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治乱循环的全新解释
请先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想象三幅画面。
第一幅,是两千多年前,一个叫司马迁的史官,在昏暗的烛光下抚摸着残破的竹简,他刚刚写完秦朝二世而亡的故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二幅,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叫杜牧的诗人,夜泊在秦淮河上,看着桨声灯影,商女犹唱后庭花,他想起了盛唐的万千气象是如何转瞬凋零,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千古悲音。
第三幅,是三百多年前,北京城,煤山,一棵歪脖子树下,一个叫朱由检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否会想起,自己那个由乞丐和尚建立的、曾经何等强大的王朝,是如何在自己手中,灰飞烟灭。
叹息,悲音,自缢。
这三个定格的瞬间,像三根针,刺在中国历史的心脏上。它们共同指向一个幽灵,一个在中国上空盘旋了两千多年的幽灵——治乱循环。
一个新王朝,像汉、像唐、像明,初生之时,总是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我们管这叫“上升期”。
可一百五十年,顶多两百年,甭管开国时有多牛,后面准保出事。土地兼并、官场腐败、财政破产、农民起义……一套组合拳下来,“duang”,一个巨人就轰然倒地。
紧接着,天下大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然后,又一位英雄人物收拾残局,建立新朝。然后,这个新王朝再把老故事一字不差地重演一遍。
这个现象,黄炎培先生管它叫“历史周期率”。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过去啊,史学界有很多解释。
有人说是“土地兼并”,自耕农没了地,活不下去,只能造反。
有人说是“财政破产”,朝廷看上去很阔,一到打仗、救灾就两手空空,只能横征暴敛,逼出民变。
有人说是“人口压力”,和平日久,人多地少,一有风吹草动,马尔萨斯的幽灵就开始收割生命。
有人说是“制度腐败”,任何制度运行久了,都会长出各种bug,最后系统崩溃。
还有秦晖先生的“秦制”理论,说问题出在那个权力不受制约的大一统国家本身,它就像一头怪兽,必然会吞噬掉自己赖以为生的社会。
还有“气候变化论”,说王朝末年总赶上小冰期,老天爷不给饭吃。
……
我不能说这些理论全是错的,一个王朝的覆灭,肯定是多因一果,像一场完美的风暴。每一个解释,都给我们打开了一扇窗。
但,我都不满意。
因为它们都像在做一道物理题,它们把土地、财政、人口、气候这些冰冷的变量输入公式,试图计算出一个王朝的崩溃概率。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致命缺陷——它们没有解释人心。
它们把历史的参与者,那些鲜活的、有思想、有欲望、有恐惧的皇帝、官僚、士兵和农民,都当成了对外部刺激做出机械反应的机器人。
然而,所谓的历史现象,不过是人们在观念驱动下行动的结果。外部条件的变化,要变成人的行动,需要先经过头脑的理解和判断。你给一个机器人输入“粮食减产”的信号,它会执行“骚乱”程序吗?不会。但人会,因为人会思考:“粮食减产了,我会饿死,官府还不救我,隔壁老王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不如反了他!”
因此,研究历史,必须研究人们行动背后的那些观念。是何种观念驱动了人的行动,才是找出历史真相的最为重要的方法。
今天,我要提出一个可能让你感到惊讶,甚至一开始会觉得有些冒犯的观点:
中国古代治乱循环最为核心的驱动因素,是儒家中孟子等人主导的革命思想观念。
你可能会说,这怎么可能?儒家不是讲“忠君爱国”吗?孟子不是“亚圣”吗?
别急,请跟我一起,用“时间偏好”这个奥派理论,对中国古代治乱循环进行你可能从未听过的解读。
我将向你论证:
正是孟子那套“民为贵,君为轻”、“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的“天命革命”理论,像一剂慢性毒药,注入了中国君主制度的骨髓。
它从根本上摧毁了皇帝权力的“安全性”。它让每一个坐上龙椅的人,都感觉自己不是江山的“永久所有者”,而只是一个战战兢兢、随时可能因“表现不好”而被解雇的“王朝租赁者”。
而这种制度性的、深刻的不安全感,又必然会系统性地、不可逆转地推高统治者及其集团的“时间偏好”。
他会从一个精打细算的“恒产者”,变成一个挥霍无度的“过客”。他的行为模式,会从“为子孙后代计”的资本积累,转向“过把瘾就死”的资本消耗与掠夺。
更吊诡的是,统治集团这种高时间偏好的掠夺行为,又恰恰会制造出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最终完美地自我实现了孟子理论中那个“失德—革命”的预言。
这是一个完美的、无法挣脱的死亡循环。
孟子本意是想用“天命”这把剑来约束君权,为万民请命。
但他可能未曾料到,这把剑,最终却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诅咒”,让每一个皇帝,都变成了这个巨大历史牢笼里,最焦虑、最没有安全感、也因此最可能变得短视的囚徒。
接下来,我就展开我的分析。
一)孟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说起孟子,我们脑海里会冒出很多词儿:亚圣、浩然之气、性善论、舍生取义……这些词共同勾勒出一个温良恭俭让、充满道德光辉的儒者形象。
他似乎永远在循循善诱地劝导君王行仁政,像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师。
但,孟子还有另一张面孔——一个激进的、颠覆性的、足以让所有帝王夜不能寐的政治思想家。
他不是在劝说君王,他是在审判君王。
他为中国后世两千年的政治舞台,悄悄埋下了一颗观念的“原子弹”。
这颗原子弹的威力,平时潜藏于经书的字里行间,一旦被引爆,足以让任何一个王朝的地基,都化为齑粉。
我们先来看一句孟子最“大逆不道”的话。
这句话,出自《孟子·尽心下》。
原文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朋友们,请你用一秒钟,抛开我们今天“以民为本”的现代观念,试着回到两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去感受这句话的分量。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周天子虽然衰微,但“君权神授”的观念依然深入人心。
国君,是国家的化身,是社稷的主人,是天意的代表。
他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是整个政治伦理秩序的出发点和归宿点。
可孟子上来,就扔出了这颗思想炸弹。
他说,一个国家里,什么最重要?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您,甚至不是代表国家领土和粮食的社稷神坛,而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
人民,才是第一位的。
这在政治伦理的排序上,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哥白尼式的颠覆。
在此之前,政治的逻辑是:君主拥有国家,人民是君主的子民,是君主的财产。
而孟子这句话,等于把整个逻辑倒转了过来。
它在说:“尊敬的国君,请您搞清楚,您不是这个国家的目的,您只是实现这个国家目的的工具。这个终极目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就从根本上,重构了君主权力的合法性基础。
君主的权力,不再是天赋的、无条件的、因血统而永恒的。
它变成了一种功能性的、有条件的权力。你之所以能坐在那个位置上,不是因为你姓姬、姓嬴,而是因为你的存在,对人民“有用”。
你干得好,对人民有益,你才配待在那里;你干得不好,对人民没用甚至有害,那对不起,在价值排序上,您请往后稍稍,排在最后一位。
这第一次冲击波,虽然只是理论上的价值重排,但它已经为君主的权力,戴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
它把君主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变成了一个需要随时向人民“证明自己价值”的“服务者”。
如果说“民贵君轻”还只是理论上的价值排序,那接下来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可以付诸实践的行动纲领了。
这段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场景是齐宣王与孟子的对话。齐宣王提出了一个极其刁钻、极其敏感的问题,他在试探孟子的政治底线。
他问:“商汤流放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这都是臣子杀死自己的君主,这可以吗?”(“臣弑其君,可乎?”)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诛心。因为它直接挑战了儒家最核心的“忠君”伦理。
在任何时代,“弑君”都是最顶格的大罪,是天理不容的。
然而,孟子的回答是:
“残仁之人谓之‘贼’,残义之人谓之‘暴’,暴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这段话,我们必须逐字逐句地,细细品味其雷霆万钧的力量。
孟子说:“一个破坏‘仁’德的人,我们不叫他君主,叫他‘贼’;一个破坏‘义’德的人,我们叫他‘暴’。一个又‘暴’又‘贼’的统治者,我们就叫他‘一夫’——意思是一个孤家寡人、一个独夫民贼。”
然后,他给出了那个让所有帝王都毛骨悚然的结论:“我只听说过周武王杀了一个叫‘纣’的独夫,可没听说过他‘弑君’啊!”
各位,你体会一下这个逻辑的精妙和狠辣之处。
孟子在这里,完成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概念偷换”,或者说“重新定义”的绝活。他把“君主”这个身份,从一个生理性的、基于血统的身份,变成了一个道德性的、可以被随时撤销的资格。
他说,你是不是“君”,不取决于你是不是天子,而取决于你干的事儿是不是符合“仁义”。
你一旦干了坏事,成了“暴贼”,你就自动被“开除君籍”了。你的身份,就从“君主”这个神圣的称谓,降级成了“一夫”这个充满鄙视的标签。
既然你已经不是“君”了,那我杀了你,还叫“弑君”吗?
当然不叫!这叫什么?叫“为民除害”,叫“诛杀独夫”!
这套话语体系的威力,堪比原子弹。
它为后世一切的造反者、挑战者、革命家,提供了一套将自己的“叛乱”行为进行“道德美颜”的完美工具。
任何一个想推翻现任皇帝的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再是积攒多少兵马,而是想方设法地向天下人论证,现在的皇帝,已经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失去了“君”的资格,变成了一个“独夫”。
只要这个舆论战、宣传战打赢了,那他所有的暴力行为,就都有了合法性。
他不再是“乱臣贼子”,而是“替天行道”的英雄。
一场血淋淋的、充满伦理争议的政变,瞬间就变成了一场正义凛然、毫无道德瑕疵的“正义执法”。
那问题又来了。谁来当这个裁判员?谁有资格来判定一个君主,是不是已经从“君”堕落成了“独夫”?
孟子又给出了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把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和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捆绑在了一起。
他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老天爷的眼睛,就是我们老百姓的眼睛;老天爷的耳朵,就是我们老百姓的耳朵。
这就把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命”,给具体化、可操作化了。
怎么知道天命还在不在你这个皇帝身上?很简单,看民心向背。
老百姓都拥护你,生活富足,安居乐业,说明天命在你;老百姓都骂你、反你,社会上民怨沸腾、盗匪蜂起,那就说明,老天爷已经抛弃你了。
那些天灾,比如旱灾、水灾、蝗灾、地震,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它们是老天爷通过人民的苦难,向你发出的警告信。
如果你收到警告信还不悔改,继续我行我素,那么下一步,老天爷就会授权它的“代理人”,来执行“天罚”。
好了,现在我们把这三块积木拼在一起,一个完整的、拥有自我循环能力的逻辑闭环,就此诞生了:
君主失德→ 沦为独夫 → 民心尽失(天灾人祸是信号) → 天命转移 → 新的英雄“顺天应人” → 发动革命(诛杀独夫) → 建立新朝。
这套革命叙事,一旦被创造出来,就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力。
它像一个幽灵,或者说,像一个无法被卸载的底层操作系统,在中国上空盘旋了两千多年。
一方面,历代所有成功的开国皇帝,都成了孟子这套理论最忠实的信徒和最熟练的应用者。
汉高祖刘邦推翻秦朝,他手下的文人就得反复论证秦始皇、秦二世是“独夫”;唐太宗李世民取代隋朝,史书里就得把隋炀帝描绘成一个罄竹难书的暴君;
明太祖朱元璋一个底层乞丐出身,他的讨元檄文里,就必须写元朝末年“君非君、臣非臣”,论证自己起兵的合法性。
他们都在用孟子的这套剧本,来为自己的权力“正名”。
另一方面,历次失败的农民起义,其领袖也都从孟子的思想里汲取力量。
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背后不就是“君主并非天生”的逻辑吗?
黄巢、李自成、洪秀全,他们的旗号,无一不是声讨当朝皇帝的“无道”,宣称自己是来“替天行道”的。
所以你看,孟子的这套“革命”思想,它既是新王朝的“出生证明”,也是旧王朝的“死亡判决书”。
它成了一种嵌入在中国政治文化基因里的、无法被删除的程序。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核心问题。
请你再一次,设身处地地坐上那把龙椅。
你面对的,是这样一套深入人心的、无孔不入的政治哲学。
你的权力,不是永恒的;你的地位,是有条件的;你的江山,不是一份可以高枕无忧的“永久产权”,而更像是一份随时可能因为“民心”这个模糊的指标而被收回的“承包合同”。
而收回合同的理由,可能仅仅是因为一场你无法控制的旱灾,或者一次你没能及时镇压的民变,然后,这一切就会被你的敌人,解释为你“失德”了,你变成了“独夫”,人人得而诛之。
这种观念性、制度性的不安全感,正是我们理解中国皇帝一切行为的起点。
二)皇帝的观念世界
从表面上看,中国皇帝是这个星球上曾出现过的、拥有最绝对产权的统治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句诗,描绘的是一种极致的、不受任何法律或契约限制的“所有权”。山川河流、土地臣民,理论上,都是皇帝的私产。
但,真的是这样吗?
孟子的思想,就像一剂强力的化学试剂,滴入了这个看似稳固的君权结构中,彻底改变了它的化学性质。它制造了一种深刻的“产权错觉”。
我们来对比一下欧洲中世纪的君主。他的权力合法性来源是什么?
是血统和神权。但这个“神权”,更像是一个一次性的授权仪式。
国王在教堂加冕之后,只要他不被更强大的贵族在战场上打败,理论上,他的家族就可以“万世一系”地传下去。
他的江山,是一份写在羊皮纸上的、可以明确传给儿子的永久地契。
这份地契,可能会因为战争而易手,但它不会因为一场旱灾,或者一次民间骚乱,就自动宣告作废。
现在我们再来看中国皇帝。他的权力,也来自“天”,叫“天命”。
但孟子给这份“天命”,加上了一大堆附加条款和但书,让它从一份永久地契,变成了一份有条件的、随时可能被终止的租赁合同。
让我们把这份无形的合同,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甲方(出租方): 天(其唯一授权人间代理为:天下万民)·
乙方(租赁方): 当朝天子·
租赁标的: 中华帝国及其所有土地、臣民的统治权·
合同期限: 不确定,视乙方表现而定。
核心条款(KPI): 乙方必须保持“德行”,为甲方提供良好的“仁政”服务。·
违约责任: 若乙方“失德”,被舆论(特别是甲方的代理人——士大夫阶层)判定为“独夫”,则甲方有权单方面撕毁合同,并授权任何第三方(新的革命者)以暴力手段取代乙方,且该行为不被视为违约,而被定义为“替天行道”。·
各位,请你再一次,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你是乙方,你签了这么一份要命的合同,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你名义上是这个庞大庄园的“主人”,但实际上,你只是一个战战兢兢的“租赁者”,一个“承包商”。你的“所有权”,是虚假的、暂时的、极度不安全的。
你对这份最核心资产的未来收益,没有任何稳定的预期。
这种制度性、观念性的不安全感,是历代中国皇帝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焦虑之源。
朱元璋当了皇帝,还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来抢他的宝座。他为什么那么痛恨孟子,甚至要下令把《孟子》删节了再给天下人看?
因为孟子,就是那个起草这份要命的“租赁合同”的人!朱元璋想做的,就是用最粗暴的方式,把这份合同给撕了,换成一份他自己写的、绝对安全的“永久地契”。
但他失败了。因为这份合同,早已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心里。
更要命的是什么?是这份合同里的那个核心KPI——“德”,写得太模糊了。
什么叫有“德”?什么叫“失德”?
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是税收收到10%算有德,收到30%就算失德吗?是发生一场旱灾算失德,还是连续三年旱灾才算?
没有标准。
这就导致了一个可怕的后果:“失德”的最终解释权,不掌握在皇帝自己手里,而掌握在舆论手里,尤其是掌握在那些饱读孟子之书的士大夫官僚,以及下一个打败你的人手里。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只要你输了,你的一切行为,都可以被解释为“失德”。
隋炀帝要是不被李渊打败,他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可能还会被后世吹成一代雄主。
可他输了,所以他就成了史书里那个好大喜功、残暴不仁的“独夫”。
为了应对这种模糊而致命的考核,汉代的董仲舒,把这套理论给进一步体系化、神秘化了。他搞出了一套“天人感应”学说。
他说,天,是有意志的。皇帝你干了好事,天就会降下“祥瑞”,比如麒麟、凤凰、甘露什么的,来给你点赞。
你要是干了坏事,天就会降下“灾异”,比如日食、月食、地震、洪水,来给你警告。
这套理论,被后世帝王奉为圭臬。它看似给了皇帝一个观察“天意”的窗口,实则给他套上了一副更沉重的精神枷锁。
从此,每一次天灾,都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是一次来自“出租方”的黄牌警告。
于是,我们看到了中国历史上一种非常独特的政治景观——《罪己诏》。
一旦发生严重的天灾,皇帝就必须公开下诏,向全天下检讨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德行有亏”,祈求上天原谅。
比如汉文帝时,发生日食,他就下诏说:“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我听说老天爷生下人民,为他们设立君主来治理。如果君主没德行,施政不公,老天就会降下灾害来警告他。)
唐德宗时,京师长安发生大地震,他吓得赶紧下诏说:“天谴于上,朕躬是惧……皆朕之失德。”(老天爷在谴责我啊,我太害怕了……这都是我没德行造成的。)
这些《罪己诏》,表面上看,是皇帝谦卑、仁慈的表现。
但每一次下《罪己诏》,都是在向天下人重申:“是的,我承认这份租赁合同是有效的;是的,我承认我的统治是有条件的;是的,我承认如果我再做不好,你们就有理由来推翻我。”
这种周而复始的心理折磨,这种对权力稳定性的反复自我否定,必然会深刻地影响皇帝的行为模式。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了。
一个皇帝,当他发现自己对最核心的财产(统治权)的“所有权”是如此脆弱、模糊和不确定时,他会怎么做?
行动学的逻辑告诉我们,他会不可避免地、系统性地提高自己的时间偏好。
这种从“所有者心态”到“租赁者心态”的转化,具体体现在两个层面:
第一,在个人层面,从“资本积累”转向“当期消费”。
当一个皇帝内心深处对“这份家业到底能传几代”产生深刻怀疑时,他励精图治、为子孙后代积攒资本(无论是财政资本还是民心资本)的动力就会大大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活在当下”、“过把瘾就死”的冲动。
他的心态会变成:“反正这江山也不知道哪天就姓了别人,我还省吃俭用个什么劲儿?赶紧修个大园子,多选点美女,搞点丹药吃吃,享受一天是一天。”
这种心态,就是典型的高时间偏好。它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中国历史上那么多皇帝,到了统治中后期,就开始沉迷于酒色、修仙、大兴土木。
这不是简单的个人道德败坏,这背后,有深刻的制度性原因。这是他们在用最大化当期消费的方式,来对冲未来产权的不确定性。
第二,在国家治理层面,从“资本保值”转向“资本消耗”。
一个低时间偏好的“所有者”,会把国库里的钱、国家的森林、矿山、人才,都看作是需要保值增值的“资本”。
但一个高时间偏好的“租赁者”,会把这些都看作是可供自己在本任期内消耗的“资源”。
他的行为逻辑会变成:
增加税收? 加!反正老百姓造反也不是明天的事儿,先把眼前的财政窟窿补上再说。
卖官鬻爵? 卖!既能充实自己的小金库,又能收买人心,一举两得。未来的官僚体系会不会因此败坏?那是下一任“租赁者”该头疼的事。·
滥发货币? 发!短期内能解决财政问题,通货膨胀的恶果让整个社会去承担。·
提拔亲信,建立自己的小集团? 搞!因为职业官僚信不过,只有自己人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帮我攫取利益,巩固我这脆弱的地位。·
所有这些行为,都是在疯狂地消耗国家长期的、根本性的资本——包括财政资本、制度资本,以及最重要的民心资本。
所以,各位,我们现在可以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了:
孟子的“天命革命”思想,这个看似充满道德正义感的理论,却在现实中,成了悬在每一个中国皇帝头上的诅咒。
它通过制造一种深刻的、制度性的君权不安全感,系统性地、不可避免地,将中国皇帝从一个本应是“低时间偏好”的国家所有者,扭曲成了一个“高时间偏好”的王朝租赁者。
而一旦统治者的时间偏好被拉高,他的所有行为,都会导向对国家资本的消耗和掠夺。
然而,故事到这里,还只讲了一半。皇帝的恐惧,还不仅仅来源于孟子这套写在书本上的理论。
更可怕的是,这套理论,为现实世界中无数双觊觎他宝座的眼睛,提供了思想的武器和行动的勇气。
皇帝的不安全感,不仅仅是一种心理感受,它是一种每天都要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
三)无处不在的政治竞争
思想,只有在与现实结合时,才能爆发出真正的力量。
孟子的革命思想,最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它让皇帝本人心里不踏实,而在于,它为现实世界中所有觊觎皇权的人,都提供了一套将“觊觎”正当化的完美说辞,一张可以随时取用的“革命执照”。
它把整个中华帝国,变成了一个巨大、血腥、永不落幕的“天命竞技场”。
在这个竞技场里,皇帝是那个表面上的卫冕冠军,但他必须面对来自四面八方、层出不穷的挑战者。
而所有的挑战者,无论出身,无论动机,手里都紧紧攥着孟子授予他们的、那份名为“天命转移”的挑战书。
任何有野心、有实力、有胆魄的人,都可以申请成为“天命”的下一位代理人。
于是,皇帝的龙椅,不再仅仅是一把椅子,它成了一个被饿狼环伺的靶心。这些饿狼,来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对皇帝而言,最直接、最危险的竞争,往往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他的枕边,他的血亲。他的兄弟,他的叔伯,尤其是他的儿子们。
在欧洲的“长子继承制”下,王位的传承次序相对明确,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内部冲突。
但在中国古代,虽然“嫡长子继承制”是原则,但这个原则,在“天命”和“德行”这两个更高级的模糊概念面前,时常显得苍白无力。
当一个非嫡长的皇子,或者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想要挑战现任皇帝或法定继承人时,他需要一个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总不能说“因为我比我哥更能打”,或者“因为我比太子更受父皇宠爱”。
这时,孟子的思想武库,就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弹药。他们最常使用的口号,叫做“清君侧”。
“清君侧”,字面意思是“清除君主身边的坏人”。
这听上去,不是造反,而是更高层次的“忠君”。
它的内在逻辑和“诛杀独夫”如出一辙:我不是要反对皇帝您,我只是觉得您被奸臣蒙蔽了,您的行为已经“失德”,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天命将会转移。
所以,我作为皇族中最有德行和能力的人,有责任替天行道,帮您清除小人,让国家重回正轨。
这套说辞,是何等地熟悉!
汉景帝时期,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个刘姓诸侯王,打出的旗号就是要“诛晁错,清君侧”。他们把所有的矛盾,都归结为景帝身边的宠臣晁错,将一场旨在分裂国家的叛乱,包装成了一次“为皇帝好”的内部清理行动。
唐代的“玄武门之变”之中,李世民在法理上,是次子,太子是他的哥哥李建成。他发动的这场血腥政变,是典型的“臣弑君”(太子也是储君)、“弟杀兄”。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法化,他和他手下的文人,必须反复向天下人论证: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是“小人”,是“暴贼”,他们祸乱朝政,甚至想加害于我这个秦王,父皇(唐高祖)被他们蒙蔽了。
我,李世民,是为了拯救大唐江山、拯救父皇,才被迫动手的。你看,又是“诛暴贼”的逻辑。
明代的“靖难之役”之中,燕王朱棣,作为朱元璋的第四子,起兵反对自己的合法侄子建文帝。
他打出的旗号,同样是“清君侧”,声称建文帝身边的齐泰、黄子澄是奸臣,自己是“奉天靖难”(遵奉天意,平定国难)。
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忠实执行祖训、捍卫朱家江山的好儿子、好叔叔,而把一个合法的皇帝,描绘成了一个被奸佞包围、即将败光家业的“昏君”。
在这些内部斗争中,竞争者们小心翼翼地避免直接攻击“天命”本身,而是通过攻击现任统治者的“德行”,来暗示“天命”已经出现了动摇的迹象,从而为自己的暴力夺权,披上了一层维护天命的悲壮外衣。
如果说皇族内部的竞争,还是穿着“清君侧”这件文雅外衣的宫廷游戏,那么来自底层的平民造反,则更加赤裸裸、更加狂野地,直接盗用了“天命”的旗帜。
公元前209年,大泽乡。两个小小的戍卒,陈胜和吴广,面对着失期当斩的绝境,喊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问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是孟子“民贵君轻”思想最通俗、最彻底的民间版本。
孟子还只是把君主排在最后,而陈胜吴广则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凭什么你们生下来就高高在上,而我们生下来就命如草芥?这种基于血统的“永久产权”,是不合天理的!
从此,“天命”不再是士大夫阶层的专利,它成了一切走投无路的草根们,可以用来燎原的星星之火。
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他们喊出的口号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里的“苍天”,指的就是腐朽的、失去“天命”的汉王朝;而“黄天”,就是他们将要建立的、获得了新的“天命”的人间乐土。
这是一次直接的、神学意义上的“天命转移”宣告。
元末的红巾军起义中,起义军们通过散布“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民谣,来制造“天降异象”的舆论,证明元朝的气数已尽。
而朱元璋,更是将这套理论运用得炉火纯青。他的一切宣传,都在讲述自己是“奉天承运”,是上天选择了他,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明末的李自成的口号更具现实的诱惑力——“迎闯王,不纳粮”。
这句话的背后,是对明朝末年“失德”行为(横征暴敛)最直接的控诉。老百姓为什么支持他?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仁政”的希望。民心的向背,不就是“天命”最直接的体现吗?
这些来自底层的挑战者,他们或许没读过《孟子》,但他们呼吸的空气里,都弥漫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天命”观念。
只要现任皇帝的统治出现裂缝,让人民感到痛苦,这套程序就会被瞬间激活,汇聚成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汪洋大海。
除了皇族和平民,皇帝的竞技场上,还有一类最可怕的挑战者——手握重兵的武将。
他们是皇帝用来镇压其他挑战者的工具,但工具本身,也随时可能变成最致命的武器。
当一个将军,拥有了强大的军事实力和稳固的地盘后,他的野心,就会在“天命”观念的诱惑下,疯狂滋长。
他会想:“我手下有几十万能征善战的军队,朝廷的赋税大部分都靠我这块地盘。而京城里那个皇帝,文弱无能,被一群宦官和文官包围着。到底谁,才更有资格拥有‘天命’?”
安史之乱中,安禄山作为三镇节度使,手握帝国最精锐的边防军。他起兵的理由,同样是“清君侧”,讨伐奸相杨国忠。但其本质,就是一次军事实力对政治权威的公然挑战。在他的潜意识里,强大的军事力量,本身就是“天命”所归的证明。
五代十国是这个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之一,完美地展示了“实力+天命”的改朝换代模式。
后梁的朱温,后唐的李存勖,后晋的石敬瑭……这些开国皇帝,无一不是前朝的节度使、大元帅。他们的上位逻辑非常简单粗暴:第一步,通过军事政变或实力威慑,控制中枢;第二步,逼迫前朝的末代皇帝“禅让”,上演一出和平交接的戏码;第三步,立刻宣告自己“顺天应人”,建立新朝。
在这个时期,“天命”成了一件可以被武力随时夺取的“锦袍”,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把它披在自己身上。这使得君主的地位,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脆弱和不确定。
更让中原皇帝感到不安的是,就连他们眼中的“蛮夷”,也学会了这套“天命”游戏,并且玩得比谁都好。
当北方的游牧民族,想要入主中原时,他们发现,仅仅依靠武力征服是不够的。要长久、稳定地统治这片广袤的土地和亿万的人民,最好的方式,不是废除原有的游戏规则,而是加入这个游戏,并宣布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
他们逐渐学会了用儒家的“天命”观,来为自己的征服行为提供合法性。
蒙古人虽然保留了大量的自身文化,但在政治上,忽必烈定国号为“大元”,取自《易经》的“大哉乾元”,并追封自己的祖先为皇帝,建立宗庙。
这一切,都是在努力将自己纳入到中原王朝的“正统”序列中,表明自己并非简单的外来征服者,而是继承了“天命”的新主人。
满族人在这方面,更是青出于蓝。在入关之前,皇太极就已熟读《三国演义》,深谙中原的政治权谋。
入关时,他们发布的檄文,名义上是为被李自成逼死的崇祯皇帝报仇,将自己定位为“义师”。他们宣称,明朝的“天命”,并非被他们满清所夺,而是早已被李自成这个“流寇”所终结。
而他们,是前来驱逐流寇,为天下百姓重建秩序的新的“天命所有者”。
你看,这套“天命”系统是何等的强大而富有弹性。它甚至可以被异族的征服者所用,将一场赤裸裸的侵略,包装成一次合法的“产权交割”。
现在,我们把这四类挑战者——内部的兄弟、底层的流民、拥兵的武将、觊觎的’外夷’——全都放到皇帝的面前。
他会发现,自己坐在龙椅上,看似是天下的主人,实则是竞技场中央那个唯一的靶子。
他被一群手持“天命”挑战书的对手,无死角地包围着。他的统治,不是在享受和平,而只是在享受两场战争之间的短暂喘息。
他的不安全感,不是空穴来风的心理疾病,而是对这个残酷竞技场规则最清醒、最理性的认知。
四)怎么来的治,怎么来的乱
行动学的逻辑告诉我们,一个人的时间偏好,深刻地决定了他的行为模式。低时间偏好者,是建设者和储蓄者;高时间偏好者,是消耗者和掠夺者。
现在,我们将这个理论框架,套在一个王朝从建立到灭亡的完整生命周期之上。我们会发现,一部王朝史,就是一部统治集团时间偏好,从极低到极高、最终失控的演变史。
让我们先看一个王朝的“少年时代”,也就是开国那几十年。
这个时候的开国君主,比如汉高祖刘邦、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明太祖朱元璋,他们有什么共同特点?
他们都是刚从一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大乱世里,亲手打下的江山。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接手的,是一个被打烂了的、资本已经基本耗尽的废墟。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节点上,他们的安全感,是相对最稳固的。
为什么?因为所有最强大、最直接的政治竞争对手,都刚刚被他们亲手消灭掉了。
天下初定,人心思安,短期内,爆发出足以挑战他地位的反对力量的可能性,是最低的。
此刻,他就像一个刚刚买下了一座荒芜农场的农场主。他最需要做什么?不是立刻从土地上榨取收益,而是资本积累!
是给这片土地施肥、灌溉、播种,是给这个国家“回血”。
所以,开国君主们的行为,无一例外地,都表现出一种极低的“时间偏好”。
汉高祖刘邦之后,汉文帝、汉景帝两代君主,把“低时间偏好”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深刻地理解,与民争利,就是与自己的未来争利。
汉文帝刘恒,堪称千古“节俭”的楷模。他自己穿着草鞋上朝,妃子的裙子不能拖地,甚至因为觉得修一个露台要花费“中人十家之产”,就忍痛放弃了。
他省下钱来干嘛?藏富于民。国家推行“三十税一”,甚至是更低的税率,这几乎是当时世界上最低的政府汲取率。·
这在经济学上叫什么?这叫延迟满足。皇帝牺牲了自己眼前的财政收入和奢华享受,为的是让整个社会的生产力能慢慢恢复。
这是一种典型的长期投资行为。他知道,现在少收一点,让老百姓把本钱攒起来,多养几头牛,多开几亩地,几十年后,整个国家的税基才会变得雄厚。
他不是在为自己享受,他是在为刘家的子孙后代,积攒一份厚实的家底。
唐太宗李世民,这位通过“玄武门之变”上位的君主,对权力的不安全感有着更深的体会。因此,他比谁都更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他一再对大臣强调,国家的根本,在于百姓。他奉行节俭,精简机构,不作无谓的征发。他愿意忍受魏徵那样的大臣,天天追在屁股后面提意见,甚至当面顶撞他。·
他为什么要忍?因为他知道,一个能够容纳批评、防范错误的制度,是让他的“家业”能够长久经营下去的最好保障。
他忍受一时的不快,是为了换取王朝长期的稳定。这同样是一种典型的低时间偏好选择:为了长远利益,牺牲眼前的“面子”和“痛快”。
朱元璋是个狠人,但他对自己亲手打下的这份“产业”,看得比谁都重。他深知元末战乱对农业生产的巨大破坏。所以,他对恢复生产,下了死功夫。·
他大力鼓励垦荒,规定谁开垦的荒地就归谁所有,并且免税数年。他组织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将人多地少地区的人口,移到地广人稀的地区去。他极其重视水利建设,要求各地官员必须把兴修水利作为首要政绩。·
这些事儿,都不是一年两年能看到显著回报的。修一座大坝,可能要耗费数年之功。但这些,都是在为大明朝的长治久安,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这两个时期,就是典型的“所有者心态”在发挥作用。
开国君主,刚刚通过血战拿到了这份“产业”,他对产权的感受,在那个时间点上,是相对最稳固的。他有最强的动机和最长的远见,去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不是因为他们天生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因为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节点上,低时间偏好的行为,是最符合他个人(以及家族)长远利益的理性选择。
但是,好景不长。
当王朝的接力棒,传到第三代、第四代,传到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继承者们手上时,画风,就不可避免地,开始变了。
这些继承者们,没有经历过创业的艰辛,对江山的来之不易没有切身体会。
相反,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孟子那套“天命靡常”的理论,以及历史上无数王朝覆灭、宗庙被毁、子孙被屠戮的故事。他们内心的不安全感,比他们的祖辈,要强烈得多。
同时,由于天下承平有一段时间,各地的藩王、各种军阀、士族都积攒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政治竞争对手开始慢慢出现了。
小规模的各种暴力推翻政权的事件已经开始出现了。
可以说王朝史,基本上就是一部分战争史。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大部分君王,要么在防御,要么发动攻击,都是为了击败潜在的政治竞争对手。
在中国古代史中,完全没有战争的时间几乎为零。
而几乎所有的战争,背后都是政权存立,甚至是皇帝生或死之间的选择。赢了,可以活下去继续统治,死了,则九族皆诛。
古代所谓的盛世,仅仅指中原地区较少有战乱,但边患从来没有断绝过。在大唐盛世期,对高句丽、突厥、西域等地的战争几乎贯穿了整个盛世。
但这些战争主要在边疆地区,对中原腹地的影响相对较小。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盛世戛然而止,中国再次陷入长期的战乱与分裂。
这些仅有边患的“盛世”在几千年的王朝史上,仅有400-500年。
在这几百年里,和平也往往是局部的、相对的。
与之相对的是中国历史上几个大规模、长时段的战乱期:
- 春秋战国 (公元前770年 - 公元前221年,约550年)
- 秦末汉初 (公元前209年 - 公元前202年,约7年)
- 三国两晋南北朝 (公元220年 - 公元589年,约370年)
- 隋末唐初 (公元613年 - 公元624年,约11年)
- 唐末五代十国 (约公元875年 - 公元960年,约85年)
- 元末明初 (约公元1351年 - 公元1382年,约30年)
- 明末清初 (约公元1627年 - 公元1683年,约56年)
仅仅这几个大分裂、大混战的时期,加起来就超过了1100年。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绝对和平不存在:如果以“全境之内,毫无战事”为标准,中国古代史的和平时间为零。
相对和平是短暂的:真正的内部稳定、人民安居乐业的“盛世”时期,在中国三千多年的信史中,累计不超过500年,占比不到六分之一。
战争是历史的常态:无论是统一王朝建立过程中的内战、巩固边疆的扩张战争,还是王朝末期的农民起义和分裂混战,战争的阴影笼罩了大部分历史时期。
所有“建立过年号、设立过百官、控制过数个州郡并公开称王称帝”的非中央政权,那么从秦末到清末,其总数保守估计在150个以上。
皇帝想睡个好觉,其实是不容易的。
因为他们时刻面临着政治竞争。如果不小心处理,那自己就小命不保。
那么,他们对整个社会的掠夺,就很容易在这种高时间偏好下,变得愈加疯狂,最后,他们的高时间偏好行动,也将进一步刺激出更多的人打着天命旗号与之竞争。
因此,王朝在消灭大部分竞争对手时,感觉不到威胁时,会用治来应对,但感觉到威胁时,各方蠢蠢欲动或取而代之时,那对民众疯狂的征掠和剥夺,就是政治竞争双方你死我活斗争的必然手段。
他们自己都朝不保夕了,哪还在乎民众的死活呢?
在巨大的压力下,我们看到,统治集团的时间偏好,开始系统性地、不可逆转地升高。这种转变,体现在方方面面。
汉武帝刘彻,就是一个典型的转折点。他继承了“文景之治”留下的丰厚家底,但他没有继续“储蓄”,而是开始了大规模的“消费”——北击匈奴,南平百越,开疆拓土。为了支撑巨大的军费开支,他开始推行盐铁专卖、均输、算缗等一系列与民争利的政策,把国家机器变成了一台高效的抽水机。汉武帝的雄才大略背后,是国家时间偏好急剧升高的开始。·
东汉末年的汉灵帝刘宏,更是将高时间偏好行为,演绎到了极致。他开创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制度:卖官鬻爵。·
他把国家的官职,从三公到郡守,明码标价,公开出售。一个郡守的价格,高达两千万钱。·
这在经济学上怎么解释?这就是把未来的、长期的政治资本(官员的忠诚和能力、制度的公信力),一次性地折现成了眼前的现金。
他根本不关心,买官上任的官员,会如何疯狂地搜刮百姓来捞回本钱。他只关心,自己能立刻拿到多少钱,用来修建他自己的宫殿,满足他自己的私欲。这是典型的不能再典型的高时间偏-好行为了。·
当然,士大夫阶层更是一群时间偏好极高的人,他们与皇权的博弈,可不是要维护政权或保护民众,而是要保护士家大族们的特权利益。
这个问题也很大,就不在这篇文章里讨论了。
五)最后总结
中国古代王朝之所以会陷入周期性的崩溃,其最深层的思想、制度根源,在于一个由“观念诅咒”和“制度陷阱”共同构成的、驱动统治集团“双重高时间偏好”的毁灭性结构。
第一,是来自顶层的“皇帝高时间偏好”。
其根源,在于以孟子思想为代表的“天命革命”观。这个看似崇高而正义的理论,通过将君主的统治权置于一种模糊、不确定、可被随时剥夺的神圣外衣之下,深刻地动摇了君权的产权安全性。
这种不安全感,又因为一个开放给所有人的、残酷的“天命竞技场”(皇族内斗、平民造反、武将割据、外族入侵)而变得无比真实和致命。
这种极端的、制度性的不安全感,系统性地、不可逆转地将皇帝从一个本应是低时间偏好的“国家所有者”,扭曲成了一个高时间偏好的“王朝租赁者”。
他的理性选择,必然是从长期的资本积累,转向短期的资本消耗与掠夺。
第二,是来自中层的“官僚高时间偏好”。
其根源,在于“流官制”这一制度陷阱。
短暂的任期、异地为官的原则,使得士大夫官僚这个群体,作为一个理性的个体,其最优选择必然是在有限的任期内,最大化个人与家族的短期利益。
而他们所掌握的“道统”话语,则从一种道德理想,异化为一种完美的工具。他们用这套低时间偏好的崇高语言,作为要求皇帝克己复礼的“紧箍咒”,同时又作为掩盖自身高时间偏好掠夺行为的“护身符”,形成了精致而致命的制度性虚伪。
最终,是这两股高时间偏好力量的合流。
一个急于在合同到期前榨取价值的“租赁者”(皇帝),和一个急于在租期内捞取好处的“包工头”(官僚),他们共同将矛头对准了国家和社会的长期资本。他们合谋掠夺,又为分赃而互害,最终将整个王朝的财政资本、制度资本和民心资本彻底掏空,亲手制造了“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的革命温床。
而革命的爆发,又反过来“证实”了最初那个“天命转移”的预言。
这就是那个完美的、无法挣脱的死亡循环。
孟子,这位伟大的思想家,他本意是想用“天命”这把剑来约束君权,为万民请命。
但他可能未曾料到,这把剑,最终却成了一个自我实现的“诅咒”,让每一个坐上龙椅的人,都变成了这个巨大历史牢笼里,最焦虑、最没有安全感、也因此最可能变得短视的囚徒。
最后警告一下,把统治者逼到墙角,是很可怕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