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工业化,国家就不可能富裕?

图片

风灵

谈到中国的工业,尤其是发达的制造业,总有人说“唯制造业不是好事”,甚至拿亚当·斯密时代的重农主义来类比,暗示中国是把制造业当成新的“土地崇拜”。

就此,我们要区分两个命题:第一,一个现代国家必须有强大的工业和制造业,才能谈整体富裕;第二,一个国家只要有制造业就够了,其他都不重要。

前者是现代经济的结构性前提,后者则是批评者自己搭出来的稻草人——先虚构一个“唯制造业”的靶子,再顺手否定制造业在国家发展中的基础性地位。

所以,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不工业化,一个国家几乎没有富裕的可能?以及,坚持以制造业为基础,为什么并不等于拒绝服务业、科技和消费?

如果不发展工业,国家就只剩下三个支柱:农业、能源和矿产等资源,再加上服务业。乍一看,这些似乎也可以撑起经济,但认真算账就会发现,它们的天花板非常低。

前段时间看过一篇数据分析,以资源为主的国家,澳大利亚差不多就是上限了,而澳大利亚只有两千多万人口。俄罗斯、中东、委内瑞拉等石油国,不但 GDP 高度不稳定,长期前景也并不乐观。资源价格一跌,财政和汇率就一起颤抖。

农业?美国是现代农业的天花板,效率高到惊人,而全国不过三亿多人口。但美国能靠农业就够了吗?更何况,现代农业本身就是以工业为基础的——没有农机、化肥、农药、冷链、物流和信息系统,“现代农业”根本无从谈起。参见: 所见非所得,振兴农业的关键在农业之外

再说服务业。服务业必须一刀切成两半来看:高端服务业和低端服务业。

高端服务业附加值高,通常与制造业、科技、金融体系深度绑定,包括工程设计、工业软件和自动化、芯片设计、供应链管理、面向企业的专业金融(企业融资、债券、期货,不是信用卡和消费贷)、科技研发服务、云计算与 AI 服务、法律和会计咨询、医疗科技服务、大规模现代物流、国际商务服务等等。

但这些高端服务业,没有发达的制造业和科技产业,根本就不会有需求。美国在工业空心化之后还能保留一部分高端服务业,是因为它曾经拥有世界最强大的工业基础,工业和制造业先跑在前面,才有后来这些服务业发展壮大,乃至走向全球。如果其他国家东施效颦,照着“金融化后的美国”学,抛开制造业谈高端服务业,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馅饼来得实在些。

至于低端服务业,就是理发、美甲、摆摊、开馆子、做小修小补、做导游这些,本质上是本地人服务本地人。既不能出口,也不产生规模经济,更无法真正推动生产率。就拿看上去很容易赚钱的旅游业来说,马尔代夫的旅游资源没谁能比吧,人口也不多,但也没发大财,2024年的人均GDP为11,721美元,还不如中国。

中国有十四亿人口,不大力发展工业,光指望资源、农业和服务业,别说富裕,吃饱饭都成问题。

真正能让经济翻篇的是生产方式。理解工业化的意义,首先要问的是:这个社会是靠什么方式在生产?

在农业与手工业时代,生产率牢牢绑在自然条件和个体体力上。你可以每天干十四个小时,累死累活远超 996,把地翻得一锹比一锹仔细,但再怎么努力,靠多种几亩地也很难让一家人普遍跨入中产。手工业同样如此,比如传统纺织业,不管投入多少人力,要让人人有漂亮衣服穿都很困难。

传统经济的天花板,被依靠个人劳动的生产方式锁死了。

工业化第一次让社会可以系统性地借助“外部能量”——机械动力、化石燃料、自动化系统、大规模组织和科学技术——实现生产率的跃迁。流水线不是“很多人同时干活”,而是把普通劳动者放在一台巨大的能量放大器上,让一个人可以调动远超自己体力极限的能量和工具。

工业化并非简单地“多了几座厂房”,而是整个社会的生产逻辑换了一套操作系统。现代经济增长的源头,就在这里。

所以,当我们说“中国必须守住制造业”,强调的正是这一整套以工业体系为基础的生产方式,而非某几个具体行业。没有这层基础,所谓服务业升级、金融腾飞,都像是在泥地上造高楼,看上去一时热闹,但塌得飞快。

农业社会的剩余太有限,撑不起大规模基础设施、公共服务、科研和教育体系,社会积累能力极弱,只能在低水平上徘徊。而工业体系一旦建立,就会自动生成一个“强化循环”:一方面是制造业大规模生产供应国内,另一方面通过出口换来外汇,引进设备和技术,再反过来升级制造能力。

这个循环一旦跑起来,经济体就第一次拥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可持续增长机制”。如果没有这一套循环,最多只能依靠资源、债务或外援维持短暂繁荣,全球周期一变,泡沫破裂,就得重新清算。

在这里,“唯制造业”这个指责就显得不明所以。如果所谓“唯制造业”是指把制造业当作唯一抓手,其他一概不管,那当然是个问题;但如果说的是“用制造业来带动整个经济进入可持续增长循环”,那恰恰是所有成功工业化国家的共同路径。

有了制造业,整个生产体系才能进入良性循环。没有这个环节,金融只能在账本上空转,服务业只能在存量蛋糕里互相内耗,消费也就成了透支未来,而不是建立在稳固收入和生产率基础上的消费。

人们习惯用 GDP 和人均收入来衡量国家富裕程度,但真正决定社会稳定和持续发展的,是这个国家有没有足够数量的稳定中产。

高生产率带来高工资,高工资带来可持续的消费能力,大市场反过来又支撑更大规模、更复杂的工业体系。所谓“东亚奇迹”,说到底,是在工业化基础上,通过这种循环让大批普通人进入了中产行列。

反过来看,如果没有工业化,大多数人不可能真正进入中产。餐饮、旅游、咖啡馆、直播带货、街边小店,这些服务业都有其价值,但它们建立在既有财富之上,而不是财富的源头。它们可以美化城市、激活某些消费场景,却很难靠这些领域单独支撑起几千万、上亿人的稳定中产地位。

当批评“唯制造业”的时候,很多人默认的替代方案就是“发展服务业”“发展消费”“搞文旅和创意产业”。然而,如果制造业不强,这些看起来多彩的服务业从哪里获得持续的客户、收入和税基?一旦经济下行,最先收缩的往往就是这些依附性的消费服务业。

此外,现代国家所需的学校、医院、交通网络、科研体系、治安系统、国家安全体系、环境治理、城市更新,没有一样是便宜的。农业和低端服务业贡献不了这样的税基,资源出口又高度依赖全球周期,价格时冷时热,很难成为稳固基础。真正能支撑现代财政体系的,是工业链条,尤其是制造业环节所创造的可持续价值。

今天的中国,之所以能够在全国范围内铺开高铁和地铁,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大规模城市更新,能够不断扩大教育和医疗的覆盖面,能够维持大体稳定的治安和基础设施运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背后有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全球最大的制造业基础。

如果在这个时候,以“反唯制造业”为名,鼓吹“降低制造业比重,为服务业和金融让路”,看上去像是经济结构“现代化”,实质上是在动摇财政和国家能力的底座。也许一时看不出问题,但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会慢慢积累为老化的基础设施、恶化的治安、垮塌的公立教育和失控的社会成本。美国曾经拥有无比强大的工业实力,如今产业空心化的后果已经摆在那儿,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若要效仿,就是在玩火。

而在现代国际贸易中,制造业是附加值最高、技术含量最高、最能积累工艺和组织经验的部分。农业、旅游当然也能出口,但波动更大,附加值有限;资源出口则几乎完全被全球周期牵着走。

具有完整工业体系和强大制造业的国家,可以稳定地产生外汇,嵌入全球价值链,通过技术迭代不断提升竞争力,保持一定程度的经济独立性和谈判余地。反之,没有工业化的国家,哪怕短期因为资源或金融窗口而富裕,也很难在全球体系中拥有持续的话语权和安全感。

从尼日利亚到埃及,从阿根廷到巴基斯坦,许多长期停滞的国家,正是因为工业化中断或从未完成,制造业薄弱,工业体系残缺,靠发展服务业和金融救不了他们。

反工业化叙事最常举的反例,是苏联、东欧和拉美:你看,他们不也工业化了吗,结果如何?

苏联的问题不是“工业化过头”,而是工业结构高度偏重重工业和军工,消费工业长期被忽视;科技体系难以市场化转化;制度僵化,难以适应全球竞争下的持续升级。

东欧的工业体系过度依赖苏联大市场,对外竞争力不足,一旦整体结构转换,没有自己的独立路径,于是一损俱损。

拉美则是工业链条不完整,关键环节缺失;国家能力不稳定,宏观政策大起大落;产业升级中途反复被金融危机和资源周期打断。

这些案例不是“工业化害了他们”,而是反映了一个简单却容易被忽视的事实:工业化是国家“有可能”富裕的前提,后续的治理能力、制度安排和产业升级路径,才决定这种可能性最后能不能兑现。

换句话说,它们证明了工业化是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没有工业化,富不起来;只有工业化,如果结构严重失衡、政策连续性不足、制度无法支持升级,也不一定能成功。

何况,今天的中国服务业占GDP 的比重早已超过一半,数字经济、现代物流、电商平台、工程设计、软件服务、高端制造配套服务,都在飞速扩张。中国的问题从不是“服务业太少”,而是“制造业太重要,绝对不能丢”。

对于绝大多数人口众多的国家而言,不工业化只剩下两条路:长期贫穷或者长期脆弱。中国不能走任何一条,也已经没有退回去的空间。

制造业不是中国发展的唯一要素,却是所有升级和多元化的基础盘。否定制造业,就是否定自己的地基。站在制造业的基础上去升级,才是一条真正稳妥、现实而成熟的现代化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