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全能技术穿越者,在古代遭遇的经济学谬误

这是一本小说。

但是,这本小说却要以理论开头。

这可能是你第一次见过这种文体。

穿越小说,大多数讲的就是主角带着金手指,很多就是带着图书馆穿越到古代,然后成就大业。

今天这篇小说,要戳破这种幻想。

先简单讲讲理论,再开始穿越之旅。

在主流的经济学教科书和大众的幻想中,“技术”往往被视为经济增长的终极发动机。

人们习惯性地认为,现代社会之所以富裕,是因为我们懂得多;古代社会之所以贫穷,是因为他们无知。

因此,无数的穿越小说构建了这样一个幻想,只要把现代技术带回古代,那个社会就会像充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进入工业文明。

然而,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罗斯巴德在《人、经济与国家》中冷冷地打破了这个幻想。

罗斯巴德指出:“技术知识本身并不是生产要素,它只是一份‘食谱’。”

拥有米其林三星的食谱(技术),并不等于你就能做出一顿大餐。你首先需要大米、蔬菜、肉类(自然资源),更需要锅碗瓢盆、炉灶、以及在烹饪期间维持厨师生命的食物。这些后一类的东西,叫做资本

资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通过限制当下的消费(储蓄)而积累下来的。

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足够的剩余粮食来养活不种地的工程师,如果没有足够的钢铁去制造挖掘机,那么即便你有全套的核电站图纸,那也只是一堆废纸。

技术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但资本的存量决定了可能性的边界

这是一个关于带着顶级食谱穿越,却发现厨房里连一粒米都没有的悲剧故事。

一、幻觉

本卷核心理论: 迂回生产与原始积累的悖论。

1、引子

大梁,元和十五年,冬。

寒风像生锈的钝刀子,在李维的脸上刮得生疼。他站在冰封的河岸边,身上穿着一件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冲锋衣,虽然已经有些脏污,但那依然是这个农业社会无法理解的高级化纤产物。

李维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呛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眼中的火焰却比这寒冬更炽热。

“穿越了。真的穿越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冲锋衣的内兜。那里硬邦邦的,塞着一台军规级的太阳能平板电脑。那是他的金手指,也是他身为一名机械工程博士、业余硬核生存狂的全部家当。

这台平板里,存下了整整2TB的资料。

从《天工开物》到《民兵训练手册》,从土法制造青霉素到贝塞麦炼钢法,甚至连构建初级互联网的TCP/IP协议代码都有。可以说,只要有这块平板,他就是行走的人类文明数据库。

“根据网文定律,”李维看着远处那些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我现在处于一个低技术水平的封建王朝。土地兼并严重,生产力低下。但这对我来说,是一张完美的白纸。”

他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幅宏伟的蓝图:

第一年,搞出肥皂和玻璃,赚取第一桶金,顺便改善卫生条件。 第三年,改良冶铁技术,造出高强度钢,搞出燧发枪,组建新式军队。 第五年,蒸汽机轰鸣,铁路贯穿南北。 第十年,电力普及,在这个世界点亮第一盏电灯。

“我是李维,我将是这个世界的工业之父。”他对着苍茫的天地低声宣誓。

远处走来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背着枯柴,眼神麻木而空洞。他们看着这个奇装异服的人,像看一个傻子。

李维不在乎。在他眼里,这些人不是麻木的农民,而是未来的产业工人,是人口红利。

“老乡!”李维迎了上去,露出标准的现代职业笑容,“请问最近的集镇在哪里?我想做点买卖。”

那老农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盯着李维那双做工精良的登山靴,咽了口唾沫:“往东三十里是青石镇。后生,你是逃荒来的?这鞋……能不能换两个窝头?”

李维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

换鞋?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高分子材料底的战术靴,走遍天下都不怕。

“不换。但我有更好的东西。”李维拍了拍胸口,“我有能让你们吃饱饭的‘技术’。”

老农没听懂“技术”这个词,只是摇了摇头,背着柴火继续走了。在他看来,在这个饥荒的年月,除了粮食,什么都是虚的。

李维耸耸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迈开步子向东走去。他坚信,只要到了镇上,凭他脑子里的化学公式,随便漏出一点指缝里的东西,就能在这个大梁朝掀起滔天巨浪。

但他忘记了,或者说他从未在书本上学到过:技术是免费的,但实施技术是有成本的。

2、 第一桶金的悖论

青石镇,一家破旧的客栈柴房里。

李维看着手里仅剩的半个发霉的馒头,肚子发出了雷鸣般的抗议。

穿越第三天,现实给了这位工业之父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不科学……”李维咬着牙,盯着放在稻草堆上的平板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颓废的脸。

屏幕上显示着《穿越必备:土法玻璃与肥皂制造指南》。

这是最经典的穿越者第一桶金方案。逻辑完美无缺:

玻璃: 沙子(二氧化硅)+ 纯碱(碳酸钠)+ 石灰石,高温熔融。古代只有琉璃,没有透明玻璃,造出来就是天价奇珍。

  1. 肥皂: 油脂 + 草木灰(碱)或者烧碱。

李维满怀信心地去了镇上的杂货铺和作坊,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关于玻璃:沙子到处都是,河边就有。石灰石山上也能敲。 但是,纯碱哪里来?

在这个时代,天然碱矿在几千里外的西北荒漠,被朝廷严控。想要自己制碱?根据平板里的资料,无论是“吕布兰法”还是“索尔维法”,都需要硫酸和大量的食盐。

“硫酸……”李维苦笑。要造硫酸,需要硫磺和硝石,还需要铅室(铅制容器)。硫磺是管制品(火药原料),铅更是贵金属。

好,退一步。不用纯碱,用草木灰提取的碳酸钾也能凑合,虽然玻璃质量差带绿色,但也能卖。

真正卡死李维的,是“高温”。

烧制玻璃需要1200度以上的高温。 青石镇的铁匠铺,用的燃料是木炭。这种劣质木炭,如果不配合风箱拼命鼓风,顶多烧到900度。

“我要焦炭!或者精煤!”李维当时在铁匠铺里大喊。 铁匠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煤?那是黑石,烧起来一股毒烟(硫磺味),而且死贵,只有官窑才用得起。焦炭是什么?没听过。”

李维想自己烧焦炭。但他没有钱买煤。 他想自己搭个耐火砖的高炉来提升温度。但他没有钱买高岭土,也没钱雇人帮他盖炉子。

怎么搞肥皂呢? 这个似乎简单点。只要有油。 李维去粮油店问了价。一斤荤油(猪油),要一百五十文钱。一斤清油(菜油),要一百二十文。 而一个壮劳力,干一天苦力,只能挣十文钱。

换句话说,这一斤油,是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这就是资本。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油脂是极其宝贵的营养来源,是拿来救命的,不是拿来给你做洗手用的肥皂的!

李维计算了一下成本:如果用这么贵的油做肥皂,算上失败率和人工,一块肥皂的成本高达两百文。而这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谁会花两百文去买一块不能吃的“去污砖”?

哪怕卖给富人,在没有形成品牌和渠道之前,他也没本钱生产出第一批货。

死循环。

这就是罗斯巴德所说的“原始积累的悖论”。 你要搞工业(迂回生产),必须先有资本品(炉子、原料)。 要获得资本品,必须有钱(购买力)。 要赚钱,必须先生产商品。 要生产商品,必须先有工业。

李维此时深刻地意识到:没有任何技术是“白手起家”的。所有的技术,都是建立在已有的资本结构之上的。

现在的他,拥有制造原子弹的理论,却连买一斤猪油的储蓄都没有。

“咕噜……” 肚子又叫了。 李维合上平板电脑,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

“不想了。先活下去。”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稻草。这位掌握着21世纪顶尖科技的博士,叹了口气,推开柴房的门,走向了镇上的码头。

他得去扛大包。 只有出卖纯粹的体力,不需要任何资本投入,才能换来今晚的那个馒头。

3、土法炼钢的死局

三个月后。

李维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靠着在码头扛包和帮账房先生算了几次复杂的账(应用了小学数学),他终于攒下了五贯钱。

这是他的“启动资本”。

这笔钱买不起那一斤猪油去赌肥皂的市场,但他决定做一件更核心的事——炼铁

“钢铁是工业的骨骼。”李维在泥地上画着图纸,“只要能炼出好钢,我就能打造成极品的刀剑。在这个冷兵器时代,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足以卖出天价。”

他没有好高骛远去搞贝塞麦转炉,那需要巨大的高炉和鼓风机。他选择了一种最原始但技术含量极高的方法——炒钢法的改良版,配合他平板里记载的淬火工艺

他在城外荒地搭了一个土窑。 花了三贯钱买了一堆废旧的铁器——锈迹斑斑的锄头、断裂的犁铧。 花了一贯钱买了木炭。 剩下一贯钱,买了几个雇工三天的口粮。

“听我指挥!”李维像个将军一样指挥着两个雇来的农夫,“拉风箱!节奏要稳!必须保持空气流通!”

土窑里火焰升腾。李维全神贯注,通过观察火焰的颜色来判断温度——这是经验丰富的老技师才有的本事,但他有平板里的“火焰色谱对照表”。

“温度到了!加料!”

废铁被投入炉中。李维拿着长长的铁棍,亲自上阵进行搅拌(炒钢),目的是让铁水中的碳氧化,降低含碳量。

这一步非常危险,且极耗体力。热浪几乎烧焦了他的眉毛。

“就是现在!出炉!锻打!”

红热的铁块被夹了出来。李维抡起锤子,开始锻打。他用的是最科学的折叠锻打法,能最大限度地排出杂质。

当最后一把长刀成型,淬入冷水中,“滋”的一声白烟冒起。

李维满怀期待地拿起来。刀身灰暗,但他相信经过研磨会寒光闪闪。

“来,试刀!” 他找来一根粗木棍,用尽全力劈了下去。

“咔嚓!” 断裂声清脆悦耳。

断的不是木棍,是

那把耗尽了他三个月积蓄和心血的“宝刀”,从中间整整齐齐地断成了两截,断口呈现出一种恶心的颗粒状灰白色。

“怎么可能?!”李维崩溃地跪在地上,捡起断刀,“我是按照标准流程走的!含碳量控制绝对没问题!热处理也是完美的!”

他颤抖着拿出平板电脑,调出显微镜模式(外接微距镜头),对准断口。

屏幕上的图像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硫。还有磷。 严重的硫磷超标,导致了严重的“热脆”和“冷脆”。

问题出在原材料

那些废旧农具,本身就是大梁朝最劣质的铁,含硫量极高。 而他买的木炭,也是未经过洗选的劣质杂木炭,燃烧时释放出的硫磺气体,进一步渗入铁水中。

李维呆滞地坐在地上。

他懂得脱硫的化学反应式:需要加,或者用石灰造渣。 但他没有锰矿。 他买不起足够的优质石灰石,也无法在土窑里维持造渣所需的更高温度。

这就是资本结构的互补性

你要炼出好钢,不仅需要图纸。 你需要焦炭(需要洗煤厂)。 你需要优质铁矿石(需要深层采矿设备)。 你需要耐火砖(需要高温陶瓷工业)。 你需要锰、铬等合金元素(需要化学工业)。

这一切,是一个锁死的链条。缺一环,所有的技术参数都是废话。

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实验,殊不知他是在试图用一个土窑,去对抗整个工业体系的缺失。

两个雇工扔下锤子,一脸晦气:“老板,刀断了,工钱还得结啊。”

李维摸遍全身,只摸出两个铜板。

“滚!”他冲着苍天大吼,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三个月的血汗钱,化作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铁渣。

罗斯巴德仿佛站在云端,冷漠地俯视着他:

“年轻人,你没有资本。你甚至连生产一块好铁的‘迂回手段’都支付不起。”

这一夜,李维抱着他冰冷的平板电脑,在尚有余温的废窑边瑟瑟发抖。从明天起,他又得去码头扛包了。而且这次,他连本钱都没了。

点评: 李维的失败在于他试图“跨越阶段”。他想用手工作坊的资本结构(土窑、木炭),去生产工业时代的资本品(高碳钢)。

这在物理上或许勉强可行(如果运气极好),但在经济上是必然破产的。因为为了弥补资本设备的简陋,他必须投入几百倍的人力和时间去选料、去锻打,这导致这把刀的成本将是一个天文数字,根本无法量产。** **

没有对应的资本积累,先进技术就是一种极其昂贵的奢侈品。

好的,我们继续这趟充满挫败感的穿越之旅。

在第一卷中,李维因为缺乏物质资本(原材料和工具)而经历了技术实现的惨败。在这一章中,我们将探讨更为隐蔽却更致命的制约因素:社会储蓄与时间偏好

二、饥饿的囚徒

本卷核心理论: 储蓄是投资的先决条件,以及技术在低工资环境下的“非经济性”。

4、招不到的工人

时间又过了一年。

李维变聪明了。他不再去碰那些需要重工业体系支持的钢铁和化工。他利用自己在化学上的基础知识,干起了最低端的活计——提纯粗盐。

这不需要高温高压,只需要溶解、过滤、再结晶。虽然效率低,但产出的盐雪白细腻。在这个吃惯了苦涩青盐的大梁朝,李维终于靠着卖私盐(打点官府后变成了半官营),赚到了真正的第一桶金——整整五百两白银。

腰缠万贯的李维,雄心再次燃起。

“罗斯巴德说过,有了储蓄(钱),就能购买生产要素。”李维站在青石镇最大的酒楼包厢里,俯瞰着街道,“我现在有钱了。我要雇人,我要搞流水线,我要开启工业化生产!”

他的计划是:建立一个拥有100名工人的大型纺织厂。既然造不出蒸汽机,那就用人力。通过“分工协作”和“流水线管理”,效率依然能吊打家庭作坊。

他在镇口贴出了红榜: “李氏工坊招工:每日工钱30文,包一顿午饭。”

这个待遇是惊人的。普通短工一天才10文钱。李维觉得自己会被挤破门槛。

第一天,没人来。 第二天,来了两个游手好闲的赖汉,干了半天嫌累跑了。 第三天,依然门可罗雀。

李维抓狂了。他抓住一个正在路边补渔网的老汉:“大爷,一天30文啊!你们就在家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一年到头能剩几个钱?为什么不来我的工厂?”

老汉抬起眼皮,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位富商:“李掌柜,您给的钱是多。可俺走了,地里的庄稼谁弄?”

“拿钱买粮吃啊!”李维理所当然地说。

“买?”老汉苦笑一声,“李掌柜,您去粮铺看看,现在有粮卖吗?”

李维一愣,冲进了米行。 米行的掌柜正愁眉苦脸地拍着空空的米缸:“李爷,没货。今年春旱,收成不好。各家各户留下的粮食刚够自家糊口,谁也不肯拿出来卖。您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变不出大米来啊。”

李维如遭雷击。

他突然明白了奥地利学派那个著名的概念:“生存基金”

要让这100个农民脱产变成工人,进入工厂干活,社会上必须先有足够供养这100人一年的“剩余粮食”

如果社会总产出仅仅在温饱线挣扎,没有实物储蓄,那么无论李维发多少工资(纸币或银两),都无法把劳动力从土地上剥离出来。因为一旦他们离开土地,就没有饭吃。

货币只是索取权,不是财富本身。

“我有钱……”李维看着满箱子的银锭,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但我买不到‘劳动力’,因为这个社会太穷了,穷到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养活不种地的人。”

他的工厂计划,还没开始就夭折了。因为大梁朝的资本积累(粮食储备),薄得像一张纸,根本承载不起工业化的人口转移。

5、 昂贵的“高科技”

虽然大规模招工失败,但李维毕竟有钱。他花高价从牙行买了十几个签了死契的流民——这些人没有土地,只能依附于他。

有了人,李维决定祭出杀手锏:珍妮纺纱机

这种机器结构简单,木质为主,几个铁构件也能找铁匠定制。它能同时纺出8根甚至16根纱线,效率是手工纺车的十几倍。

“这一次,绝对符合经济规律。”李维看着工匠组装好的第一台手摇纺纱机,信心满满,“虽然我人少,但我效率高啊。”

机器开始轰鸣(嘎吱作响)。 纱线飞速产出。李维陶醉在工业的美感中。

然而,一个月后,负责管账的账房先生把账本摔在了桌上。 “东家,咱们亏了。亏到底裤都不剩了。”

“不可能!”李维跳了起来,“我的机器效率是普通妇人的十倍!怎么会亏?”

账房先生拨着算盘,冷冷地算了一笔账:

“东家,您造这台机器,用了上好的硬木,请了县里最好的木匠,还打了精铁的转轴。光造成本,花了五十两银子。” “这机器娇贵,每隔三天就要抹猪油润滑,每半个月齿轮就会磨损,得找铁匠修,修一次二两银子。”

“再看人工。您买来的这些流民,得管吃管住,还得派人看着他们不偷懒。算下来,生产一斤纱的成本是一百文。”

账房先生指了指窗外: “而村里的那些老太婆,她们闲着也是闲着,只要给她们五文钱,她们就愿意点着油灯给您纺一斤纱。因为她们不需要靠这个养家,能赚一点是一点。”

李维僵住了。

这就是要素价格相对优势

在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因为黑死病和海外贸易,英国工人的工资很高,而煤炭和资本很便宜。所以用机器替代人工是划算的。

但在大梁,人命比草贱,而资本(铁、木、机器维护)贵如金

在这里,用昂贵的机器去替代极其廉价的劳动力,在经济账上是负收益的。

“先进的技术……”李维抚摸着那台昂贵的珍妮机,手指被上面的木刺扎了一下,“在这个劳动力价格趋近于零的社会,竟然是一种累赘。”

为了止损,李维不得不下令停用纺纱机。

他让那十几个流民回到最原始的状态——每人发一个手摇纺锤,坐在地上慢慢纺。

虽然慢,但不再需要维修费,不再需要润滑油。 工厂居然盈利了。

李维看着这一幕,感到了深深的讽刺。他带着工业革命的火种而来,最后却成了最大的手工业作坊主。

6、 被当柴烧的图纸

入冬了。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因为此前的春旱,加上李维那一波折腾(试图搞工业化消耗了不少存粮),青石镇陷入了饥荒。

李维病倒了。流感,加上营养不良(哪怕有钱,他也买不到肉和蔬菜了)。他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半夜,他被一阵烟熏醒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他收的那个名叫“狗剩”的小学徒,正蹲在屋子中间的火盆旁,往里面塞着一叠厚厚的纸。

火光映红了狗剩那张冻得发紫的脸,他手里正煮着一小罐稀粥。

李维定睛一看,瞳孔瞬间放大。

狗剩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穿越时带来的、手抄在宣纸上的《高等有机化学》笔记!那是他为了防止平板坏掉而特意备份的知识!是未来化工业的基石!

“住手!” 李维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滚了下来,扑向火盆,不顾灼烧抢出了那叠纸。 但已经太晚了。苯环结构、酯化反应……大半已经化为了灰烬。

“你疯了吗?!”李维咆哮着,掐住狗剩的脖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无价之宝!这能改变世界!你居然拿它烧火?”

狗剩被掐得直翻白眼,但他看着李维的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野兽般的生存本能。

“师父……”狗剩沙哑地哭喊,“柴房没柴了……外面雪封了门……不烧这个,粥煮不熟……我们会冻死、饿死的……”

李维的手僵住了。

他看着手里残缺不全的图纸,又看了看火盆上那罐咕嘟冒泡的稀粥——那是他们仅剩的一点口粮。

罗斯巴德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幽幽响起: “时间偏好。当人们面临当下的生存危机时,他对未来的估值会降为近于零。”

对于狗剩来说,这叠纸上记载的虽然是“未来的一千座金山”,但在今晚,它的价值仅仅等于“能燃烧五分钟的热量”。

在极度贫困中,在这个高时间偏好的社会里,知识不值钱,未来不值钱,只有当下的这一口热粥值钱。

“呵呵……哈哈哈……” 李维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他把手里剩下的半叠图纸,颤抖着,扔回了火盆。

“烧吧。”李维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水,“烧旺点。别让粥凉了。”

火焰腾起,吞噬了那些代表着人类智慧巅峰的符号。 屋子里暖和了一些。

这一夜,李维终于明白:文明不是建立在图纸上的,而是建立在多余的粮食和闲暇之上的。 没有资本积累的保护,文明脆弱得就像这一张张宣纸,随时会被野蛮的生存本能当做燃料烧掉。

(第二章完)


【点评】: 第二章 展示了穿越者面临的新危机。

生存基金决定了工业人口的上限。没有多余的粮食,就没有工人。

  1. 要素相对价格决定了技术的采用。当劳动力廉价而资本昂贵时,先进技术反而是亏损的。

  2. 时间偏好决定了文明的存续。极度的贫穷会迫使社会耗尽所有资源用于当下生存(吃光种子、烧掉书籍),从而锁死了通往未来的大门。李维烧掉图纸,不仅是剧情的悲剧,更是经济学上高时间偏好社会的必然隐喻。

好的,我们继续。

在前两章中,主角李维在私营经济领域碰得头破血流:没有资本积累,技术无法变现;社会普遍贫困,高时间偏好导致无法储蓄。

于是,他想到了最后一条路——国家主义。既然私人没有资本,那就利用皇权,通过强制力集中全国的资源来办大事。这听起来非常符合许多历史穿越文的套路,但在罗斯巴德的视角下,这不过是通往毁灭的快车道。

三、权力的泡沫

本卷核心理论: 政府干预造成的资源错配、通货膨胀对资本的毁灭、以及计算问题。

7、 献宝与帝国的意志

京师,金銮殿。

李维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双手高举过头顶。在他手中托着的,是一张精细绘制的《燧发枪结构图》以及他用最后一点私房钱打造出来的样枪。

“草民李维,以此神器献于陛下。此枪名为‘雷霆’,无需火绳,扣动即发,百步之内可穿重甲。若我大梁军备此器,北疆蛮夷不足惧也。”

龙椅上的皇帝眼睛亮了。

对于统治者而言,提升民生太慢,太无趣,但暴力工具的升级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好!”皇帝抚摸着样枪,龙颜大悦,“朕封你为工部侍郎,专司‘神机营’火器制造。李爱卿,朕要你一年之内,造出一万支这样的神枪!”

李维心中狂喜。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打开方式! 在民间,他买不到煤,招不到人,但在朝廷,这都不是问题。

“陛下,造此枪需要精铁,需要煤炭,需要天下最好的工匠……”

“准。”皇帝大手一挥,“户部拨银一百万两。工部发文,征调直隶、山西所有铁匠入京。征发民夫五万,开山挖煤。朕的大梁富有四海,难道还供不起你几个炉子?”

李维走出宫门时,觉得自己踩在云端。 由于没有市场价格的约束,他产生了一种幻觉:资本似乎是无限的。只要权力下令,资源就会涌来。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启动了一台巨大的碎钞机,而罗斯巴德正在阴影中冷冷地看着他:

“政府不能创造资本,它只能转移资本。而且,通常是从高效率的地方转移到低效率的地方。”

8、 一种昂贵的玩具

京郊,皇家神机营工厂。

这里烟尘遮天蔽日。五万民夫像蚂蚁一样运送着煤炭和矿石。三千名从全国各地抓来的顶尖铁匠,日夜不停地挥舞着铁锤。

场面极其壮观,符合一切“工业党”的审美。

但李维很快陷入了焦虑。

标准化的问题:

他想搞流水线,想搞“零件互换”。但他没有精密机床。 图纸上标注公差是0.1毫米。 这三千名铁匠,有的习惯用圆锤,有的习惯用方锤;有的量尺寸用尺子,有的凭手感。 结果是,张三打出来的枪管,根本装不上李四打出来的扳机。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李维只能放弃流水线,回归“一人一枪”的模式。

每个铁匠必须独立完成一支枪的所有零件,通过手工反复挫磨来从适配。

这导致生产效率极低,而且每一支枪都是孤品。一旦坏了一个零件,整支枪就报废了,因为别的零件换不上。

资源挤出效应来了。 一个月后,户部尚书找上门来,指着李维的鼻子大骂。

“李侍郎!因为你征调了北方所有的铁匠,现在正值春耕,河南、山东百万农户手中的锄头、犁铧坏了没人修!甚至连打铁的铁料都被你拉来造枪了!”

李维愣住了:“可是……国防重于泰山……”

“屁的泰山!”户部尚书气得胡子乱颤,“农具不足,今年秋收粮食至少减产三成!到时候饿死的人,比蛮夷杀的人还多!”

李维看着手里那支精美的燧发枪。 为了造这支枪,大概有几十把把锄头变成了废铁,五个家庭因为劳动力被征发而陷入饥饿。

这在经济学上叫做“错误投资”

市场原本需要的是农具(资本品)来生产粮食(消费品)。 但皇权强制扭曲了资本结构,把铁变成了枪。枪虽然技术含量高,但它不能吃,也不能用来生产别的东西。

这看似繁荣的军工产业,其实是在吸干农业社会的血。

9、通货膨胀与资本毁灭

又过了半年。

一百万两银子花光了。 因为效率低下(手工打造精密机械),成本远超李维的预算。

皇帝不仅要枪,还要修园子,还要打仗。国库空了。

“陛下,没钱了。”李维硬着头皮去要钱。

皇帝皱了皱眉:“没钱?那就造钱。”

大梁朝廷开始铸造大钱。原本一贯铜钱含铜七成,现在改成含铜三成,掺入大量的铅和锌,甚至直接发纸钞(宝钞),强制规定一贯纸钞等于一两白银。

通货膨胀如海啸般袭来。

李维的工厂瞬间瘫痪。 虽然皇帝给了他成堆的纸钞,但他买不到东西了。

昨天一车煤还要一百贯,今天就要三百贯。 煤矿主拒绝收纸钞,只收粮食或布匹。 工匠们开始罢工逃亡,因为李维发的工资买不到一个馒头。

更可怕的是“坎蒂隆效应”。 新印出来的钱,最先到了朝廷和军队手里(包括李维的工厂),这时候物价还没涨。李维用这些劣币抢购了市场上仅存的物资。 等到钱流到老百姓手里时,物价已经飞涨。

这意味着,李维代表的军工复合体,通过通胀,残酷地掠夺了民间仅存的一点点资本积累

原本青石镇那个酿酒的老板,攒了十年的钱想开分店,结果一夜之间积蓄变成废纸。 原本那个想买耕牛的农夫,钱缩水了一半,只能杀掉家里的小猪过冬。

民间资本被毁灭了。

当社会失去了民间资本的活力,李维的军工厂也成了无源之水。 供应链断裂,煤炭断供,工匠逃散。

神机营里,堆放着三千支造价高昂、零件无法互换、炸膛率极高的燧发枪。 而在工厂外,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蛮夷还没打过来,大梁的经济体系先崩盘了。

李维站在熄灭的高炉前,手里攥着一把毫无价值的“大梁通宝”。 他想起自己在大学里学过的宏观调控理论,在这个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我以为权力可以调动资本……”李维喃喃自语,“其实权力只是在毁灭资本。”

他原本想当救世主,结果却成了压垮这个王朝的最后一块石头。

(第三章 完)

【点评】: 此章揭示了“国家主导工业化”在缺乏市场基础时的灾难性后果。

无法进行经济计算: 没有真正的市场价格,李维无法判断造枪的真实成本。他实际上是在用“足以养活一万人的资源”去换取“一支未必好用的枪”。

  1. 资源错配: 政治命令强行改变了生产结构(从农业转为重工),导致基础消费品(粮食)短缺,引发饥荒。

  2. 通胀掠夺: 政府通过印钞来弥补赤字,本质上是对民间储蓄的隐形盗窃。这不仅没能积累资本,反而摧毁了民间自发的资本积累过程。

李维终于明白,技术如果没有“诚实的货币”和“自由的市场”作为载体,它甚至会变成一种凶器。

好的,我们进入第四章。

在前三章中,李维经历了个人创业的失败(缺乏原始资本)和国家干预的崩盘(资源错配与通胀)。现在的李维,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穿越者,而是一个被时代磨平棱角的拾荒者。

这一章,我们将探讨奥地利学派关于“资本结构”“技术适用性”的道理。

四、孤独的先知

本卷核心理论: 资本的互补性、维护成本、以及只有与资本结构匹配的技术才是有效技术。

10、 蒸汽机变废铁

大梁帝国因通胀和内乱分崩离析,李维流落到了偏远的南方山区——岭南。 这里山高皇帝远,没有战乱,但也更加贫穷闭塞。

李维已经四十岁了。他的头发花白,那件冲锋衣早就烂成了布条。 但他还没有死心。他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不需要庞大的工业体系,也不需要皇帝的支持。”李维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蒸汽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原点。只要有它,就能带动水排,就能锯木头,就能向世人证明科学的力量。”

花了整整三年,利用他在皇宫私藏的最后一点优质钢材,加上无数次手工打磨,他造出了一台单缸往复式蒸汽机

虽然气密性很差(用牛皮垫圈凑合),虽然没有压力表(全凭听声音),但它确实能动。

“启动!” 李维铲入木材,锅炉烧开,飞轮开始转动。 “况且……况且……况且……”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山谷。野人们惊恐地跪地膜拜,以为雷神降临。

李维接上了一根皮带,带动了一台简易的锯木机。 巨木被瞬间锯开。效率是手锯的一百倍。

然而,经济学的惩罚虽迟但到。

第一周:燃料危机。 这台机器是个吞噬能量的怪兽。 没有煤炭(岭南不产煤,且没有铁路运输北方煤炭)。李维只能烧木头。 为了维持它运转一天,需要砍伐方圆一里的树木。 一个月后,山洞周围的山头变成了秃瓢。 要获取更多的木头,就需要雇人去更远的山里砍伐、运输。 运输木头的成本(人力),很快超过了机器锯木头节省下来的成本。

第二周:维护噩梦。 机器的活塞磨损了。需要润滑油。 植物油不行,碳化太快。需要矿物油。没有。 李维只能杀猪,用板油。 这一台机器一天“吃”掉的猪油,够整个村子的人吃一个月。 村民们看着被塞进机器里的猪油,眼神里充满了仇恨——那是暴殄天物。

第三周:最终审判。 一根连杆断了。 这需要高强度的合金钢。李维手里唯一的存货用光了。 要修好它,得重新开矿、炼钢、锻造……那需要重建整个产业链。

机器停了。 在这个没有配套工业体系的深山里,这台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蒸汽机,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

半年后,村民们发现这堆铁挺沉的,而且质量不错。 于是,他们合力把蒸汽机拆了,熔了。 铁水被浇筑成了五十把锄头,三十口铁锅。

当李维看到村妇用蒸汽机的气缸改成的炖肉锅时,他没有发火。 他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罗斯巴德仿佛在对他耳语: “越是迂回(高级)的生产过程,越依赖于复杂的互补性资本链条。如果链条中缺了一环(比如煤炭运输网),整个高级资本品就瞬间贬值为零。”

在岭南,一口铁锅的边际效用,远远大于一台无法维护的蒸汽机。市场(哪怕是原始的物物交换)做出了最理性的选择:把蒸汽机熔了

11、技术的倒退

蒸汽机事件后,李维沉寂了很久。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不再盯着平板电脑里的“顶级技术”,而是开始观察老农手里笨重的直辕犁。

这种犁,费力,转弯难,耕作层浅。 “如果……只是改动一下结构呢?”

李维在一块木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样——曲辕犁。 不需要合金钢,不需要蒸汽动力,不需要润滑油。 只需要木匠改变一下木头的弯曲度,加一个铁犁盘。

成本:几乎为零(只是形状的改变)。 效果:省力一半,能深耕。

李维找村里的木匠做了一个。 老农试用了一天,激动得给李维跪下了。 “神农!这是神农之器啊!”

这一年,使用了曲辕犁的村子,粮食产量增加了两成。 这两成,就是剩余。 村民们第一次有了余粮养鸡,有了余粮酿酒。

接着,李维又教他们轮作制——种一年豆子(固氮),种一年麦子。 不需要化肥厂,不需要合成氨,只是利用自然的化学循环。 土地越来越肥沃。

李维成了远近闻名的贤者。 但他心里很苦涩。 作为一个掌握核物理和量子力学的博士,他改变这个世界的方式,竟然是回到了公元7世纪(唐朝)的技术水平。

但他不得不承认,罗斯巴德是对的: “技术必须与当前的资本结构相匹配。” 对于这个还在用木棍刨食的社会,曲辕犁就是最伟大的高科技,而内燃机是垃圾。 进步不能跳跃。你必须先走完第一级台阶(农业盈余),才能迈向第二级(手工业)。

他终于学会了谦卑,向稀缺性低头。

12、平板电脑的熄灭

又过了二十年。 李维已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

他躺在摇椅上,怀里依然揣着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太阳能平板电脑。 这二十年,他把它当做神像一样供奉,每逢晴天就拿出来晒晒充电,虽然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里面的文档。

那是他与那个辉煌的工业文明唯一的脐带。

这一天,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 他颤抖着手,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依然是那个熟悉的Windows桌面。 背景图是一张璀璨的星云——那是哈勃望远镜拍摄的深空。

他点开了那个名为“最终幻想”的文件夹。 里面是《载人航天工程全套图纸》。

“多美啊……”李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屏幕的光,“如果我有十万亿的资本,如果我有五百年的时间……”

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电池老化的提示框弹了出来。 虽然一直有晒太阳,但锂电池的物理寿命终究到了极限。

“哔——” 屏幕黑了。 再也按不亮了。

那里面存储的,关于半导体、关于互联网、关于基因工程的亿万条知识,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了。 这块平板,变回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和河边的鹅卵石没有任何区别。

李维抚摸着冰冷的屏幕,却释然地笑了。

“知识不是力量。”他用最后的气力,对自己,也对虚空中的罗斯巴德说。

“只有当知识被资本武装,被储蓄滋养,被市场验证时,它才是力量。否则,它只是大脑中的幻觉,是石头上的花纹。”

他把平板电脑放在了胸口,像抱这一块墓碑。

门外,传来了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还有远处水车转动的“吱呀”声——那是村民们用这二十年积累的财富,凑钱修的一座木制水磨坊。

虽然简陋,但它是真实的资本积累。 它在转动。它在创造价值。 这比屏幕里的星际飞船,要伟大得多。

李维闭上了眼睛。 穿越者李维,卒。

(第四章 完)

【点评】: 第四章是全书最沉重、也最富哲理的一卷。

技术的适用性: 任何技术都必须“植入”到特定的资本结构中才能存活。蒸汽机(高级资本)在木材经济(低级结构)中不仅无法盈利,反而是一种破坏。

  1. 资本的折旧与维护: 人们往往只看到资本的“创造”,忽略了资本的“维护”。缺乏维护能力的社会,拥有再高级的机器也留不住。

  2. 知识的物质载体: 知识如果不能转化为物质形态的资本(机器、改良的土地),它就会随着载体(平板或人脑)的消亡而湮灭。李维的悲剧在于,他试图在没有地基的沼泽上盖摩天大楼。

接下来的第五章,我们将跳出李维的生命周期,以历史的长镜头,看看真正的进步是如何发生的。

好的,我们来到全书的终章。

在之前,我们见证了李维作为一个拥有“全知全能”技术的穿越者,是如何在贫瘠的资本土壤上一步步窒息而亡的。而在这一章,我们将拉长时间的镜头,以一种冷静甚至冷酷的历史视角,来审视什么是真正的“经济增长”。

五、历史的尘埃

本卷核心理论: 资本积累的渐进性、资源的跨期配置、以及只有内生的市场演化才是真实的进步。

13、 身后事

大梁,宣德十年。距离李维去世,已经过去了五十年。

京郊西山,昔日皇家神机营的旧址,如今已是一片令人谈之色变的“鬼蜮”。 残垣断壁之间,杂草丛生。偶尔有放羊的孩童钻进去,会捡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生满红锈的铁疙瘩——那是当年炸膛的燧发枪管,或者是那台从未真正运转过的蒸汽机的残骸。

一位年轻的翰林院修撰(史官),正站在废墟前,眉头紧锁。他叫王安,正在编纂《前朝工部志》。

“此处便是那个‘妖人’李维的遗迹?”王安问身旁的老向导。

老向导哆嗦了一下:“大人,不敢提名字啊。听说这李维会妖法,能引天火(其实是炼钢炉),还能让铁车自己跑(其实是那台短命的蒸汽机)。当年为了造这些怪物,周围十里地的树都被砍光了,还累死了好多民夫。后来朝廷败了,大家都说是因为他耗尽了龙脉。”

王安冷笑一声,提起笔,在随身的册子上写下了一段盖棺定论的评语:

“元和年间,有狂生李维,言能夺天工。帝信之,耗国帑百万,征民夫数万,欲造奇器。然器成而不可用,民疲而财尽。此乃奇技淫巧误国之鉴也。 圣人云:不贵异物,用物足。李氏之祸,在于不知节用爱民,妄图以人力逆天道。”

在史官的笔下,李维不是工业先驱,而是一个类似于“烽火戏诸侯”的奸佞小人,或者是导致王朝财政崩溃的罪魁祸首。

在那块已经化为泥土的平板电脑旁,历史无情地嘲弄了这位穿越者。 因为他留下的资本品(机器),因为缺乏后续的资本(维护投入),早已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工业垃圾。

没有形成产业链的技术,在历史长河中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14、 真正的萌芽

视角南移,两千里外的江南,苏州府。

这里没有震天响的蒸汽机,也没有冒黑烟的高炉。依然是小桥流水,依然是男耕女织。 但在平静的水面下,一种真正的变革正在发生。

陈家,是当地新晋的富户。 陈老爷子正站在自家的粮仓前,看着满满当当的稻米,笑得合不拢嘴。

“多亏了这曲辕犁啊。”陈老爷子拍着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木制犁具。 这是五十年前那个流浪老头(晚年的李维)传下来的图样。因为它便宜、好用、只需木头和少量铁,所以它活了下来,并像野草一样蔓延到了整个江南。

因为有了这种犁,每亩地少用一个人力,多打一成粮食。 这一成粮食,看似微不足道,但它是**“净储蓄”**。

陈老爷子把多余的粮食卖了,换回了一船棉花。 然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雇工

他在后院搭了个棚子,买了二十张最普通的旧式纺车——不是李维那种昂贵的珍妮机,就是最便宜的手摇纺车。 然后,他招募了二十个村里的寡妇。

“陈老爷,您真给钱?”寡妇们不敢相信。 “给!”陈老爷指着粮仓,“我有粮。你们不用下地干活,专门给我纺纱。一天管两顿干饭,月底再给一百文钱。”

如果李维还活着,他会惊讶地发现:这才是工业革命的雏形。

虽然技术极其落后(旧式纺车),但经济逻辑是通的:

生存基金充沛: 曲辕犁带来的农业盈余,足以养活脱产的纺织女工。

  1. 资本结构匹配: 陈老爷买不起蒸汽机,但他买得起棉花和木纺车。这些低级资本品正好与当时工人的技能水平相适应。

  2. 市场需求: 纺出来的纱线,被运到镇上的染坊(也是民间自发积累出来的),变成了布,卖给了那些也开始稍微富裕一点的农民。

利润产生了。 陈老爷把赚来的钱存起来,计划明年再买十张纺车,或者……如果钱够多的话,试着去铁匠铺定做一个铁齿轮,改进一下纺车。

这是一种极度缓慢、几乎肉眼不可见的进步。 但这颗种子发芽了。因为它扎根于真实的储蓄自由的价格计算之中。

李维那个宏伟的“工业帝国”梦像烟花一样炸裂后消失了。 而陈家后院那个嘈杂、简陋、充满了汗臭味的纺纱作坊,却在这个黄昏中,坚定地转动着。

它没有穿越者的金手指。 它只有罗斯巴德所说的:“耐心、储蓄、以及对未来的正确投资。”

(小说完)

故事结束了。 李维带着21世纪所有的智慧而来,最终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未能激起任何非自然的浪花。

为什么?

如果罗斯巴德读了这个故事,他会在《人、经济与国家》的扉页上,写下这样一段判词:

1. 技术是食谱,资本是食材

李维最大的误区,在于他认为“知识就是力量”。但知识仅仅是关于如何利用资源的配方。 如果社会没有通过限制消费(储蓄) 来积累出足够的中间品,配方就毫无意义。 你想造火车?很好。请问你有足以铺设千里的钢铁存量吗?你有足以维持十万工人三年不种地吃饭的粮食库存吗?没有?那火车图纸就是废纸。

2. 只有“迂回生产”才能提高生产力,但迂回需要时间

工业文明的本质是****极度复杂的迂回生产。我们不直接用手抓鱼(低级生产),而是先造网,再造船,再造雷达(高级迂回)。 越迂回,效率越高。但越迂回,需要的等待时间越长,需要的资本结构越复杂。 李维试图在没有“网”和“船”的时代,直接造“雷达”。这违背了物理和经济的铁律。

3. 政府无法创造资本,只能毁灭资本

当李维求助于皇权,试图通过行政命令强行搞工业化时,他犯了致命的错误。 政府的强制力破坏了价格信号。他不知道一支枪的真实成本(机会成本)其实是五百个农民的口粮。这种资源错配 最终导致了经济崩溃和饥荒。 真实的进步,只能源于千千万万个像“陈老爷”那样的人,为了追求利润,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粒大米投入到最有效率的生产中去。

4. 穿越者的无力

如果真有穿越者回到古代,他能做的最有用的事,不是大炼钢铁,也不是制造火药。 而是去推广私有产权的保护,去推广稳健的货币(金银),去反对政府的掠夺。 只有当产权被保护,人们才敢储蓄;只有人们开始储蓄,资本才会积累;只有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蒸汽机和电力才会自然而然地从地里“长”出来。

致读者: 不要迷信黑科技。

看看你身边的手机、电脑、高楼大厦。它们不仅是科学家的功劳,更是人类数百年来节制消费、积累资本的伟大结晶。

请敬畏资本。请敬畏那个让我们能吃饱饭、能有闲暇读小说的隐形地基。