险赖以成立的最基本精算原则——基于风险的定价。

一个人的年龄,是预测其未来医疗开支最重要、最准确的单一指标。

老年人患病概率高,医疗费用支出大,这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

任何一个商业保险公司,在设计健康险产品时,都会对不同年龄段的人群,制定出差异巨大的费率。

一个60岁的人,购买同样保额的重疾险,其保费可能是30岁年轻人的五到十倍。

这种年龄歧视,不是道德瑕疵,而是数学常识。

而城乡居民医保的一刀切定价模式,实质上是在强制年轻人,去高额补贴老年人。

一个刚刚步入社会、收入微薄的年轻人,他缴纳的380元,绝大部分都不是为自己未来的风险做储备,而是被立刻用于支付当前老年群体的医疗账单。

这在制度上,建立了一种代际之间的、非自愿的财富转移。

同时,由于城里人与农村人混在一个池子里,城里老人可以用极低的价格缴纳保费,但支出更多的医疗支出,从而推动价格不断上涨。

如果去除国家财政补贴,你会发现,农村小孩和年轻人一年要上缴的保费,超过了一千元。

也就是说,最终,还是城里人在这个池子里占尽了便宜,即使有财政补贴,也是他们拿到了最大额的财政补贴。

随着寿命竞赛的持续,这种模式还能持续吗?

不能!

这种模式,必然导致一个自我毁灭的恶性循环。

由于对年轻人和健康群体来说,这份保险的性价比极低,他们是断缴意愿最强烈的群体。

而对于那些已经患有慢性病,或者年龄较大、患病风险高的群体来说,这份保险则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他们每年只需缴纳380元,却可能获得数千甚至数万元的医疗报销。

因此,他们是参保意愿最坚决、最不可能断缴的群体。

于是,整个参保人的结构,就像一个被地心引力不断拉扯的沙漏。

健康的、年轻的沙子,不断从上层流失。

而多病的、年老的石块,则沉淀在沙漏的底层,越积越多。

这个资金池的风险状况,不是在逐年改善,而是在逐年恶化。

留下来的,是越来越多需要高额医疗支出的病人。

离开的,是那些本应为资金池提供稳定供血的健康人。

当支出端因为高风险人群的聚集而不断膨胀,而收入端又因为健康人群的流失而萎缩时,资金池出现缺口,就只是时间问题。

为了弥补这个缺口,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保费。

然而,每一次保费上涨,又会像一把新的推手,将更多处于观望和犹豫状态的健康年轻人,彻底推出这个体系。

这就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死亡螺旋:高风险人群涌入 -> 基金支出压力增大 -> 保费上涨 -> 健康年轻人退出 -> 基金进一步承压 -> 保费继续上涨。

更麻烦的是,官办医保对于私立医疗、对于遍布城乡的便宜小诊有挤出效应,最后导致的是,更便宜方便的医疗服务也将减少,进一步提高了医疗支出的价格。

面对这个螺旋,唯一的方法,就是政府不断加码的财政补贴。

2023年,城乡居民医保个人缴费380元,而财政补助标准则高达每人每年640元。

政府补贴,已经占到了总保费的三分之二。

这实质上是用全体纳税人的钱,来为这个制度设计的内在缺陷买单。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随着老龄化程度的加深,医疗成本的自然上涨,这个补贴的雪球只会越滚越大,对本已紧张的地方财政,构成越来越沉重的压力。

更关键的是,这个体系在法律上并不具备强制性。

它依赖于民众的自愿参保。

当越来越多的个体,通过自己朴素的成本收益计算,得出不划算的结论时,再强大的行政动员,也终将无力回天。

这份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全民保障,正面临着被其内在逻辑反噬的巨大危机。

我想说的是,很多政策,看起来都是为了更穷一点的民众考虑,但现实的结果,却往往不是如此。

这些最为简单的经济学常识,却在各个国家政策制定面,都是缺失的。

居然还有人认为,精英云集的政府,总是能想到这些问题的,可惜的是,他们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