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奥派的南橘北枳

国产奥派的南橘北枳

(杨新英 20220219)

我们显然不能否认包括奥地利学派在内的诸多欧美思想家,在各自领域前沿所做的思想探索与互相激发与砥砺所呈现的精彩与辉煌。但当“国产奥地利学派”(简称国产奥派)彻底否定凯恩斯、罗尔斯、萨特而把哈耶克、米塞斯、诺齐克、阿隆以及索维尔,无条件套用到本土而予以神化的时候,这种荒唐怪诞食洋不化的错位,就丧失了逻辑前提和社会基础,特别是波兰尼揭示的那种不言自明的基本社会共识,亦即“默会知识”。

图片

任何脱离西方文化传统语境的神话,都足以成为对这些伟大思想家及其理论的随意滥用和轻佻亵渎,不是原创者的思想努力不珍贵或者不令人敬佩,而是“国产奥派”的移花接木和轻佻亵渎,让人有佛头着粪狗尾续貂的时空错位感。毕竟无论政治学还是经济学乃至所有的社会科学以及人文学科,都不是也不可能是脱离文化传统习惯的纯自然,它当然不可能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方程,放之四海而皆准。

奥派不用数学,应体现在方法论层面,而非价值观层面。这可以用作对经济学滥用数学、简化、遮蔽经济现实的批判,而不应用作对数学用于经济学甚至对数学本身的鄙夷。这个世界的确有很多数学无法表达的现象,不用数学模型的学者,也不仅仅是奥派。不少管理学者、经济学者是数学专业出身,但是却未必依靠数学模型,这与研究的问题有关,以及自我选择的沟通方式有关。数学只是诸多有效沟通工具之一。

图片

而原装奥派对于数学的反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执念”,他们基于先验的方法论,反对将人当成自然科学的实验对象,认为用这种经验科学的方法会造成误导。其实这大抵是他们对数学和科学的曲解或误解,因为数学只是人类思想的抽象表达,并非只是针对自然对象,也不只是科学的工具。这种执念本身就明确标注:它本身就是欧美社会文化传统的产物——即使哈耶克曾受老子启发提出“自由秩序”。

奥派与主流经济学派争论的是根本性问题:对于人这个物种,是以自由为基础无所限止的随机博弈比较好,还是在公平普惠大局下自由博弈比较好?但无论奥派还是主流经济学,都是在市场自由前提下,自愿自主地“吃好饭”。争议仅在于:政府究竟尽可能多地提供公平条件,还是尽可能少地不干预市场自动地博弈均衡机制?奥派以及更早的主流观点认为,市场能够自动博弈出长期均衡;而凯恩斯反击传统主流的名言是:长期来看,我们都死了。不幸的是,他却因为反击得手,取而代之成为二战后不期而至的新主流经济学派盟主。

图片

传说哈耶克跟凯恩斯掐的不亦乐乎,我倒感觉“凯哈大战”其实也是事后演绎。因为在哈耶克成名作《通向奴役之路》出版后不到两年,曾经揶揄他是“欧洲最杰出的糊涂头脑”的凯恩斯就猝然去世了。哈耶克后来的长期论战,目标虽然是凯恩斯主义的主流经济学派,却已经与凯恩斯本人无法直接交火了。

至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它在西方从未成为主流学术范式,因此与奥地利学派之间也未形成系统性的理论交锋。两者分属不同的意识形态光谱与历史语境。需要指出的是,早期马克思主义更侧重于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与革命动员,而非构建一套完整的计划经济操作体系。后来苏联的计划经济实践,更多是结合了工程技术(如线性规划)与高度集中的行政命令,并非直接源自马克思的理论推演。

图片

(被凯恩斯称为“欧洲最杰出的糊涂大脑”的哈耶克)

个人对原装奥派其实满怀敬意,只是对国产奥派不问条件和基础的移花接木不以为然,因为在完全缺乏“自由”和“自治”传统的本土,既不可能产生西式“自发秩序”,更不可能产生西式“扩展秩序”,即使真能产生某种“丛林秩序”,也不会以“西式自由”为价值度量衡。就算本土能炼出太上老君包治百病的“百转还魂丹”,也不可能自发产生西式科学理论,更遑论形成科学体系。

本土原本也根本没啥“计划经济”,多是淳朴贫下中农坐江山习惯的长官意志,充其量不过是跟斯大林照猫画虎学了些苏式统制经济的化妆技巧。当年学苏联要亦步亦趋,如果发生龃龉,国人只能“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而当年被誉为“中国工业经济活字典”的人大老校长袁宝华先生,倒真是北大数学系肄业……

据说早年苏联国家计委的人员构成,数学家不少,大都是操练线性规划和概率论出身的,当然这种技术操作安排,根本架不住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之类粗鲁霸道的长官意志……只是咱本土连这种技术操作的基本条件都没有,属于上下同欲的拍脑袋式上行下效有样学样。

杨小凯先生最有成就的,大概是他的超边际分析,那是新古典经济学的逻辑顺延,跟奥派八竿子打不着,而且十分数学化,跟奥派执念满拧。国内对他最推崇的,却是他在天则所的一次“后发劣势”演讲,那只是出于对奥派后期领军人物哈耶克的敬重,虽有原装奥派意味却也并不是一回事儿,更不是如今国产奥派的套路。国产奥派利用杨小凯,不过是他曾推崇赞扬哈耶克的那篇文章,其实杨骨子里不仅瞧不上奥派,而且对任何不能用数学表达的经济学流派,都瞧不上眼,这属于天才的狂狷,大可一笑了之。他大概心底里认为奥派不懂数学方法论,只是一味维护和挖掘传统,难免缺少方法论创见……但他的确十分推崇哈耶克,认为他的经济学理论虽没有数学表达,但有孔圣人一般的渊博、平实与扎实。

按照诺贝尔经济学奖大多授予方法论创新的习惯,杨小凯如果活到现在,他的超边际分析理论获奖的可能性应该不会低,但他已去世,注定此事不能获证。但即使杨小凯真得了诺奖,其实也不用封神,给天才应有的尊敬就好,披红挂绿涂得满脸油彩,弄得跟土地公公似的,也是另一种亵渎。国产奥派对待哈耶克和米塞斯,似乎就是这种手法。

西方近现代有绝对排他性和明确边界的“天赋人权”,不仅建立在“私力救济”合法自卫反击的基础之上,而且能获得基于正义律法的“公力救济”保障。也正是在这样的私有产权和基本人权基础之上,“自由”价值观与“自治”秩序观才得以逐渐确立。

反观中国,文化传统中原本就没有边界明确且绝对排他并由律法保障的人权与物权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皇权是覆盖性压倒性的整全权力,其它任何个人化的“人权”和“物权”,都只能基于皇权的临时恩赐,而非法律保障。在如此体制环境下,不可能产生以个人权利保障为基础的“自由”价值观,却可以产生“帝力于我何有哉”与“此心安处是故乡”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式“自在”感,进而引申出“夏有凉风冬有雪,春有百花秋有月”的幸福感,甚至还能产生唐铁嘴“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人,这得多大的福分?”的自豪感。

图片

国产奥派把本土的“自在”,想当然地等同于西式“自由”,根本误解还在于把本土从未产生过的无根“权利”,贸然想像成西方文化蕴养出来的近现代“天赋人权”,其实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欧美原产“奥派”对西方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挖掘与阐释,尤以米塞斯和哈耶克为最,前者以深刻见长,后者以渊博著称,二人珠联璧合寓意深长,哈耶克更有继往开来之功,堪称一代思想宗师。

但奥派一旦“国产化”,就难免搭错线短路,看起来像是“思想闪光”,火花四溅地挺热闹,其实只是短路引起的“思想失火”。当年被当成普遍真理,从苏联引入本土的那种主流意识形态,想来也就是如此这般光景。国产奥派也许初心善良,跟当年进口官方意识形态的人一样,只可惜他们不仅正负极接反了还乱搭线,自己又光脚丫子趟浑水,这境况难免令人震惊和莫名惊骇。

国产奥派的主要问题是逻辑基础和前提不对路子。在严整的体系性学术芯片里随意搭错线,老闪光冒烟却不能通电,不仅可能黄腔走板遗害无穷,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电倒,这实在是一桩涉及公共事务却又不负责任的思想赌博或冒险。而保守主义的神髓,其实就是社会思想领域的牛顿第一定律,亦即“任何物体在不受外力作用(或所受合外力为零)时,总是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这就叫惯性定律。

不过,对国产奥派不遗余力地译介和普及原产奥派著作,我当然乐见其成且满怀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