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被毒化的语言》
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负》中,写了一个专章,叫《被毒化的语言》。他说:“正如智慧常常隐藏在字里行间,谬误也是如此”。
他着重就“社会”一词的毒化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
这个词本来是在说,每个人为了不同的目标而相互协作,形成的分工合作的人际关系。现在却“被人格化、赋予了一种意志、一种意图或者规划”,变成了一个湮没个人选择的集体主义词汇。它所要表达的意思变成了,一切都要服从于“社会”的目标,个人自由必须让位于“社会”的目标。社会变成了一种宗教的替身,发号施令,人人必须服从。那么到底谁来代表社会,这是个问题。
这个词甚至有了道德内涵。凡是有利于“社会”的,才是好的。那么与“社会”有关的,似乎都成了好的,例如社会政策、社会利益、社会行为,以及最重要的,社会公正。
那到底什么是社会公正,或者说,当有人在说社会公正的时候,他到底在说什么?
哈耶克一针见血地指出:就是减少或者消除收入差距。但为什么不直接这样说,而要说“社会公正”?因为“它是一种确保多数地位,即出于别的理由希望增加选票的手段……然而这同竞争性的市场秩序,以及同人口和财富的增长甚至维持,都是难以并存的……社会的,实际上成为反社会的。”
哈耶克评论道:这是语义骗局,使年轻一代思想产生的混乱已经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他们(主张社会公正的人)本身就对人类文明造成一个重大威胁。
这个词还可以被随意解释,承载任何内容,“就像黄鼠狼能吸空鸡蛋而不留任何痕迹一样”,可以使它限定的任何词失去含义,并导致恶劣的政策出台。
例如哈耶克讲到的,让企业在追求利润之外承担所谓“社会责任”,这将消灭自由企业制度本身。
再如明明是一个变态狂杀人了,非要说这是什么“社会原因”,是“社会的责任”。因为他穷,或者他有“原生家庭”问题。于是就要发福利,甚至搞大型政府工程雇佣这些人用勺子挖运河,提高他们的收入。可是,明明就是这个人反社会,责任就是他的,怎么成了“社会”的。那似乎是在说,除了这个作恶者,那些组成社会的没有作恶的人反倒有了责任?
这就是语言上的毒化产生的严重后果。因为语言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观念,而这个世界,终究是观念之战。
张维迎教授也写过一篇类似的文章,叫《语言腐败及其危害》。
他在这篇文章中犀利地指出,奥威尔式的“自由即奴役,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贻害无穷,例如“大洋国”里专门制造假新闻的叫真理部,迫害异己者的秘密警察机构叫友爱部,发动战争的叫和平部。
他说:改革的本意是废除计划体制、建立市场经济,意味着要放松对经济的控制,给老百姓更多从事经济活动的自由。但是一些部门却把加强对经济的控制、限制商业自由称为改革,这实际上是反改革。
那么后果就是,许多反改革的措施,居然以改革之名大行其道了。
这种现象是世界性的。
例如奥巴马说,全民强制医保是美国的“革命”性变化,巴拉巴拉。他作为一个socialist,不可能不知道该词的原本含义,是革除原有的弊病,推翻压迫性的制度,直指的是瓦解权力。然而奥巴马强制医保,恰恰是一个压迫性的制度,它禁绝了个人的自由选择,扩张了他和联邦政府的权力。
所以,奥巴马不是什么“革命者”,他是“反革命分子”。
哈里斯的政策纲领,就是前面哈耶克所说的“社会公正”,给黑人、LGBT赋予特权以实现所谓的公正,给无房者补贴首付款实现公正。这种平等主义的再分配政策,不是什么社会的,而是反社会的。
川普呢,也把这一套运用得炉火纯青。张维迎教授说,“把闭关锁国说成是独立自主”,川普、以及美国众多的重商主义者、经济民族主义者改了个名字,把它称为“美国优先”,“制造业回归国内”,于是就畅通无阻了。
如果不修改这些词的含义,按照真实意思告诉大众——例如奥巴马就必须这样说:你不能自己在自由市场上购买保险,必须按我说的办,你不按我说的办,我就让IRS抄你的家;哈里斯说:琼斯你没有房子吗,交给我,我从威廉姆斯那里抢25000美元给你交首付;以及川普说:不准你们买中国和日本物美价廉的汽车,你们必须买底特律生产的质次价高的美国汽车,以便给那些工会成员发高工资,你们自己吃糠咽菜吧——恶行将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绝无实施的可能。
所以张维迎教授说,消除语言腐败,我们的道德风尚就可以大大改善。是正确的。
我们最后想谈谈对当今世界经济和道德毒害最深的一种持久现象:通货膨胀。
“通货膨胀”,也是被毒化最严重的语言之一。
通货膨胀,以及它对应的通货紧缩,从来就不是严肃的经济学概念。这两个词语犯了经济学上流传甚久的谬误,那就是存在中立的货币或者购买力稳定的货币。由这个错误的认知出发,才会存在现金引起的购买力下降或者上升。然而我们知道,货币从来不是中立的,也不存在购买力稳定这回事,因此其前提就是错误的。
如果我们非要使用这一词语,以方便向大众普及知识,那么我们可以说,通货膨胀的原本含义,就是它的字面意思:通货——膨胀了,即货币供给的大幅度增加。
货币供应量的大幅度增加,有着严重的危害后果。它降低货币购买力,造成物价普遍上涨,即降低生活水平;它会稀释人们的储蓄,实际上是隐秘的税收,启动国有化进程;它具有再分配效应,因为没有中立的货币,货币注入经济体必定引发相对价格结构的变化,先拿到货币的人受益,后拿到的人受损;它会导致生产结构的严重扭曲,资源错配,毁灭资本,引发经济危机,让人们的财富一夜归零。
从道德后果上说,它会扩张权力,用新增货币来照顾裙带利益集团、收买特定群体,让许多人变成不劳而获的掠食者,人们不再自我奋斗,而是会竞相向权力靠拢,成为乞求被照顾的巨婴,劫掠他人财富而心安理得。
但是现在,通货膨胀的含义已经被修改。政客和知识分子向大众宣扬的通货膨胀,已经不再是货币供应量的大幅增长,而是它的必然后果:物价上涨。也就是,他们把现象当成了原因。
这个修改并不是无意的,而是蓄意为之。
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逃脱自己的责任了,他们会将自己亲手制造的货币扩张政策造成的危害,甩锅给资本家、贪婪的商人、欲壑难填的投机分子等等,由此,他们不但可以免受责难,反倒装腔作势地对大众说,我们面对的通胀压力很大,必须采取勇敢的行动,捍卫民众的利益。就这样,一个制造通胀的罪魁祸首,居然变成了上帝派来拯救人们免于通胀危害的大英雄,明目张胆地上演一场贼喊捉贼的戏码。
试想,假如那些政客、美联储官员和他们雇佣的知识分子,把通货膨胀的原本含义告诉大众,大众怎么会不知道谁是他们当前悲惨处境的制造者?假如将其经济和道德后果如实地告诉大众,这种反经济、反社会、反道德的政策怎么可能得到多数人的认同?
更糟糕的是,当通胀造成的危害发生,为了掩盖罪责,他们会叠加干预,用无数错误去掩盖原本的错误,导致危害进一步加深。
例如罗斯福。当滥发货币造成物价上涨,罗斯福采取了一套“组合拳”:为了让消费者买得起,他实行价格管制;价格管制造成边际生产者亏损,所以给这些生产力低下的企业补贴;工人实际工资下降,他强制最低工资并且不允许企业解雇工人。而这些补贴和工资的发放,依靠的是什么呢?
发行更多的货币!
一个纵火犯,正在假装救火,然后救火的手段是泼汽油。
所以,混淆通货膨胀的概念,引发的恶劣后果是,引发更加严重的通胀,直到把美国拖入长期的大萧条之中。
我们需要让大家知道,经济学语言精准性的重要意义。
因为经济学是一个非常严格的逻辑演绎体系,让一种经济理论正确的,是典型的逻辑推导法则:前提正确、推导无误,结果必然为真。那么反驳经济学的唯一办法,就是发现其中的逻辑漏洞,并证明它。一切情绪化的、立场为先的、以自己的价值判断来对待经济学,进而否定经济学,那都是无用的。
就像一台极其精密的仪器,一环套一环,严丝合缝,任何一环出了问题,机器就立即崩塌。因此,经济学的每一个概念、定理,都必须是精准无误的。
这就是经济学大师们在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时,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定义问题,由这个定义出发,铺陈自己的理论的原因所在。一个不精准的、含糊其辞的定义,更不要说被修改了原意的定义和错误的定义,将导致整个推导结果完全错误。
而经济学是所有社会科学的元科学,一个理论体系将对整个社会观念产生重大的影响;经济学又与所谓的“现实政治”紧密相连,早期的经济学就叫“政治经济学”,即研究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才有利于财富生产和民众福祉的改善。
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清除所有被毒化的经济学语言,从正确、精准的定义出发,学习普及正确无误的经济学理论,形成正确的思想观念。正确的观念,将实现自由与繁荣,错误的观念,将把社会推向灾难的深渊。
这世界,终归是观念之战,是那些创造了观念的“诸神”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