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博物馆事件,背后有什么?

这件事最近很火。

我也来当一回侦探,分析一下可能的结果。

坊间最为流行的一种猜想叙事是:指鹿为马,低价截留?

意思是,是不是专家看出来是真迹,故意说是假的,好留给后人或者自己人捡漏? 如果你回到事实本身,你会发现这个动机很难成立

第一,时间跨度不对。

1961年张葱玉、谢稚柳鉴定为“伪”,到1997年南博申请调剂处理,中间隔了整整36年。

第二次是1964年6月,王敦化、徐沄秋、许莘农三位专家再次鉴定,认为“仇英江南春图卷,假”

各位,如果是一个局,这布局的时间成本也太高了。张葱玉1963年就去世了,他怎么可能为了30多年后的一笔交易去撒谎?

第二,声誉成本不对。

那一代鉴定大家,视名声如性命。

在那个没有商品经济、大家拿死工资的年代,他在学术上撒谎,除了毁掉自己的一世英名,换不来任何实际利益。

因为当时可不能倒卖文物、也没有文物拍卖会,难道这些专家们能联合起来预知将来的改革开放、市场经济?

所以,这五个专家层面的“变卖动机”,很难成立。

有人说,还有嫌疑人,就是1997年的博物馆经办人

**我们来看那个成交价:**6800元

那是2001年的6800元。虽然不算少(当时普通人工资可能就一千左右),但对于能够操盘“馆藏文物处理”这个级别的人来说,为了6800元去冒“倒卖国有资产”的杀头风险,性价比太低了。

更重要的是,这笔交易是有“发票”的,是有“红头文件”批复的。

原江苏省文化厅1997年4月21日批复同意,1997年5月8日移交,然后在四年后,2001年才开票销售。

97年就移交了,2001年才销售掉,这也不符合一般的动机。

如果是有意为之,不应该移交后很快就销售掉吗?为什么要过四年后才卖掉?

更何况,六十年代的专家如何与九十年代的博物馆负责人勾结起来呢?这很难成立。

没有六十年代的两批专家的鉴定为假,就不可能有九十年代末的清理库存。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两批专家鉴定为假,但这个馆的负责人却鉴定为真,于是想办法把他卖出去,但这种可能性也太小了吧。

更重要的是,这些画到底是真是假,到现在是没有任何证据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拍卖会上拍出高价的画,是不是南京博物馆里清退的画。至少当下是没有任何证据的。

我倒是觉得真正有意义的,倒是去理解一下当年庞家捐画的情境。

1959年,是庞莱臣的孙子庞增和,带着一家老小,把137件“虚斋旧藏”捐给南京博物院的时刻。

你要理解这个行为,首先得理解庞莱臣是谁。

庞莱臣,号虚斋,那是晚清民国收藏界的“半壁江山”。他的藏品,质量之高、数量之多,在这块土地上那是数一数二的。故宫、上博、南博,现在的镇馆之宝里,很多都盖着“虚斋”的印章。

但是,到了1959年,庞家的处境是什么?

各位,那是1959年。

我们通常认为“公私合营”是1956年的事,那为什么到了1959年还有所谓的“上交财产”?

这就涉及到了当时企业家群体的“两步走”生存逻辑: 第一步(1956年):交出“生产资料”(工厂、机器、店面); 第二步(1958-1959年):交出“生活资料”与“忠诚”(古董、黄金、定息、甚至是‘心’)。

1959年前后,正处于第二步的高潮期,这在当时有一个专门的政治名词,叫“交心运动”。

我给你举几个具体的例子,你就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体感温度了。

荣毅仁可是当时中国民族工商业的标杆,坊间称为“红色资本家”。

1956年,荣毅仁带头把荣家的商业帝国(申新纺织等)实行公私合营。

这就是交“厂子”。

1958-1959年,这个阶段发生了什么?

熟悉历史的人知道,当时正在搞“大跃进”。

荣毅仁不仅在政治上积极表态,还在经济上做出了更进一步的举动,什么举动呢?放弃公私合营的利益。

当时虽然工厂合营了,但国家承诺给资本家5%的“定息”(年息)。

对于荣家这种大户来说,这笔钱可不是小数字。

但在1958年-1959年的激进氛围中,拿这笔“剥削收入”那可是非常烫手的。

荣毅仁在这个时期,多次购买国家公债,或者以各种形式支持国家建设。

虽然他没有像一些小资本家那样被逼得直接放弃定息(国家政策名义上还是保护定息的),但他在那个时期的核心动作当然可以理解为是“政治投名状”。

因为,他要证明自己已经从“剥削者”彻底变成了“劳动者”。

《大宅门》白景琦的原型,是北京同仁堂的乐松生。

1956年,乐松生代表北京工商界,登上天安门城楼,庆祝公私合营完成。那一刻是他的“高光时刻”。

1959年前后, 乐松生当时是北京市副市长。

在“大跃进”的背景下,即使他是副市长了,他不仅要把同仁堂的技术、秘方完全贡献给国家,还要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带头表态。

在那个“拔白旗、插红旗”的年代,哪怕乐家这样拥有深厚底蕴的家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资产阶级情调”,往往会主动通过捐献文物、购买公债来“赎买”政治安全感。

虽然乐家的悲剧结局主要发生在1966年文革开始后,但在1959年,他们已经处于一种“倾其所有,以求自保”的紧绷状态中。

早在1956年,收藏家们主动上交文物这就已经成为了顶级收藏家的某种“共识”。最著名的就是“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

1956年, 张伯驹将自己卖掉豪宅换来的、号称“天下第一帖”的西晋陆机《平复帖》,无偿捐献给了国家(故宫)。

到了1958、1959年,随着反右斗争的深入,像张伯驹、庞莱臣家族这样的“旧贵族”,面临的压力比普通商人更大。因为他们手里不仅有钱,还有被视为“封建糟粕”或“士大夫情趣”的古董。

在当时的人看来,留在手里是雷,交给国家是功。** **

所以,这时候的捐,还是一种“清空”。 清空自己身上的旧时代印记,以此获得进入新时代的门票。

当时的报纸上经常刊登这样的新闻:

某某资本家,敲着锣打着鼓,排着队去银行或者相关部门,主动放弃“定息”

某某工商业者的家属,把压箱底的金银首饰、美元存单、古玩字画,全部捐献给国家。

在那种狂热的集体氛围下,如果你家里还藏着上百幅明清古画而不拿出来,会有什么感觉?

你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被孤立的恐惧”。

邻居都捐了,同行都交了,你留着想干什么?想什么呢?

这是非常普遍的行动,且带有半强迫的性质。

这解释了庞增和先生1959年行为的合理性必然性

庞增和先生捐赠这批画,他的动机是什么?

你说他是为了爱国,目的我们不能乱猜测,有这可能,因为这也是那个时代最政治正确的语言。

但如果我们把人性看得更深一点,多站在这个人的处境想一想,这应该在当时也是一种“生存策略”。

客观地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个人是也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去保护这些脆弱的纸张和绢帛的。

随后到来的政治风浪,搞不好会让这些古董烟消云散。

设身处地的站在庞家人的角度想,当时把它们交给国家,交给博物馆,一方面是换取政治上的安全感,另一方面,或许也是这位收藏家后代内心最朴素的愿望——“希望这些宝贝能活下去”。

那么,庞家人今天的诉讼,在媒体上的各种诉求,是真的在意这几幅被判定为假的画吗?

我猜测啊,或许啊,他们的内心深度更希望,把当年他们老爷子捐赠的画,全部收回来吧。

诉讼、或媒体控诉,或许只是庞家后代们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怨恨和不满。

但作为中国这段历史中的人们,我们也许也可以直面一下当年那种情势下的“捐赠”。

认真地问一句,这是不是真的是事实意义上的捐赠呢?

唉,过去这么多年了,痛或悔,也只能埋进心底吧,难以找出一个具体的解。

但社会呢,要不要给他们一个解?或是一个对当年情势的纠正机制呢?

在我看来,这个事也许不是一个刑事问题,一个舆论问题,或许是我们迟早要面对的一个历史伦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