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政治与现代政治的分野

美帝大选白热化,高潮事件一个接一个。据说有的地方甚至有人要收回选票重新选。很多人认为是拜登儿子录像导致的蝴蝶效应。我认为不是,老美才不关心人家的私生活呢!蝴蝶应该是巴黎的斩首事件——恐惧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潜意识。用恐惧扇动的蝴蝶翅膀,将来很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真的改写人类历史进程。

不过往好的方面想,瞎BB咱们新疆等地的白左们,恐怕会消停一些吧!不扯白了,我们今天聊下传统政治与现代政治的分野,希望能拓宽大家思路。

一、变态继位

上期谈到奥斯曼帝国时,就想说下他们的君王继位制——变态得一比。

奥斯曼帝国也是以军事立国的。我们谈过:凡是以军事立国的,都是集权制。因为打仗必须集权,一切行动听指挥。当把军事建制平移到国家管理时,就自然形成集权制管理——古往今来,所有国家最早的立国方式,都是如此。

其中,奥斯曼帝国的集权制,可以算一个高峰。有两点特别牛逼:

1,政教合一,使统治者的控制力,从思想到人身,无处不在。相比而言,儒家思想的洗脑就弱爆了,商君同志想出愚民弱民的昏招,不仅没有让王朝平稳传承下去,反而剪断了华夏文明智慧的翅膀,使我们原地打转,从先进变成了落后。

反观奥斯曼帝国,妥妥的传了600多年。国祚远长于我们牛逼的汉唐——东西汉加起来,撑死了400多年;大唐不到300年。

2、始终保持军事战斗状态。我们以前也说过,军事建制是个简单模型,以“打劫”为目标,在正态分布中处于奇点位置,注定无法适应和平、复杂的社会。也就是说,当社会一旦进入和平建设期,军事建制就需要改变。如果还用军事建制管理国家,那么“打劫”的基因会导致腐败(没有外人打劫了,自己打劫自己),简单模型会压制创造力,奇点位置会导致不稳定,社会最终走向崩溃。

但奥斯曼是个奇葩,它用始终保持军事侵略,来解决上述问题。所以奥斯曼帝国的侵略与扩张,是政治基因决定的。一旦侵略停止,就吼不住,必然衰败下去。

君主集权的中心大戏,是继位问题。奥斯曼搞得超级变态。他们的君王叫苏丹,跟咱们的皇帝有一比,也是三宫六院,无数嫔妃加太监。当然,就有无数儿子。

最开始100年左右,苏丹继位还算正常:老苏丹把各个儿子外派,到各地锻炼,到不行时,再召回儿子——谁先到达都城,得到大家拥戴,谁就是下一任苏丹。

可以想象,外派比较近的占便宜;各个儿子都在都城有眼线,遇到情况有异,马上800里加急快递……尽管如此,谁先谁后还是一个扯不清的事,基本上都要打一架才出来新苏丹。

这样的好处是:优胜劣汰,胜者为王,接班人水平比较有保证。

后来,穆罕默德一世(1413–1421)在争夺苏丹的内战中,开启了杀害自己兄弟的先例。他自己有两个儿子,不想他们自相残杀,就把土地分成两块,给大儿子穆拉德鲁米利亚,给小儿子穆斯塔法安纳托利亚……但他死后,大臣们立即招大儿子回首都继位,成为穆拉德二世( 1421–1451);他弟弟当然不服,也自称苏丹,于是兄弟俩又开战。弟弟战败后被处死。

穆拉德二世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继位后就是著名的穆罕默德二世,攻占拜占廷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就是他;小儿子还是个襁褓中男婴,连名字都没有取——但穆罕默德二世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处死这个婴儿弟弟。为了说明自己行为的正当性,他宣布了一条法律:我的任何一个儿子,由上帝选为苏丹,他为了更好的世界秩序而杀死他的兄弟们,都是恰当的——就是说当上苏丹的,可以随便杀自己的兄弟。这条法律记载在《穆罕默德二世的法律书》中。后世称Fratricide习惯法。

穆罕默德二世踏入君士坦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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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杀戒一开,就收不住了。1481年5月,穆罕默德二世的长子巴耶济德急于登位,暗中买通了御医,毒死了他……到巴耶济德自己老病快死时,其幼子塞利姆带兵进入首都,迫使老父亲退位。随后处决了父亲的所有孙子,即他所有侄儿。接着,通过内战,他打败并处死了哥哥考尔库德以及艾哈迈德;不但处死他们及他们的儿子,甚至还处死了他们的孙子和女婿。

塞利姆老了以后,选中了儿子苏莱曼接班,居然为此处死了自己的其他亲生儿子——我们中国人说,虎毒不食子。这个苏丹对自己够狠!

又传两代,到穆拉德三世,超级好色,娶了40多个妻妾,生了无数儿子和女儿。导致他儿子穆罕默德三世继位时,杀都杀不过来,据说处死了19个兄弟和20个我妹。成为杀死兄弟我妹最多的一位苏丹。

为了苏丹位的安全,他也够狠,甚至把自己已经成年的大儿子给宰了……这给他幼年的儿子艾哈迈德及弟弟留下了超大的阴影面积。小弟弟直接疯了。所以老二艾哈迈德继位后,顶住压力,拒绝再杀死自己的疯弟弟。而是把他囚禁起来。

从这以后,苏丹从残酷的Fratricide制,变成了囚禁制。即苏丹把自己的兄弟和儿子们幽在深宫中,当备胎。当苏丹逝世后,由备胎中最年长的男子继承王位——看上去温和有序多了。不过,考虑到苏丹位的安全,备胎们是不允许碰女人的。

琢磨一下,长期被囚禁的人,智力、性格都会受到严重摧残……放出来时,变态的几率很大。所以后世的苏丹穆斯塔法一世完全是个疯子, 苏莱曼二世继位时已被幽禁了45年,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怎么懂得治理国家?还要忙着跟美女睡觉生儿子……

所以我们一直说,帝国的通病就是自己搞自己。

二、苏丹式政治

俗语曰,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奥斯曼帝国苏丹,杀自己孩子都可以杀得这么惊风霍闪,那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所以当年他们一路扩张,所向披摩,人见人怕……等他们搞囚禁制,终于把自己搞软,整个帝国也就不行了。

这个不行了的帝国,在周围强敌环绕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传承好几百年,内部也没大乱,这就值得研究了。

马克斯韦伯在《经济与社会》巨著中,把“苏丹式政治”视为世袭家长专制政权的一种极端类型,在这种政体下,当权者随心所欲,完全可以乱来。他认为,根源是:这类政权的统治特征,是把国家当作家族私产,政教合一,又使他们把国家私产化说成是天的意志——即,君权完全不受制约。

耶鲁大学政治学教授林兹发展了这个概念,认为这种任意使用权力的、退化了的家长制政治结构,是腐败的根源。有几个特点:

1、权力私产化。掌权者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强人”,以自己喜好和认知进行国家治理。国库与当权者的私人财产几乎没有分界。

2、权力行使的无规则性。任意、任性、不受制度与规则约束。大BOSS个人意志就是法律。统治者的个人决定,经常破坏官僚制度内部运行及程序规则。

3、缺乏明晰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理念,执政者权力合法性不许讨论和置喙。就像“苏丹”们认为,他们就是天命所归,理所当然的统治者。

4、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任人唯亲的关系网。在苏丹式政权里,家族成员掌握着重要部门,权力继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世袭模型。统治者与官员之间、各级官员之间,都会形成以私人效忠为基础的关系网,相互庇护、裙带、任人唯亲。腐败是标配。

5、由于缺乏对规律的尊重,经济决策随意,没长期规划和耐性,国家治理及各种政策不科学、非理性,会本能地以“掠夺”为主。家长专制式的干预,又会导致信息扭曲,做出错误的决策。

结论是:这类国家会陷入不死不活的经济长期停滞状态,科技、进步无从谈起……遇到外来强悍对手,很容易崩溃。

这个说法,虽然解释了奥斯曼政治的大部分现象,但是如果结合其他东方君权制看,就会发现疑问。比如我们封建时代多少辉煌的王朝、皇帝比他们英明神武多了,为什么最多300年国祚?

奥斯曼后期的300年,因为囚禁制,基本上不是傻逼就是二逼在位。思维正常一点的、不那么变态的苏丹都很少,政权主要是各个朝臣在把持,帝国内部居然没啥农民起义。如果不是遇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外敌来了,说不定还能不死不活撑下去。

为什么他们白痴苏丹,会比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国运还好?就因为他们政教合一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这就是我们今天想研究的问题。

拿我们封建王朝中,皇帝失误率最少的大清来比较一下:

大清是所有王朝中最接近苏丹式政治的朝代。不同的是,大清明显智商高于奥斯曼,他们很好地解决了皇帝继位问题。每一届皇帝都是“选贤”选出来的,没有一个傻逼。以前朝代发生的荒唐事,比如什么指鹿为马啊,太监擅权啊,在大清统统都没有。

但是,在鸦片战争中,我们照样看到了这么奇葩的事:前线输得一塌糊涂,裤头都打没了,但是送到皇帝案头的,却是清军“节节胜利”的报告。所以道光皇帝后来特别想不通:为什么前面一直在胜利,后面突然就输了呢?

要知道,军事是一个国家最硬的底线——就是说,其他事务撒谎还可以容忍,但军事是不能撒谎的。

但是奇葩大清,连军事问题都在层层骗,全体官僚以骗皇帝为己任。而且骗得理直气壮、荡气回肠。

为什么呢?按照集权理论、大清律法,这绝对是不允许的啊!但是在实际中,却实实在在的发生着。

这说明什么?说明理论跟实际是脱节的。帝国运行,其实跟皇帝没啥关系。皇帝看似集权,其实权力,根本不在皇帝手上。所以奥斯曼的白痴皇帝,因为啥都不管,反而比英明神武的皇帝,国祚长一些。

再说白点,集权制在理论上成立,但实际运行,是另一套状况。

三、结构与分权

以前由于研究工具的不足,人类看待权力运行都很迷惑,所以想出了“集权制”、“民主制”等眼花缭乱的词汇。后来,结构主义兴起,让我们发现,权力是个结构。但是结构的运行仍然是个复杂的问题。

上干货:结构权力无法属于个人,权力分散在结构的各个环节中。

也就是说,分权是权力结构的特性,集权是幻象。理论上,集权制的所有权力归属皇帝,但是在现实中,无法实现。

原因很简单,邓巴数规律限制。

一个人的脑力有限,最多能管理150人的关系——这就是邓巴数规律。皇帝也是人,他最多能管好150人——想想皇帝同志,后宫嫔妃都不止150人,还不说太监和宫女。朝堂上,大臣也不止150人,他能管好吗?朝堂之外,无数郡县,多少人?怎么有精力管好?

所以集权制的要求,皇帝必须是神。神才能突破邓巴数限制,一个人管理无限的人。

如果由人来搞集权制,那范围最好控制在150人,才能管理得妥贴。如果超过150人,就必须分权——把权力分给管理层,或者说官僚阶层——就连搞个企业,人数多了都要分权管理,何况一个国家。

企业分权的模型就是企业治理;国家分权的模型,就是政治结构。

可惜,集权的幻象很诱人,做皇帝的都不愿意分权。他们也不懂,只要你使用权力结构工具,就已经分权了——越是复杂的社会,分工越多,分权越细越专业。喜不喜欢,高不高兴,都会自动分权——我们可以把这种分权视为“被动型”分权。

特点是:分成什么样子,哪里大,哪里小,无法预料。实际操作中就看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博弈——历史上经常听到某人“抓权”的说法,如果权力在皇帝手里,怎么抓?只有权力呈博弈状态,才可能抓权,谁抓得多,谁就权力大……由于博弈总是变化的,所以权力运行会呈现“不明晰”的状态。

这种不明晰最坏时,就可能导致强权人物的出现。比如秦二世时的赵高。始皇帝以为把权力交给二世了,但是因为“被动、不明晰”分权,在实际中,很容易就被赵高同志搞到手里了。

赵高同志玩的“指鹿为马”游戏,就是跟二世的权力博弈。以此考验臣子们对权力的判断:你要判断权力在二世手里,你就站马队;你要判断在赵高手里,你就站鹿队。

这样,传统政治和现代政治的区别就出来了:传统政治一般是理论上的集权制幻象,实际运行属于“被动分权”、导致权力分配不明晰,全靠运行中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博弈来分配;现代政治就是主动分权,将分权规则明晰划分,各司其职,在规则下运行权力。

需要说明的是,任何分权都涉及制衡。传统政治全靠皇帝一个人琢磨。有些皇帝敏感,突然发现权力不在手上时,会本能地恐慌而瞎折腾。比如大明王室,害怕官僚系统权力过大,就建立了锦衣卫去搞监督制衡;后来怕锦衣卫权力过大,又建立了东厂制衡;后来还有西厂……但是,不管建多少奇怪的特务机构,皇帝还是发现权力掌控不了,有太多风险。想集权起来又发现集不了……崇祯就想当个英明神武的皇帝,想把权力真的集中在手里,结果发现,帝国运行根本不按照他的想法来,最后他只能乱杀人。

杀人代表了崇祯对权力失控的紧张。但是怎么杀,帝国都理不顺——从我们今天看,很简单,分权是被动无序状态,皇帝不了解每个环节权力运行逻辑和博弈状态,是无法理顺的;他一个人更不可能制衡整个官僚系统,而有效的制衡系统在“无序”状态下也没法建立。何况,崇祯还没这些知识和认知。

比较下现代政治就清晰了:现代政治是明确的“分权与制衡”系统,分权放在明面上,所以制衡也放在明面上,大家都可以讨论哪里制衡有问题,就加强哪里——由于规则明晰、监督者众多,所以比较容易解决制衡问题。

四、背锅

总结下:国家管理,由于邓巴数等限制,管理者少,被管理者多,一定是分权运行的。区别在于主动分权还是被动分权。

主动分权是一种有序分权,清晰的划分各项权力的边界和程序;被动分权由于权力边界不明晰,需要个体博弈,往往导致混乱和无序。

也就是说,传统政治所谓的集权制,是个理论模型。主要是让皇帝感觉良好。

但在实际运行中,真正的权力早分出去了。大概两种分法:1、博弈能力越强的,权力越大,比如奥斯曼帝国那些取胜的王子们;2、越下层的,实际权力越大,比如乡村。因为乡村治理最符合邓巴数限制,不超过150人的家庭……能完美的把集权理论应用到实践中。

很多国家是这两种分法的混合。

我们由此来观察社会及历史,就会发现如下现象很普遍:

1、下层作恶,上面背黑锅。每个作恶的下层都会说:上面的意思,上面有人。其实,除了极个别是上面的意思,大部分都是下面的意思。任何个人能体验到的权力之压力,都来自基层。

2、最大的背锅侠一定是皇帝,所以过一段时间皇家就要承担一次改朝换代的风险。更多时候,皇帝躲在皇宫,就是个摆设,政令很难从皇宫出来,落实到基层——或者说,基层可以根据自己需要,去解读政令。

3、由于只对上负责,县官不如现管。所以搞定现管,就可以作恶。导致权力结构中,处处可以做手脚,行骗和腐败也成为必然。

4、没有制衡力量。因为理论上的制衡,是皇帝。皇帝精力根本管不过来,所以不可能有真正的制衡。皇帝是老板,大家都是打工仔,干嘛互相过不去?联合起来骗老板才是正经。明末清末,这点最明显。

5、在权力运行正常时,皇帝只有一项真正的权力:随便杀人的权力。权力运行不正常时,皇帝经常被杀。数数古今中外历史上,多少死于非命的皇帝。看看宫斗剧就知道,皇子之类,更是经常被灭——奥斯曼皇室不过是明杀,没遮羞布。

6、矛盾主要在乡村或者基层,因为基层握有真正的权力,容易膨胀和失控。经常基层一件小事,就把农民起义之类的暴力行动惹起来了。

由于各个国家、各个朝代,民族性不一样,历史不一样,管理风格和气质不一样,在上述普遍现象下还有其特殊性。我们后面涉及的历史时评,将试着把这个““主动被动、有序无序”分权的概念引入,以便进一步分解政治运行的奥秘。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展开。

五、画蛇添足

有段时间,一帮大V致力于推荐青少年读政治书,比如《巨灵论》之类的,我很少推荐,更愿意大家去读真实的历史。

原因很简单,我认为,以前的人们研究政治和权力时,工具不够,所以造出了一大批眼花缭乱的词汇,比如集权、民主、自然法……貌似在解释这个社会,其实根本不够用。青少年去乱看,反而会看混乱的。

20世纪以后,理论工具大发展,很多工具一跨界,稍微一琢磨,就能呈现丰富的观察社会的视角:比如结构主义,移到政治研究上,权力结构图一下就画出来了;比如心理学,政治人物心理问题等等——我今天谈的就是邓巴数对管理的限制,移到国家管理,难道不是一样的限制吗?所以我们有理由质疑集权制,真的“集得起来”吗?而一质疑,确实发现好多以前无法解释的乱相,变得清楚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翻译没跟上的原因,让我奇怪的是,在工具如此丰富的情况下,政治研究反而滞后了。很多人一说政治,还是百年前的名词:民主、集权、利维坦……所以我这种搞娱乐的,只好在这里抛砖引玉:提出“集权制”只在理论上,实际运行中不存在,不过是“被迫、无序”分权而已。现代政治和传统政治的分野就在“主动有序”分权上。

需要说明的是,我还没有看到类似的论述——假如真没有,那又是我原创,先把鼻祖的位置占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