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响终场哨,恒大正式退市!

一切始于寂静,也终于寂静。

那份取消中国恒大集团(HK03333)上市地位的公告,没有使用任何戏剧性的词汇。

它像一份医院的死亡证明,或是一份精密仪器的报废单,措辞是法团式的、非人格化的冷静。

它陈述了一个事实:在停牌18个月后,该公司未能满足任何复牌指引。

结论是逻辑的必然:根据上市规则第6.01A(1)条,取消其上市地位。

没有挣扎。

恒大方面表示,不会就此申请覆核。

这是一种彻底的、近乎疲惫的顺从。

一个曾市值近4000亿港币的庞然大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咆哮,没有抽搐,只是安静地接受了那个早已写好的结局。

它的股价,定格在0.163港元,一个在金融世界里等同于无的符号。

世界早已为它的死亡做好了准备。

在长达一年半的停牌期里,市场已经完成了对它的遗忘。

它的退市,没有在资本市场激起多少涟漪,更像是一块早已沉入湖底的巨石,现在,湖面上的最后一个气泡也终于消失了。

然而,在这片终局的死寂之下,回响着过去十几年间震耳欲聋的喧嚣。

那是工地打桩机的轰鸣,是发布会上许家印标志性的洪亮嗓音,是足球场上八万人的山呼海啸,是资本市场上亿万资金涌入的滚烫浪潮。

如何理解这种从极致的喧嚣到极致的寂静的转变?

人们习惯于用道德的、戏剧化的叙事来解释这一切:一个野心家的赌徒谬误,一个商业帝国的贪婪与不义。

这些故事很动人,但不完整。

因为恒大的故事,在其核心处,并非一个关于人性的莎士比亚悲剧,而更像是一个关于经济的牛顿物理学寓言。

它讲述的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信贷的扩张与收缩,是一个被物理法则精确支配的商业周期。

许家印不是那个推动星球的人,他只是在星球最恰当的轨道上,被巨大的引力甩出去的那个人。

**一)**信号

故事的真正起点,是2009年。

那是一个被拯救的年份。

前一年,雷曼兄弟的倒塌像一声发令枪,全球金融体系的多米诺骨牌应声而倒。

为了对抗那场源自美国的危机,东方世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套规模空前的经济刺激计划,以及与之配套的、极度宽松的信贷政策。

闸门被拧到最松,廉价的资金如一场甘霖,倾泻而下。

在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的词典里,这种人为压低的、远低于市场自然水平的利率,被称为“错误的信号”。

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

你的身体根据口渴程度,精确地告诉你应该走多快,应该如何分配水。

现在,有人给了你一个幻觉,让你感觉自己身处绿洲,水源取之不尽。

你会怎么做?你会开始奔跑,会肆意挥霍体力,会去追逐那些原本你绝不会考虑的海市蜃楼。

廉价信贷,就是那个让整个经济体产生“绿洲幻觉”的信号。

它告诉企业家们:社会的真实储蓄非常充裕,消费者有无限的能力来购买你们未来生产的一切。

去吧,去借贷,去投资那些最宏大、回报周期最长的项目。

这是一个被祝福的时代。

许家印听见了那个信号,并且可能是当时中国听得最清晰的人。

2009年11月5日,香港联交所。

当恒大地产的股票代码开始跳动,许家印和他的富豪朋友们——郑裕彤、刘銮雄——并肩而立。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来自土地的生命力。

他超越了王传福,成为中国内地新首富。

这不仅仅是个人财富的胜利,更是一种模式的胜利。

那个模式,日后被总结为“高负债、高周转、高杠杆”。

这个术语听起来很专业,但它的本质极其简单:将时间本身作为企业最大的资产。

用明天、后天、甚至大后天才能收回的钱,来支付今天的账单。

这台机器的燃料只有一个——源源不断的、廉价的信贷。

只要银行的贷款审批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只要购房者的按揭合同能源源不断地签署,这台机器就能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运转。

它吞进土地,吐出房产,中间的过程,被压缩到了极致。

一个项目,从拿地到开盘,可能只需要几个月。

速度,就是一切。

因为在信贷扩张的时代,时间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你必须跑在利率回归正常、信贷开始收缩之前。

许家印和恒大,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完美的奔跑者。

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这场游戏的规则:在甘霖沛降之时,不要满足于用杯子接水,而要用最快的速度,挖出最大的人工湖。

二)机器与交响乐

恒大,很快从一家房地产公司,演变成一部精密的、自我循环的信贷机器。

这部机器的运作逻辑,被简化为“拿地-销售-再拿地”的循环。

预售制度,是这部机器的点火器。

它允许开发者在房屋还是一张图纸时,就开始向购房者募集资金。

这笔无息的、巨大的现金流,被迅速投入到下一块土地的竞拍中。

土地储备,成了衡量一家房企实力的核心指标,因为它代表了未来可以向银行抵押、向市场融资的“原材料”。

恒大在这场竞赛中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它的执行力强悍到令人生畏,标准化的产品线可以快速复制到全国任何一个三四线城市。

业内人士回忆,当年恒大所到之处,土地市场的锤声,几乎可以媲美一场交响乐。

而许家印,就是这场交响乐的指挥家。

他牢牢掌控着每一个细节,从成本控制到营销节点,一切都被置于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系统之下。

他精力充沛,据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工作。

这种近乎清教徒式的勤奋,与他日后极尽奢华的生活方式,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矛盾。

但这矛盾的背后,逻辑是统一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那部机器以更高的效率运转。

如果故事只到这里,恒大或许只是另一个规模巨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但“错误的信号”有一种更强大的魔力:它会诱使最成功的奔跑者,去尝试飞行。

这便是“不当投资”或“错误投资”。

当信贷的洪水淹没一切时,资本的流向便不再遵循理性的商业逻辑。

它不再去寻找那些最能满足消费者真实、迫切需求的领域,而是涌向那些最能体现企业家雄心、最能制造新闻效应、看起来最“性感”的赛道。

恒大的多元化,是“不当投资”的经典范本。

2010年,恒大收购广州足球俱乐部。

这被证明是一次天才的营销。

在之后几年,恒大足球队以前所未有的金元投入,横扫亚洲足坛。

每一次亚冠夺冠,都像一次核聚变,瞬间引爆全国的舆论。

恒大的品牌知名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许家印和马云在看台上的照片,定义了那个资本与体育结合的黄金时代。

然后是恒大冰泉。

一款矿泉水,动用了全集团最精锐的营销力量,广告铺天盖地。

结果,巨亏数十亿。

但这在当时看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一部每天有数百亿资金流进流出的庞大机器里,这点亏损,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蹭掉的一点油漆。

紧接着是恒大粮油、恒大农牧、恒大健康、恒大文旅……恒大的触角,伸向了几乎所有能想象到的领域。

2016年,“恒大地产”正式更名为“中国恒大集团”。

这个名称的变迁,是一个帝国版图扩张的宣言。

许家印甚至喊出了总资产3万亿的口号。

在那个亢奋的年代,没有人觉得这是吹牛,人们只是在好奇,他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这场由信贷扩张指挥的交响乐,在此时达到了华彩的顶点。

所有的乐器,都在用最大的音量,演奏着同一个激昂、雄壮的主题。

那些在周期正常时会被视为噪音的“不当投资”——比如足球队的巨额薪水,比如冰泉的营销费用——此刻,都被当成了最华丽的装饰音。

但交响乐有一个特点:它总会有最后一个音符。

在那之后,是必然的寂静。

对于那些最投入的聆听者,这种寂日志的到来,总是显得猝不及防。

*三)* *音乐停止的时刻*

** **

派对里最敏锐的人,不是那个跳舞最疯狂的,而是那个能最先听到音乐渐弱的人。

从2016年开始,一些变化在悄然发生。

政策的制定者们开始意识到,那场始于2009年的信贷甘霖,正在演变成一场可能冲毁堤坝的洪水。

房地产的价格,像脱缰的野马,拉大了社会的财富差距,也绑架了金融系统的安全。

“房住不炒”这一论断的提出,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转向。

但对于已经习惯了高速运转的巨型机器来说,减速甚至比加速更危险。

惯性,是物理世界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恒大这部机器,已经配置了最高速度的引擎和最庞大的车身,它需要持续不断的燃料输入,才能避免在巨大的自重下崩解。

真正的转折点,是2020年8月出台的“三条红线”政策。

这份文件,用一种近乎数学的、不容置喙的方式,为房地产企业的负债规模划定了上限。

它像一个冷静的工程师,走进了喧闹的派对现场,直接拉下了总电闸。

音乐,戛然而止。

对于恒大来说,这无异于釜底抽薪。

它的整个商业模式,都建立在可以无限循环的借贷之上。

当这个前提被抽掉,多米诺骨牌倒下的声音,开始清晰可闻。

最先出现裂缝的,是链条上最脆弱的一环。

2021年,恒大财富的产品出现兑付危机。

那些购买了这些高收益理财产品的投资者,很多是恒大的员工和他们的亲友。

他们曾经是帝国最忠诚的基石,此刻却成了第一批被洪水淹没的人。

他们的抗议和绝望,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帝国金碧辉煌的夜空,第一次让外界窥见了内部的溃烂。

紧接着,是供应商。

无数为恒大提供建材、承担工程的小企业,发现他们手中的商业票据无法兑现。

这些票据,曾被认为是和现金一样可靠的硬通货,现在变成了一张张废纸。

这些企业的倒闭,悄无声息,没有登上新闻头条,但它们是帝国崩塌时,最先碎裂的砖石。

恒大开始了一场艰苦的自救。

打折卖房,出售资产,引入战略投资者。

许家印甚至变卖了个人的豪宅和飞机,试图向外界展示他与公司共存亡的决心。

在公开场合,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反复强调“保交楼”是公司的头等大事,声称“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恒大财富的投资者不能一无所有”。

这些话语,在当时,给了很多人一丝希望。

人们期待着一个反转的故事,期待着一个“大到不能倒”的神话。

他们相信,船长会和他的船一起,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在另一条不为公众所见的平行时间线里,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正在上演。

四) 方舟的设计图

一个优秀的船长,在风暴来临前,会检查船体的每一个铆钉。

而一个更“聪明”的船长,会先给自己造好一艘最坚固的救生艇。

早在音乐停止的很久以前,方舟的设计图,就已经被绘制好了。

根据公开的法律文书和调查报道,我们可以拼接出这条时间线的轮廓。

从2009年上市到2020年,在恒大最风光、分红最慷慨的12年里,许家印家族通过分红等方式,累计获得了约478亿人民币的资金。

这些钱,并没有全部留在中国内地,而是通过一个精心设计的、多层次的离岸公司架构,流向了境外。

这个架构,是全球顶级富豪的标准配置,通常被称为“红筹架构”的变体:“BVI公司(英属维尔京群岛)—开曼公司—香港公司—内地公司”。

每一层都像一道防火门,利用不同司法管辖区的法律,层层隔离风险,并最大限度地规避监管和税收。

资金一旦进入这个迷宫,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难以追踪,更难以追索。

其中,最关键的一步,发生在2019年。

就在恒大销售额创下历史新高、帝国看似如日中天的时候,许家印设立了一个规模高达23亿美元的家族信托。

信托,是现代法律工具箱里最强大的发明之一。

它能将资产的所有权和受益权进行分离。

简单来说,许家印将一大笔钱(受益权)放进了这个由美国专业机构管理的“保险箱”里,而他自己,在法律上不再是这笔钱的“主人”(所有权)。

这意味着,即便他个人或他的公司在中国内地破产,债权人也几乎不可能动用这个保险箱里的钱。

它像一艘停泊在遥远、宁静港湾里的诺亚方舟,可以抵御任何来自本土的滔天洪水。

这个动作的信号意义,远比任何公开的豪言壮语都更清晰。

它说明,在帝国最鼎盛的时期,帝国的缔造者,就已经在为帝国可能的覆灭做准备了。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部由信贷驱动的机器,其内在的逻辑有多么脆弱;那场喧嚣的交响乐,距离最后一个音符有多么近。

他的公开表演,是为了稳住船上的乘客。

他的秘密行动,是为了确保自己和家人能第一个登上救生艇。

**五)**平行宇宙

当清算的时刻真正来临,两个平行宇宙的差异,便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

在一个宇宙里,是恒大惊人的负债:2.4万亿人民币。

这个数字,超过了很多中小国家的年度GDP。

是30万套未能交付的房屋,背后是30万个家庭焦虑的等待。

是恒大财富约300亿未能兑付的本息,是无数中小企业因此倒闭的连锁反应。

这个宇宙里,充满了眼泪、愤怒和破碎的希望。

而在另一个宇宙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2024年1月,当香港高等法院颁令恒大清盘时,一个细节被曝光:许家印的前妻丁玉梅,此前通过离岸公司,以近5亿港币的价格,连购伦敦泰晤士河畔的33套豪宅。

这笔交易,发生在恒大已经深陷危机之后。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即便后来香港法院冻结了丁玉梅等人的资产,她依然被允许每月支取两万英镑(约合19.4万人民币)的生活费。

这个数额,对于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来说,是一年的收入。

而对于一个背负着两万多亿债务的商业帝国的“前”女主人来说,这只是维持基本生活的“零花钱”。

所谓的“技术性离婚”,也在这个背景下被反复解读。

我们无法探究其背后的情感动机,但从财务效果上看,它无疑是一次精准的风险切割。

它试图在法律上,将家庭共同体的一部分,与那个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彻底剥离开来。

这些行动,共同构成了一幅冷酷的画面:当大厦将倾时,最顶层的人并没有在支撑梁柱,而是在冷静地、有条不紊地,将房间里最值钱的古董和油画,打包运往安全的地方。

他们从未相信过反转,也从未真正打算与这艘船共存亡。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这场信贷周期游戏里最清醒的玩家。

他们享受了繁荣期最丰厚的果实,也用最精巧的法律和金融工具,为自己规避了萧条期最惨痛的代价。

普通投资者和购房者的悲剧在于,他们误以为自己和船长在同一艘船上,命运与共。

但实际上,他们只是船票的购买者,而船长,拥有随时可以脱离的、私人的豪华救生艇。

当退潮的信号传来,船长早已悄然登舟,驶向了风平浪静的远方。

*六)**价值的蒸发*

** **

恒大的退市,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清算时刻的正式宣告。

“清算”,这个词在商业世界里,听起来冰冷而终极。

但在奥地利学派的理论框架下,它是一个经济体进行自我修复的、痛苦但必要的外科手术。

一场由信贷扩张导致的虚假繁荣,必然会在实体经济中留下了大量的“不当投资”——那些在理性市场环境下本不该存在的项目。

清算的过程,就是将这些错配的资源(土地、资本、人力)从这些失败的项目中解放出来,让它们能够重新流向能创造真实价值的地方。

这场手术的第一步,是对价值的重新评估。

在巅峰时期,恒大的市值接近4000亿港币,总资产号称超过两万亿人民币。

这些数字,构建了一个强大到令人炫目的帝国形象。

但在清算的冷光灯下,这些数字的真实成色,暴露无遗。

我们来看一组来自尸检报告的数据:清盘人收到的债权总额,约为3500亿港港币。

而清盘人能够直接掌控的实体资产,价值总额仅为270亿港币。

两者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

钱,到底去了哪里?

一部分,确实转化为了许家印家族的私人财富,通过那艘“方舟”驶向了海外。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更庞大的部分,则在那个名为“不当投资”的熔炉里,被彻底蒸发了。

想象一下,恒大用高杠杆借来的10个亿,在一个三线城市,以远超市场理性的价格,拍下了一块地。

这10个亿,在当时的资产负债表上,体现为价值10亿的“存货”。

然后,它再投入10个亿,盖起了一座宏伟的文旅城。

资产负债表上的数字,变成了20亿。

然而,在信贷退潮后,市场发现,这个三线城市根本没有足够的消费能力来支撑这座文旅城。

它无法产生预期的现金流,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运营负担。

如果现在要把它卖掉,可能连5个亿都卖不出去。

于是,那凭空多出来的15个亿,就这么消失了。

它没有进入任何人的口袋,它就在这个错误投资的过程中,蒸发在了空气里。

它转化为了过剩的钢筋水泥,转化为了空无一人的商业街,转化为了无法收回的银行贷款。

恒大两万多亿的负债,正是由无数个这样大大小小的“价值蒸发”事件构成的。

恒大足球的巨额投入,换来了品牌声誉,却没有换来可持续的商业回报。

恒大汽车烧掉了数百亿,至今没有实现规模化量产。

这些投资,在繁荣期被看作是帝国扩张的勋章,在清算期,则被识别为资产负债表上巨大的窟窿。

恒大股票的最终归零,就是市场对这场大规模价值蒸发的最终确认。

它告诉所有参与者,那座看起来宏伟的帝国,其基座早已被蛀空。

股东的权益,在天文数字般的债务面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七)**代价的分配

手术必然会带来疼痛,而疼痛,需要有人来承担。

清算的过程,也是一个代价分配的过程。

这个分配遵循着一条冷酷的法则:距离权力核心越远,信息越不透明,风险承受能力越弱的群体,承担的代价越大。

第一层,是股东。

他们的投资,随着公司的退市,基本化为乌有。

他们为帝国的扩张梦想,支付了最直接的财务代价。

第二层,是金融机构和海外债券持有人。

他们是恒大信贷机器的主要燃料提供方。

现在,他们需要为自己当初过于乐观的风险评估买单。

他们或许能拿回一部分本金,但这将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谈判过程。

第三层,是供应商和承包商。

他们是帝国庞大建设体系中的螺丝钉。

他们用自己的资金和劳动力,垫付了工程款,却只换来了一堆无法兑现的商业票据。

他们的破产,不会激起太大的浪花,但却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注脚。

第四层,是恒大财富的投资者。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基于对“恒大”这个金字招牌的信任,投入了自己的积蓄。

他们以为自己买的是稳健的理财产品,却没想到,自己成了帝国维系现金流的最后一道防线。

最底层,也是最庞大的一层,是那30万户购买了期房的普通家庭。

他们用几代人的积蓄,以及未来几十年的收入,购买了一份对“家”的承诺。

现在,这个承诺,被悬置在烂尾的工地上。

他们是这场游戏中,最无辜的参与者,却可能承受最沉重的代价。

而站在代价分配链顶端的,是那些早已登上“方舟”的人。

他们通过合法的、或者说在法律灰色地带的种种安排,将自己与这场灾难完美切割。

他们的生活品质,不会因为帝国的崩塌而有丝毫的下降。

这就是清算的全部真相。

它不仅是对资产的清算,也是对社会信任的清算。

它让人们看到,在同一个商业故事里,不同角色的命运,可以有云泥之别。

**八)**回响

恒大退市了。

香港中环的交易大厅里,少了一个曾经无比显赫的代码。

但这不代表故事已经结束。

它像一颗恒星的坍缩,虽然光芒熄灭,但它的引力,以及它在时空中留下的涟漪,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周期的故事。

奥派理论告诉我们,只要人为干预信贷、扭曲利率的机制存在,这种“繁荣-萧条”的周期就无法避免。

恒大,只是这个周期里,一个体量过于巨大、动作过于夸张、结局过于惨烈的样本。

在它身后,还有一长串名字:碧桂园、世茂、融创……它们都在经历着或即将经历着各自的清算时刻。

这个故事,也是一个关于范式转移的故事。

那个以“高负债、高周转”为核心的房地产发展范式,那个相信只要胆子大就能成功的草莽英雄时代,伴随着恒大的倒下,正式落幕。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它将更审慎,更敬畏规则,也可能……更平庸。

黄金时代结束了。

对于我们这些故事的旁观者来说,恒大的回响,最终指向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未来?

或许,答案就藏在这场周期的完整叙事里。

要保持清醒,当周围所有人都陷入集体迷狂时,要试着去听那音乐中微弱的不和谐音。

要理解风险,明白任何超额的收益背后,都必然隐藏着对等的、甚至不对等的风险。

要相信常识,而不是相信神话,无论是财富神话,还是“大到不能倒”的神话。

最重要的是,要看清自己在哪艘船上。

以及,船长是否为自己,单独准备了一艘救生艇。

在香港联交所的数据库里,中国恒大的历史记录,最终会变成一行褪色的、不再跳动的数字。

但在中国的商业史和社会史上,它将作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或者一个更深刻的问号,永远地留存下来。

提醒着后来者,所有命运的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而信贷的甘霖,在滋润万物的同时,也必然会催生出最疯狂的迷狂,以及,在宿醉之后,那漫长而寂静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