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跳楼,理解企业家在市场中的角色
企业家跳楼,是一个历史事件。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是“理解”。
最近好几个企业家跳楼,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可能是生意失败、遭受权力部门的压力、债务缠身、抑郁症,等等,也可能是各种因素叠加。什么原因是直接因果,各种因素到底哪一个才是主导因素,因素中哪一个占多大权重,这是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比例的。我们只能通过历史的理解的方法。
经济学可以建立起客观而准确的因果关系。例如边际效用规律:每减少一个单位的同质财货,必然放弃的是最不重要的满足;再如“货币数量论”(的正确部分):货币需求不变,增加货币供应量,必然降低货币购买力,导致物价上涨。我们可以借助经济学原理,采用想象建构的办法,通过“抽离性假设”,准确判断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因果联系。
但历史事件不行。因为历史事件是独特的。事件,总是复杂因素的因果,总有无法再往前追溯的基点,它就是“个性”。既然是个性,那就千人千面,只能进行个性化的理解。正如“凯撒为何跨越卢比孔河?因为他是凯撒。”
但这并不是说,你可以胡乱地理解。历史并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比方说经济危机,每一次经济危机,都不一样,都是复杂因素的结果,但是你不能说,这是人的动物精神,更不能说这是太阳黑子运动造成的(这并不是夸张式地开玩笑,而是真有这样的归因)。比方说美国在19世纪经济突飞猛进,但是同时实行贸易保护,你不能说,贸易保护促进了美国经济进步。实际上是因为当时的贸易量、以及贸易管控手段跟今日不可同日而语,而且重要的是,当时美国国内采取了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抵消了贸易管制的不良影响。
中国也一样,理解经济进步的原因至关重要。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繁荣,到底是自由市场的结果,还是有为政府的结果?若是脱离经济理论胡乱归因,将导致严重的后果。因为如何理解历史,将决定我们如何面对未来。而且这并不是一个“折中”的问题——“既有自由市场的因素,也有有为政府的因素,你们不要走极端”——因为这是一个逻辑问题,你不可能说A是非A,你不可能说一辆汽车挂D档和R档,都能让它前进。
所以历史地理解,必须以正确的经济理论为基础。理论在逻辑和时序上都先于历史。没有理论,历史就是一堆乱麻;没有正确的理论,历史就变成了帝王家谱,而没有了真实的人的行动。例如通过现代自然科学研究发现:光绪皇帝死于砒霜中毒。那么史书中记载的其他死因,就必须被认定为错误而改写。而经济学在历史理解中的作用,比自然科学更加基础。因为经济学是人的行动逻辑的科学,不理解人的行动逻辑,又如何去阐述由人所创造的历史?
由此可见,历史学家的武器库中,如果没有经济学这一终极武器,就根本不可能撰写出正确的历史,这时候他就不是历史学家,而是用自己的立场去阐释历史的情绪宣泄,更有可能是替强权背书的宣传家和肉喇叭。
说这么多,意思是,每一个企业家跳楼,都有他的个性化原因,并不能武断地归因为某一个因素,例如我们搞经济学的,假如直接说,这都是因为经济下行引起的,管制干预造成的,这并不客观,偏离了历史理解的方法。
同样的,这也并不是说不能对某一类事件进行一个大致类似的归因。例如社会主义改造中的“公私合营”,“资本家”们就有纷纷跳楼的、舍家外逃的,我们当然可以将私有财产被侵犯,作为理解这一问题的主因,而不能说,这些企业家都有神经病。
我们还可以从企业家跳楼事件中,管中窥豹地理解企业家在市场经济中的角色。
1、企业家是拿出自己的财产冒险,对企业生产进行决策,对企业盈亏承担终极责任的人。
经济学中的企业家,与作为一种理念类型的企业家,不是一回事。经济学中的企业家,是功能意义上的,他们作为市场的发起人和促进者而存在,发挥着调整经济的至关重要功能作用。凡是发挥这一功能的人,都可以称作经济学意义上的企业家,它不是指某个特定群体,也不是历史研究中的企业家个人。
企业家,必定是“资本家-企业家”,也就是拿出财产冒险,主动拥抱未来的不确定性做出判断,组织生产的人。当他判断对了,那就盈利,错了就亏损,甚至倾家荡产。
企业家是“独裁者”,因为财产是他的,他要承担责任,所以必然“独裁”。就像你的财产,你也“独裁”地说了算一样。企业家往往不走寻常路,在外人认为不可为的情况下偏偏要有为,面对转瞬即逝的市场,变幻莫测的消费者需求,他需要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力排众议做出决策。所以企业家往往被人们认为是疯子,饱受非议,只有成功地服务消费者了,赚钱了,这种非议才能稍微消停。
所以,企业家的决策行为,是一种个性艺术,或者我们可以说是一种对市场的独特洞察力,没有规律可循。也因此,企业家是培训不出来的,因为企业家才不鸟学校教育那种循规蹈矩和保守主义。企业家的经营决策,不是经济学家和任何人指导出来的。
这其中最根本的在于财产权。企业,是企业家的财产,这是企业家最本质的特征,如果抽离了财产权,决策、盈亏、都没法讨论。
如果他不是拿着自己的财产冒险,不对企业做出终极决策,并对企业盈亏承担终极责任,那么他就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企业家,而是经理人,或者傀儡。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国企老总的身份特征。他们不是企业家,因为他们的决策依据来自上级,而不是消费者的需求;他们的决策不是艺术,而是本质上属于服从命令的机器;他们不用为企业盈亏承担责任。国企老总也有跳楼的,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国企亏损了,而必然是其他原因。
因企业亏损、破产而跳楼的企业家,最大程度地表现出了市场企业家的特征,那就是:搭上了身家性命。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判断,那你就看在市场中,从单一因素即盈亏角度,亏损破产了的企业,谁去跳楼了,谁就是企业家。因为不是企业家的人,不用因此而跳楼。
2、债权人永远是企业家。
专门搞投资的人,例如巴菲特和查理·芒格,是绝对的企业家,并不是反社会分子说的“游手好闲、坐享其成的资本家”。
因为他们判断经济走势,拿出自己的财产冒险,做出投资决策,并承担盈亏责任。他们通过投资与不投资,决定了一家企业的扩张还是萎缩。这个投资与不投资的最终依据,是看其能否在未来满足消费者的需求。
所以,资本家通过投资行动,将资源调配到了满足消费者需求的领域中,从那些他们认为不能满足消费者需求的领域中撤出资源,由此实现了资源的优化配置。资本家是满足消费者需求、改善民众生活的英雄,因为没有消费者的金钱支持,资本不可能实现扩张。资本不可能游手好闲地自动扩张,资本扩张的背后,总是资本家-企业家的远见卓识。
他们相当于把钱借给一个被他们看好的企业,让其去满足消费者需求,同时给自己赚钱。
债权人不论何时,都是企业家,不论他当初和债务人如何约定,都改变不了这一性质。因为债权人借出的钱,要承担无法偿还,即亏损的风险。
有的企业家跳楼,就是因为债务缠身,被债主逼债。当企业破产、当他跳楼,债务就无法偿还了,债权人必然会因为他的行为遭受损失。从这一点,可以明显地看出债权人的企业家本质。
打击债权人、偏向债务人的种种人为立法,实际上就是在打击企业家精神,打击投资,进而降低全社会福利水平。
那么,拿着银行信贷资金做生意的人,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企业家。因为,银行是债权人,这时候要承担终极责任。银行放贷,总是有条件的,如果再叠加政策性贷款和补贴性信贷,那么就更加证明这时候的那个企业家他不是真正的企业家,因为,拿人家的钱,人家指定用途,有各种限制,这就直接决定了企业生产的方向,你得听令于银行,那么你就不是企业家,只是银行的傀儡。
在部分准备金银行体系下,银行是一个“恶债主”,因为它的钱都是凭空敲一串数字出来的,并没有真实的储备支撑。也就是说,它凭空搞了一些假钞,然后借给你,让你听他的,继而赚你的利息。所以,部准银行、不兑现纸币体系下,通过信贷扩张,在坎蒂隆效应下有剥削人的、有被剥削的,但是不论是谁,都在给银行打工。
3、企业家与劳动者的关系。
劳动的最终产品,不论是否卖出——意味着企业盈利还是亏损——企业家都已经以货币工资形式提前支付给了劳动者。劳动者通过受雇于企业家,将生产能否实现销售的风险,完美地转嫁给了企业家。
由此,企业家去跳楼,劳动者不用去跳楼。
企业家相对于劳动者,是时间偏好低的人,他们积累储蓄,投资未来,更加看重长远的更大满足,而劳动者则更加注重当下。
企业家相当于把钱借给劳动者的放款人,提前预付收入给劳动者,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他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如果没有企业家,劳动者则必须自己去生产,组织生产的前提是要有资本,而生产需要时间,在生产期间劳动者是没有收入的,必须消耗资本,同时时间的流变总是会发生不确定性,消费者可能将来并不买单。那么,劳动者就可能因储蓄不足而饿死,未来无法实现销售而倾家荡产,到这个时候,跳楼的就是劳动者。
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资本,也没有很大的企业家才能,更没有承受压力和亏损的能力,所以绝大多数人都适合当个雇员,而不是企业家。所以,我们要珍惜企业家。没有他们,劳动者就处境堪忧。
自由市场上没有剥削。正因为生产都是时间经过的行为,未来财货的价值高于现在财货,企业家提前预付劳动者工资,必然要进行折现,他们赚取的是正常的市场利率。非均衡的市场状态下,他们赚取了利润,利润是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是对他调整经济、满足消费者需求的正常回报,利润总是会趋向于消失。劳动者的工资率,取决于他的边际生产力,他能生产多少边际价值产品,经过时间的折现后,就是他的工资。
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资本家剥削别人试试看,自由市场鼓励任何人成为企业家。制约一个人成为企业家的,正是他高企的时间偏好,以及缺乏未来的判断力。
4、资本和消费——哪一个才是工资的来源?
资本投资的最终目的是未来的消费。从这个意义讲,消费是必要的先决条件,没有它就不会有资本。消费偏好,消费者的需求和评值,决定了消费品的价格,也决定了资本投入到哪个方向和领域,将要素从一个生产线转移到另一个生产线。
这似乎有点以消费为导向的凯恩斯主义,“一个人的支出,是另一个人的收入”。
但其内涵是完全不同的。这只是在说消费决定了生产的方向和资源的配置,即市场民主、消费者主权,而并不是在说要素收入的来源问题。
消费本身并不提供任何东西。消费只减少财富,减少收入。任何消费,都必须有储蓄和投资。如果完全没有生产过程和资本结构的话,只能得到极少的消费——或许只能直接像鲁滨逊一样摘野果吃。
对于直接生产消费财货的劳动或者土地,的确,不需要资本支付给他们收入,它们是消费直接支付的。这对鲁滨逊是成立的。对于财货生产的最后阶段——即直接生产消费者的低阶生产阶段,这也是成立的。因为消费品从消费者的评值中直接获得了价值,没有经过时间的折现。
但是对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复杂阶段,它就无法成立。因为所有参与生产的要素,都从消费品的价值中获得了价值——由其对生产消费品的贡献,即边际生产力决定。那么,这个过程中的劳动、土地要素,都是由之前的资本家储蓄来支付的。社会中资本存量越大,这种资本支付劳动者收入就越占据压倒性。
希望劳动者能正确认识资本和资本家-企业家,而不是整天喊打喊杀,那意味着要回到自给自足的直接生产中,没有任何迂回生产,到那时,你的收入的确是没有资本家“剥削”的,然而,那意味着极端的匮乏和饿死。
5、管制下的跳楼与商业周期中的清算。
自由市场没有管制,企业基于自愿交换原则,满足消费者偏好,接受市场检验。企业家由于判断能力的不同,命运发生不同的变化,这是市场经济的自然过程,是消费者筛选最能服务他们的企业家的良性过程。
亏损的企业家,已经遭受了市场的惩罚,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不能再责怪他们。
但是一个在一个受到干预的市场上,管制发生,一家企业有可能在一夜之间,由于一张A4纸而被毁灭。然而它并没有做任何强制交易之事。这时候,他因此而跳楼,我们当然要把原因归咎为管制当局,他是管制之下的冤魂。
在商业周期中,会有大量的跳楼现象。
那是因为,在商业周期的繁荣期,中央银行扩张信贷,人为压低利率,给市场发出了错误的信号,让企业家误以为有更多的储蓄可以调用,由此投资到了较长时间的迂回生产中,并扩大规模。
这会制造人为的繁荣。但是这种繁荣是虚假的泡沫,并没有真实的储蓄增长,因此它就是在沙滩上建楼,是一种错误的投资。消费者也并没有降低时间偏好,因此这就是把资源从低阶生产阶段,错误地转移到了高阶生产阶段,即违背了消费者的偏好。
错误的投资必然迎来清算。消费者会对错误的投资投下否决票,让错误延长的生产结构难以为继。当信贷收缩,错误投资现出原形,就会被彻底清算,走向亏损和破产。那些受到误导的企业家,信心备受打击,且债台高筑,于是选择跳楼。
这种跳楼,本可以避免。因为源头是信贷扩张,人为操纵利率。
那些主动与权力勾结,主动寻求信贷支持的企业家,不是企业家,而是权力的共谋和剥削者,不值得被同情。那些在这场公地悲剧中轻率激进投资的企业家,会付出被清算的代价,希望人们在看到他们跳楼的那一刻,领悟决定他们命运的那股庞大力量,并惊醒在世之人,而不是怪罪于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